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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是夜,我做了个梦。
      那梦里迷雾重重,我摸索着寻路,终于在望见裴彻的身影后视野开始开阔。他看上去还是少年模样,侧帽风前花满路,满面皆是挥之不去的风流潇洒。我想追上他的脚步,却只能眼睁睁看见他消失在那烟雾中。
      视野一转,我却已身在九重宫阙,那龙椅上的人却并非当今圣上,他容貌更加年轻,也更加英俊尖锐,一身白衣斜倚于龙椅上,帝王冠冕仿若玩物般被他置于案前。
      那是武帝林昱,裴彻口中惊才绝艳的英主,而彼时还未封侯的裴彻穿着羽林卫的衣冠,正寸步不离地守卫在林昱身前。
      直至先帝驾崩,我都没有面圣的机会,我一直想问,他昔年以八字朱批断了我的入仕之路,究竟是何用心。正当我想着该如何开口询问这个传言性情乖戾的先帝,那龙椅上的人却淡然吟诵起我昔日的诗文:“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1)。薛氏长公子的盛名,朕早有听闻,以为传言再盛,不足概其才。”
      “陛下既如此以为,为何不委臣以重任?”我不顾为臣的礼节,仰首直视眼前的先帝,“臣自幼立志要为国之柱石,所谓才盛志短,何以见得?”。
      先帝微微一笑,并不因我冒犯了他的帝王之尊而动怒,:“区区野火,何以燎燎?世家松柏,青山不老。薛公子既处处以世家为尊,朕立志破门阀而兴寒族,如何容得薛公子在朝?”
      原来如此。我心中怒火熊熊,拔出腰间宝剑指向先帝,上前一步质问道:“陛下如此容不得人,焉为帝王气量?”
      他身侧的裴彻欲拔剑上前,先帝按住他,裴彻便听话地退回原来的位置,而先帝面色不改,道:“若无人可用,纵然良弓带刺,朕亦唯有用之,可既有处处合心意之良弓,朕又何苦屈就?”
      他侧头望向裴彻,四目相对间,皆是我无法插入的心领神会,我心中酸涩,想起裴彻在朝堂争斗中的险境,又道:“子望之才,为臣为将皆可大用。你有力护他周全,为何要将他置于烈火之上?”我声音不自觉高昂,“他与整个清河裴氏的生死荣辱,竟及不上你那所谓大志吗?”
      “我同陛下,先是君臣,再是爱侣。陛下已竭力护我周全,纵力有不逮,我亦无怨无悔。”说话的是裴彻,他垂眸望向我,那目光清明中含蕴着彻骨的孤独与悲凉,“彻只恐此身尚在,此血犹热,却眼见朝局混乱,边境不稳,若是如此,彻九泉之下,亦无颜见陛下。”
      “你既来见我,便不会无颜来见我。”先帝微叹,声音带着些怅惘温柔,“我的将军,他会教我气恼,却不会教我失望。”
      只言片语间,彼此的深情厚谊便尽数体现,我心中隐隐触动,却又迷惑不解:“你通买卖,设官学,称世家寒族无分贵贱,久之民必不安于地,不甘为臣,若是哪日臣民连帝王江山亦不尊,庶民不以王族为贵贱,你身为帝王,岂能如今日般安然处之?”
      “三皇五帝之时,天下亦非一家一姓,尊者唯至贤者堪任,是以礼制可立,洪水可治。为君者,心中不当思一族一时之得失,而当思万民万代之事。若贤德有才,父为贩夫走卒,子亦可为王侯将相。”林昱大笑,目光中尽是潇洒,白袍猎猎,如振翅欲飞的白鹰,“我既生于这党争不断之朝,自当行权术算人心,才有行清政之机。若在太平清明之朝,纵我一介白身无一官一爵,亦甘之如饴。”
      他从皇座上起身,起手带翻了桌案,十二旒白玉串珠滚落于我脚边,他却不以为意。
      踏下九重台阶,踏下巍峨的宫殿,同裴彻一起消失在山水间。
      我孤身立于朝堂之上,而后幡然梦醒。
      ,
      我其实很早便听说过裴彻的名字,只是最初,那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清河裴氏的兔崽子一看便不是有爹有娘教出来的,满口那些穷酸寒族的假道理,可惜我们几个笨嘴挫舌,倒叫他得意了。”世交的朋友来家中做客时,半含怨愤地跟我说起他在元宵诗会上吃的蔫。
      “这么不知收敛,又没有父母庇护,就算有几分微才,不也连我们的眼都入不得?”我不以为意。
      “是啊,倒是可惜了那副好皮囊。”朋友附和道,“再见,我怕是要称薛兄为员外郎了。”
      中书省员外郎,天子近侍,是入仕时绝好的官职,我以为是囊中之物,却因为先帝而再无可能。我最阴郁落寞的年岁,亦是裴彻扶摇直上,人前人后风光无限的时光,他得先帝钟爱,庙堂民间俱搏尽美名,我夜夜在军中孤枕难眠时,他是否正与他所深爱的人指点江山,策划着一场又一场对世家的打压,
      “若无人可用,纵然良弓带刺,朕亦唯有用之,可既有处处合心意之良弓,朕又何苦屈就?”
      射飞鸟前,有另一把顺手的良弓,那把扎手的自然还是折了干净。如我一般被先帝以各种明目前途黯淡的世家子弟,焉知其数?
      裴彻与我,是不能共存的。世家昔日不敢对裴彻下手,是因为北境尚需要他横刀立马,此刻连裴彻本人都能放心将揭阳军交于我手,他于世家,自然只余威胁。
      心绪飘远,想起揭阳军中的军制军风:唯军功以加爵,唯才能以举人,不得仗势,不得扰民,而十五员大将,有十三员皆为寒族出身。
      是我一直以来,因为对裴彻的爱意迷了眼睛,不愿看见,也不愿相信身为世家子的裴家,竟一心想推翻世家。
      裴彻,裴彻。
      他是端朝的臣子,是揭阳军的主帅,却是林昱的裴彻。
      他所思所想,所信所念,皆承自先帝教导,他要回京,要重新站在朝堂上,是因为他的野心从不止一人一家一族的富贵荣华,他要站在先帝曾经站过的位置,推行先帝曾经推行的政令,他将揭阳军交到我手上,要我替他镇守北境,是为了有更多的精力,一刀刀斩断我与整个世家立足的根基!
      裴彻不死,则世家消亡。我为世家子,受世家荣荫,享衣食之奉,如此良机,当为世家锋刃。
      我心中的那点私情,不应当成为阻碍我挥刀相向的物事。
      燕州的守将在三日后报信,称战局已定,我命易州守军倾巢而出,至燕州补充军资,再不眠不休赶往云州。待我望见那城池时,城墙上已经重新插上胡人的旗帜,满目皆是草草掩埋的坟堆。
      揭阳军以两万之部击杀数倍于己的胡军,战至城破,无一人苟活。
      而裴彻本人,于城外力竭而死,尸骨无存。
      (1)摘自《祭黄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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