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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思发在花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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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两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元德五年的春天,裴彻在夜色里擦拭着那只陶埙,心中忽然想起他十年前来到长安时的事。
长安,长安,元逐五年的长安,玉辇纵横过主第,金边络绎向侯家。他站在街道边,想着他刚打听到的消息,他的老师,原司录参军何衡,因断错了事务夺职下狱,已经死在了一年前。
他记得他教他写字背书,记得他打开家门让他和弟妹躲避酒醉的父亲,记得他在夜里教他吹奏陶埙,也记得他终于能离开冀州去京城时满面难抑的兴奋。
他那时还不知道长安代表着什么,只是想着老师高兴,他也喜其所喜,可在老师接到任命的夜里,他那沉迷酒色,对子女向来不管不顾的父亲,竟然破天荒地登门拜访,劝老师不要去长安。
“那是什么地方?不把人当人的地方!寒族及不过世家,世家及不过更强的世家,我是看在你教过我儿子的份上,劝你一句,好好留在冀州,别去那葬送了一家老小的命!”
那时老师怎么回答的呢?他仍旧温文尔雅地为父亲盛酒,语气温和却坚定:“留在冀州,固然能保平安,可若我未曾去远方一走,未曾到高处一看,临终前纵然儿孙满堂,心中亦会伤昔年。”
父亲那夜又喝得大醉,末了,抱着酒坛在庭院里嘶喊:“长安那地方,我这世家出身都不敢闯,且看着你来日是何下场罢!”
裴彻冷眼看着他醉倒在地,而后把他扛回房间。
父亲总是说,若他是清河裴氏的正支嫡出,如今无论如何也不会只领了个八品闲职熬日子,具体的例子,便是他那副好样貌配上好出身,绝不可能只娶了母亲这个寒族女子。好像在他口中,他有了好岳家,如今必然平步青云一般。
裴彻对此是嗤之以鼻的:旁支到底也是世家,老师一介平民也能举孝廉入长安,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许多的父亲却还在埋怨出身。他日日饮酒作乐,宠妾灭妻逼得母亲含恨早逝,纵然是主支嫡出,又能有什么出息?
可这个酒囊饭袋无一用的父亲死了,裴彻坐在挂满白幡的庭院里,心中仍然觉得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该如何走,他下意识不想像父亲一样靠在家族余荫寻个官职混日子,却也不可能就守着这点家产过活,从军或许是个好主意,可一去不知何时是归期,况且他若有什么好歹,弟弟妹妹怎么办?
也许老师能告诉他。于是他来了长安,然后被告知老师死了。
临近新春佳节的喧嚣热闹他只觉得彻骨冰冷,他看重的人,他在意的人,他知晓他多么才华横溢胸怀大志,可他的死淹没在京城中毫无波澜。
便是因为他没有家世背景,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就可以轻易地沦为被牺牲的棋子?出身有高有低,人命也有贵有贱吗?他想起父亲的怨恨,心中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些许认同。
贪图享乐,宠妾灭妻,若能有顶好的出身,一样“瑕不掩瑜”
若那些高门嫡子所依仗的势力不能成为助力,他们还能如此风光吗?这样的想法在他心里落地生根,甚至使他偏激地憎恨起那些出身高贵的人。
借着清河裴氏的出身,开始出入一些世家公子的诗会,不是为了同那些公子们各抒己见,而是为了叫他们难堪:他自幼读书过目不忘,稍稍引几个冷僻些的典故便足以教这些人哑口无言,抛出当尊寒族的论调,他们也难以招架。在长安借住的族叔曾劝他莫要这般锋芒毕露,他不以为然,称纵然报复又如何,他也不屑入朝与这些人为伍。
他得意了十几日,直至元宵诗会夺魁后,他被主持诗会的鸿儒叫住,说自己有个学生听了他一番寒族世家论调,颇为不服,想同他争辩一回。
那鸿儒便是名扬天下的帝师黎显,新帝登基后在府中设学坛,称得上桃李遍天下。他看着黎显身边的年轻人,虽然一身白袍无贵重之物,遍身的气度却非世家簪缨之辈不得养出。他礼数周全,言辞亦平和温文:“先前裴公子言,取仕之时,应重寒族而轻世家,只是公子出身清河裴氏,亦乃世家子,如因此不得入仕,岂不可惜?”
“如欲取仕以正,必有人为此牺牲。况彻无德无才,既承先辈余荫,得以不受饥寒之苦,不得入仕,亦不觉可惜。”
“公子列诗会首名,若自惭无德无才,教旁人如何做想?”他朗声轻笑,旋即叹惋,“裴公子自谦,我却以为对公子不公。如公子般才智者,寒族苦学之士亦无几,便因为出身世家,一品之才,偏居三品之位,岂不有失公允?”
“世家子弟幼承庭训,多有名师教习,不在取仕时进行打压,亦是对寒族不公。”他握紧手腕,“资质相若,而身世相异,以致子孙代代皆肖,堪称公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