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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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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刀再醒来,便看到满目张狂的暗红,无数红绸将房间铺设如喜堂般热烈,墙壁上以金粉描绘奇异的野兽图案,不知为何渗出莫名阴森。
桌上红烛闪烁莹莹烛光,将少年的五官与身形都糅合的雌雄莫辩,无端显出一股无辜的清艳,他紧紧抱着弃刀的黑伞,像抱着心爱之物。
一个女人手脚麻利的处理着他身上的伤口,扬起的面上又全是刺青。
“您醒了。”
弃刀颔首,又问道。
“这里是酆都鬼蜮?”
女人面上刺青密密麻麻,一路延伸至颈下衣中,及至裸露出的手臂手腕,尽是异域文字。
“鬼妇命我照顾您。”
话音刚落,便传来扣门声响,刺青女人忙去开门,正是一位身着红色嫁衣,头戴凤冠霞帔的美艳女人,这美艳是颇为巧妙的锐利,像一柄绝世好兵一般惹得男人忍不住冒着被刺伤的危险伸手把玩。
然而她微一垂头,恭谨的问候道。
“此番路上让您受剥皮蛊婆的拦路,是酆都鬼蜮招待不周。”
那张脸庞掩映在珠帘之后,越发显出朦胧模糊的秀美端庄。
弃刀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四肢无力,但他尽力掩藏这份不安,他微微侧着头,避开鬼妇的视线。
鬼妇见状娇笑道。
“您莫非不敢直视妾身吗?”
弃刀没有回答,反问道。
“剥皮蛊婆是怎样一回事。”
他微一停顿,又将目光投向宛若人偶坐在一旁的少年。
“蛊童又是怎样一回事。”
鬼妇怔了一怔,收敛了调笑的神态与语气,开口道。
“看来雪刀主当真对您宠爱万分,竟连苗疆蛊童这般密辛也告诉您了。”
未等回答,鬼妇便自顾自解释道。
“如您所知,蛊童是挑选年幼孩童当作蛊虫载体,但……他不同。”
“不同?”
这暗含催促意味的提问终于让鬼妇咬牙说出接下来不应对中原人吐露的秘密。
“您可知道巫头蛊?”
“蛊婆曾提过。”
“想必炼制蛊虫的方式您也知晓一二。”
“坊间传闻乃是上千虫子留存一只。”
“巫头蛊亦是如此,以人脑作养分,剥皮蛊婆的旗杆上挂了八十六个骷髅,那便是八十六只巫头蛊……这八十六只巫头蛊炼成一只,再喂这蛊童服下。这世间可还有比巫头蛊更可怕的蛊么?或许是有的,但寻常蛊虫碰到巫头蛊,哪里还有挣扎的份儿。”
“那他究竟是人,还是蛊?”
鬼妇幽幽微笑,黯淡的烛光下她袖中的馥郁香气令人醺醺欲醉。
弃刀沉默片刻,又问。
“那他为何在这里。”
鬼妇如同抚摸自己子嗣般抚摸着蛊童的脸颊。
“他叫阿角……蛊童便仿佛是蛊婆饲养的蛊,饲主死了,他们自然要跟随更强大的主人。”
说这话时,阿角也用那双仿佛非人的眼睛看向弃刀,令弃刀想起雪刀主所饲养那只白虎,明明身是猛禽,却偏偏要作憨傻撒娇模样,便仿佛这阿角一样,明明是极端阴邪可怖之物,却偏要披人皮,扮幼童,做出一副可怜相。
他的舌头仿佛是僵硬的一截虫肢,说话都含糊不清。
“我……会杀人,很,好用。”
他的手滑腻而冰冷,令弃刀想起自己为蛊婆撑伞时候,那条通体碧绿的蛇类的触感。
见他沉思,阿角将袖子一抖,一条青碧小蛇果真出现了。
这蛇不仅生的不可怖,甚至还显得灵秀可爱。
弃刀不必伸手,它便自己缠绕在他手腕上,蛇信闪烁试探的舔上他裸露的手臂。
鬼妇见他仍旧没有作答,又劝。
“今天若不是阿角跟来,您身上的蛊毒怕便是能让您再也睁不开眼了。”
这话大抵有些威胁意思,弃刀本来微闭的双眼睁开,冷冷的盯着鬼妇。
“您即便这样看妾身,妾身也要说。”
那种娇嗔的姿态令她反而多了些与她年纪相符的天真烂漫。
但这娇憨落入弃刀眼中却宛然无趣了,他语气也未变。
“刀谷只允许刀客进入。”
鬼妇看了眼他身上无数细小的伤口,幽幽说道。
“那妾身只能让夫君同雪刀主谈谈交情,看他是否愿意卖鬼蜮君一个薄面?”
此话一出,弃刀转过头去,宛然一座冰雕塑成的人形,不肯张口了。
鬼妇笑眯眯的将那蛇儿递给他。
“这青碧可是阿角的本命蛊虫,捏着他便仿佛捏着阿角的性命,您又何必忧虑呢?”
她站起身来,施施然便要告退,弃刀眨眼间,看到她纤细手腕上一只银镯,与蛊婆手腕上所戴如此相像。
注意到弃刀的视线,鬼妇眨了眨眼睛,珠帘后她朱唇轻启,笑道。
“虽然这位小刀客生的俊俏极了,可怜妾身已是他人妇,当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弃刀却绝不被她这三言两语打动,问道。
“你这银镯瞧着与蛊婆手上镯子有些相似。”
“没想到弃刀竟会注意首饰?定是有了心上人吧。”
弃刀不肯作答,只是用尖锐的视线凝视着鬼妇,仿佛得不出答案便立刻要抽刀厮杀一般。
“好了,妾身不同您开玩笑,女子天生便爱这些,那婆子人老珠黄了还要霸占那样一套银饰,妾身不过捡了来用。”
珠帘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多情而缠绵的望着弃刀好一阵,弃刀才说。
“夫人莫见怪,行走江湖的人难免要更小心。”
鬼妇露出了然笑容。
“那妾身便不打扰官人与阿角相处了。”
于是房内只剩下弃刀与阿角了,许是察觉弃刀对他并不喜爱,阿角像只惧怕的兽类一般将自己蜷缩起来,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手脚倒很修长,如此一来更显得不知向哪里放了。
过了一阵,见弃刀没反应,只侧身躺在床上,留给他一个苍白肩背,大概是沉睡了。
阿角手指微动,青碧悄无声息的靠近,慢慢自脖颈处爬至耳后。
弃刀却一把掐住青碧七寸,只见小蛇无辜的躺在他掌心中,挣扎也不挣扎了,阿角也仿佛被人扼住咽喉一般面色渐渐涨红。
弃刀一松开手,那小蛇便委委屈屈的蹭着他的手心,他冲那小蛇问。
“蛊婆平日让你做什么?”
却是阿角答道。
“阿婆叫我吃蛊,还问我最喜欢哪张脸皮……选一张我喜欢的戴在脸上,然后婆婆摸我……”
“那你可知蛊婆的面皮都放在何处?”
“你,现在不能去。”
“你的伤很重。”
他走来,雪白的发丝垂至弃刀胸脯,纤细的手指恍若杨柳枝一般,大抵连人的脖子也扼不住。
“我见过你,阿婆让我见过你的画像。”
他将头垂在弃刀一边。
“你又可曾听闻过镇魂蛊?”
弃刀的手掌落在阿角的头上,隐隐感觉像在抚摸一只臣服的猛兽。
阿角乖巧点头,道。
“镇魂蛊能操纵尸体。”
弃刀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如是三日之后,弃刀终于可以不再卧床,也终于收到鬼蜮君的邀请。
七月半,中元节。
酆都鬼蜮逢这一日全城上下皆要摆中元宴告慰亡魂,鬼妇招人请他前往,只见一路纸钱飘荡,家家户户门口摆一具棺材,远远望去唯见一片阴森的墨绿垂柳,枝条上亦悬着白幡,更有无数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少满面麻木的递着纸钱,风一吹恍若万鬼哭号,倒真似个人间炼狱。
因而穿一身黑衣劲装的弃刀一眼便知非酆都中人,男男女女冷漠的眼神更令人不寒而栗。
鬼差手执引魂灯,高声唱言。
“鬼蜮来客,主家莫扰。”
忽而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扑上来,衣衫褴褛,双眼充血,肮脏的双手嵌住阿角的双手。
“这肮脏玩意儿怎么还不去死!”
他的身上传来浓郁的艾草味道,令阿角不由得皱眉后退一步。
没想到那老头儿看似身形瘦弱,双臂却异常有力,阿角又实在纤细,竟被他桎梏在怀中挣脱不得。
弃刀方要抽伞,那鬼差却已经先行一步,手中铁链狠狠抽打在老汉背脊上,直抽打了个皮绽衣开,血痕累累。
“哪儿来不长眼的老狗,没见这是蜮君的客人吗,腌臜玩意儿也敢脏了客人的眼!”
他又打,四周的男女却仿佛司空平常,毫无波动。
老头儿抱头惨叫,肺如漏洞一般咳嗽喘息,纵然弃刀手上亦沾染过无数人命,却从未如此以虐待他人为乐,只说。
“鬼蜮君想必该等急了。”
那鬼差才住手,殷红灯笼光芒下,那俨然一副谄媚小人的笑脸。
“您说的是。”
他点头哈腰的,阿角却瑟缩的钻进弃刀怀中。
老汉却一忽儿蹦起来,疯疯癫癫的嬉笑。
“哎呀,好人,你救了小老儿,听小老儿一句劝,离那害人精远一点。”
“嘿嘿,害人精,害人精。”
他一边囫囵着不成曲调的歌谣,一边像只野狗一般爬起来,迅速窜入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