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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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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那是个春天,海棠花正开得艳丽。
她是在那样美的春天里进的宫。
进宫的第一天,正好遇见要去听太傅授课的皇子们。她和引路的嬷嬷避让在一旁。本是安分地垂着头,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抬起头飞快地瞥了瞥还未走近的那一行锦衣少年。
她愣了愣。心想:为首的那个大哥哥眉眼生得真好看啊。
最后她只看清了他一个人。
他着明黄的太子服饰,腰间缀一块盘龙玉佩,缓步行于迤逦海棠花间。她的阿姊曾念过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想,这句诗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待一行人走远,引路的嬷嬷唤她:“顾小姐,请随奴婢来。”她收起旁的心思,跟着嬷嬷走到了翊坤宫外。
(一)
嬷嬷停下脚步,伫立在宫门外,侧身示意她进去。她颔首道:“有劳嬷嬷了,阑珊在此谢过。”
皇后已经坐在凤椅上等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承德殿,对着坐在主位上的女子盈盈福身:“顾氏阑珊参见皇后,皇后娘娘千岁。”
妆容妍丽的皇后用绣帕掩唇看着顾阑珊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多礼?好孩子,上前来让本宫看看你。”她依言上前,皇后拉过她的手:“顾将军的事情,本宫虽身在后宫,也有所耳闻。可怜你小小年纪便遭此大难。你现在是镇国公府唯一的血脉了,纵是再伤心,也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低头看见身前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望着她,她顿了顿,继续说:“皇上与镇国公有着十几年的交情,他既然怜你年幼孤苦,将你接进宫中,命本宫亲自教养你,那么你便安心在翊坤宫住下,你放心,有本宫在一天,便不会让人欺侮了你去!”随即又细细嘱咐了一番,然后才让人带她下去安顿。
皇后为她安排的地方是翊坤宫里的偏殿,她的房间外种着几株海棠,有花枝斜斜地伸在窗外。房间里的物设无不精致。她却更加想念边关。
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父亲是镇国公顾勋,母亲是侯府嫡女。
她还有个长她九岁的姐姐,叫顾媺,会教她女红,教她诗词,偶尔也教她策马。原本再过不久,她还会有一个姐夫。可这一切,在十多天前的那场大火里,都化为灰烬了。
现在她在夜里偶尔还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是与十天前无二的冲天火光。闭上眼,她仿佛都还能听见父母和阿姊的惨叫声。她的阿姊喊她:“阿阑,阿阑,阿姊好痛啊——”
父亲戍边十三年,不久前邻国举兵来犯,眼看着邻国都节节败退了。没想到最后他们竟然背水一战,先是火烧了营帐,紧跟着又击鼓来袭。
父亲将她藏在马厩中,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看见一场大火将她和阿姊睡觉的小帐篷烧得干干净净,她看见她的父母惨死在敌军的刀戈之下,还有她的阿姊,护送她回京的伯伯告诉她,她的阿姊也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之中。
她什么都没有了。
回京后,她在外祖家住了两日,便被接进了宫中。宫里面很美,有她从来不曾在边关见过的价值连城的奇珍重宝,也有很多名贵的花木鸟兽,她很喜欢。但她更喜欢边关。
(二)
楚暄是大楚的储君,他从小习帝王之术,习为君之道。他的父皇告诉他,一个强大的男人,不仅要保护他脚下的土地,还要保护他怀中的姑娘。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父皇所说的“怀中的姑娘”是什么意思。
但他第一次见顾阑珊时,他就想过,他要护她一辈子。
是在一天早上向皇后请安之后,他在御花园里看见了顾阑珊。
顾阑珊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她正在用绢布为一只受伤的兔子包扎伤口,包扎好了之后,她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兔子,嘴里念念有词:“小兔子乖哦,以后要小心一点,快回家吧。”说完,她将兔子放在地上,看着兔子窜进了草丛中。
这样温馨的画面,是楚暄在宫里唯一见过的年少天真。
后宫的妃子,哪一个手上不曾沾过人命,那些皇子,公主,甚至包括他自己,从出生就开始被灌输“你是皇嗣,是这天下一等一尊贵的人。”的观念。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是轻贱人命的人,他们觉得这世上只有楚氏才是高高在上的,其他人都不配与他们相提并论。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情与他们生了嫌隙,却也不想成为同他们一样冷血的人。
与其说是想要护住顾阑珊,不如说他是想要护住她身上那样宝贵的单纯。
心里这样想着,所以,他向顾阑珊走去,伸出了他的手。
顾阑珊看见楚暄的那一刻是惊讶的。她不知道楚暄想干什么,她知道楚暄是太子,所以纵使她觉得他很好看,也还是有点儿害怕。
楚暄看见顾阑珊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瞪大了眼睛,不免觉得有点好笑,他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问:“怎么,坐在地上很好玩吗?不凉?”
“不好玩,凉。”顾阑珊糯糯的声音响起。
他眉眼弯弯地笑,觉得这个姑娘有点傻气,但他还是接着说:“我是你的太子哥哥。”
“我知道你是太子。”顾阑珊回答。
楚暄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阑珊,我是太子,也是你的太子哥哥。”
顾阑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顾阑珊就一直喊他太子哥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顾阑珊逐渐和那些皇子、公主熟了起来。每天早上她会等他们来向皇后请安,然后一起去书斋听太傅授课。
许是见她年岁小,又从来不争强好胜。也不嚣张跋扈,皇子,公主们都还挺喜欢她。当然,对她最好的还是楚暄。
一次她说她幼年随父亲在边关,养过一只小马驹,毛色雪白,只有四蹄是墨色的,楚暄第二日便牵了匹小马驹来,毛色雪白,乌蹄如墨。后来还带着她一起去皇家御苑跑了会儿马。还有一次是中秋节的时候,她随口抱怨了一句说宫中冷清,一点儿都不热闹,楚暄也曾带着她扮成富贵人家的公子偷偷溜出宫,在王都街上赏灯会。每回楚帝赏了什么东西,楚暄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她,或是选一些稀罕的玩意儿给她送来,或是让她自己过去挑……
又是一天天地过了几年,她慢慢地长大了。公主们陆续出嫁,皇子也都在宫外建了府。只有她一个人住在宫里了。
每月初一、十五皇子们都要进宫请安,出宫的时候他们身后总会多一条小尾巴,是顾阑珊。
几乎是形成惯例了,在皇子们请安后回府,顾阑珊都要跟着楚暄去太子府小住两日。
“阑珊妹妹,又要去太子皇兄府里吗?”二皇子打趣道。
这种时候顾阑珊就会笑:“是啊是啊!”
与几年前的顾阑珊相比,她真的变了太多。那时候她虽然乖巧,但总是带着些许疏离,偶尔谈笑间就会不经意露出来。楚暄还记得那时候的顾阑珊懂事得让人心疼,从来不会给人添麻烦,他也从来没听过她撒娇。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皇宫只是她客居的地方,如果她不听话还会被赶出去。可这怎么可能呢?当年父皇是拉着自己和皇弟皇妹们的手亲口说过“以后阑珊就是你们的妹妹了”这句话的。
楚暄那几年里所有的闲暇时间几乎都是陪着顾阑珊一起度过的。后来顾阑珊才渐渐地像个小女孩。会笑会怒,而不是整天寡言少语。
看着这样的顾阑珊,楚暄很开心。
(三)
眼见楚暄上了马车,顾阑珊和几位皇子们一一告别后,就快步走到了马车旁。
正当她提起裙子准备上马车时,楚暄掀开车帘,他看着顾阑珊,说:“如意,去后面的马车。”
如意是楚暄为顾阑珊取的小字,他希望她事事如意,一生顺遂。
顾阑珊闻言诧异地望向楚暄,楚暄咳了咳,重复之前的话:“去后面的马车。”
顾阑珊这才回过神来,明白原来楚暄不是在和她开玩笑。兴许是这几年被楚暄娇宠着长大,分明只是一件小事,她却没由来地觉得委屈。她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点头:“哦。”
马车悠悠地往前驶。车厢里的楚暄想起方才在宫里母后问他的话。母后说:“皇儿,阑珊这两年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
母后问他,“女大当嫁,那你瞧瞧,给她许什么样的人家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沉思一会儿,说:“忠勇侯府中的嫡次子吧!”这个人选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忠勇侯府中的嫡次子叶琅是他的好兄弟,品行纯良,人也肯上进,官职不低,嫁给他,怎么样都不会委屈了阑珊。
“你…对阑珊…就没有过什么…想法吗?”母后吞吞吐吐地问。
“母后,您说什么呢!儿臣一直当她是妹妹!”
母后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好歹与阑珊保持些距离吧!”
“母后,您的意思是——”
“没错,你若不喜欢阑珊,便莫要让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以免将来伤人伤己!”母后陡然拔高了声音。
他想,母后的担忧是对的。纵然阑珊只把他当哥哥,但二人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过从甚密将来也许会对阑珊议亲有影响。而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回府后他刚坐下,阑珊便提着裙子跑到了他跟前,看得出来刚刚哭过,还有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她问:“太子哥哥,你讨厌我了吗?”
“何出此言?”
“不然,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和你一起坐马车?”
他拿起绢帕想为她拭去泪痕,忽然又想起母后的话,不动声色地将绢帕收入怀中,“如意,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你就讨厌我了吗?”颇有些不依不挠的意思。
“我…”他突然换了称呼,“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如意,男女有别,从前是本宫疏忽了。”
“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自称本宫的。”顾阑珊抽泣着说。
楚暄不管她,继续说:“你也说了,那是以前,往后,你还是少往太子府来吧。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可以遣人捎话给本宫,本宫会命人给你送过去。”
“你不要我了吗?”顾阑珊一字一顿地说,“太子哥哥,从几年前你对我说‘阑珊,我是太子,也是你的太子哥哥’开始,我就把你记在心里了。我一直以为对你而言我是不一样的,几位殿下都是叫你太子皇兄,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叫你太子哥哥,从小到大你的身边都没有过什么女人,所以我一直不说,我以为时间久了你会懂我的心意,可是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为什么到最后,你却要把我推开了呢?”
楚暄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这么深了,但看着顾阑珊哀伤的眼神,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想起几年前他从地上拉起她,然后给予她许多宠爱。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是他宠了许久的妹妹啊。
他心里微微有些动摇,软了语气:“够了,自始至终你都是我的妹妹,我不希望有什么改变。今日这些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过,你回宫去再好好想想吧。”
(四)
还没等顾阑珊想好,宫中传出喜讯,是皇上为太子指婚了。听说是太子亲自向皇上求的旨。
是丞相家的嫡女,盛明棠。
她见过那个盛家小姐,的确是容色倾城的美人。但她不相信太子哥哥会喜欢她,她想,也许是为了让她死心吧。但她还是想去太子府问问,她不愿意相信太子哥哥真的这样绝情。
可是,她刚出宫就被人拦下了。面前容貌清秀的女子打晕了她的随从,态度还算恭敬地说:“顾小姐,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她点头表示应允。
“得罪了。”女子刚说完话一个手刀就将顾阑珊劈晕了。
待顾阑珊悠悠转醒后,她已经身处在一个酒楼的包厢中。从窗外可以看见酒楼下是人声鼎沸的永安街。
她的面前是一位姑娘,用白纱遮住了半张脸,可那双露在白纱外的眼睛让她感到一丝熟悉,她沉吟半晌,最后忍不住开口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镇国公顾勋戍边十三年,在战场上从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最后竟死于敌人的一场夜袭,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
“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阿阑!”
听见熟悉的称呼,顾阑珊愣了愣,会这样唤她的,这世上这有一个人,但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当年的那场大火里,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看出了她的疑惑,女子开口:“我耳后有颗红痣,你还记得吗?还有,你五岁的时候缠着我教你骑马,后来我没有答应,你自己偷偷去找了军营里的士兵,被阿爹知道了,你就挨了打,后来我不忍心,答应你等伤好了之后就教你,你七岁的时候,姆妈生辰那一天,是我们两个一起为姆妈做的寿面,你八岁的时候——”
“够了,够了,”顾阑珊哭着喊,“真的够了!”这些事情是真的发生过,但也是她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事情,因为记忆里伴随这些的还有那场大火,还有家破人亡的悲痛。
“我没死。”女子开口。
她终于明白先前的熟悉之感从何而来,眼前的姑娘是她的阿姊啊!是从小教她女红,教她诗词,偶尔也教她骑马的阿姊啊!“那阿姊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我知道你在宫里过得很好,我很放心。所以后来的几年,我一直在各地辗转寻找当年的真相,我不相信早已元气大伤敌军会在一场偷袭里打得我们的军队毫无还手之力。一定是有内奸!”
“那…阿姊找到真相了吗?”顾阑珊迟疑地问。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阿姊接下来的话不会是她愿意听到的。
“是楚帝的人。”
果然。
“阿姊,你会不会弄错了?皇上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你难道没听过‘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吗?阿阑,我们要报仇。”
“就算真的是皇上做的,可是,阿姊,为什么我们非要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一生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卷入那些是是非非中去?”
“阿阑!你忘了父母的生育之恩吗?你忘了从小疼爱我们的叔叔伯伯吗?阿爹一生精忠报国,他错了什么,叔叔伯伯们和这天下的男人一样有妻子儿女,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吗?他们何其无辜!”
“可是——”顾阑珊还想再说。
顾媺冷冷地看着她:“阿阑,你太让我失望了!也罢,就当我没来过!若你对我还有一点情分可言,就不要对人说起今天的事。”说完,顾媺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顾阑珊没有心情再去太子府,她独自坐了许久,下楼的时候认出身处之地是永安街上的祥泰酒楼,但她没有多待,一个人回了宫。
(五)
回到宫里,她的两个小丫鬟已经急得团团转了,一看见她就问“小姐小姐,你有没有怎么样?”
“没有,你们怎么样?”
“我们醒来就在宫门口了。”
“好了,没事你们就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在皇宫里待了这么久,皇后对她很好,她和皇上见面次数不管多,但每次见面皇上都会对她嘘寒问暖,何况现在她还全心全意地喜欢着这宫里的一个人。
但她也没有怀疑阿姊的话,阿姊从来不会骗她。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皇后派人传话给各宫主子,两天后早在宫中举办盛宴,她也在受邀之列。并且受命与皇后一同打理宴会事宜。
两天里她一直很忙,忙到没有多的时间让她把时间和精力放到另外的事情上去。她想,这样也好,就当她懦弱吧!她真的一点也不想面对那些事情。
宴会是在承德殿举办。帝后端坐高台之上,殿前两列是宫妃,皇子之流,还有三品以上大臣及其家眷数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晚宴是为太子与盛家小姐准备的,其他人不过是做个陪衬而已。
顾阑珊的眸子暗了暗,为自己喜欢的人办定亲宴吗?这算什么?真是讽刺啊!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已完全放在了歌舞上。这场经由顾阑珊协同打理的宴会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席上的歌舞伎是从宫外的青墨坊里挑的人,人尽皆知,青墨坊中女子俱是色艺双绝之辈。偏这青墨坊中歌姬舞娘不慕富贵,不惧权势,难请得很。
今日得有机会大饱眼福,令他们大感惊喜,于是拐着弯地溜须拍马。楚帝龙颜大悦,歌舞毕后,下令赏赐金银财帛,领舞女子上前谢恩。在她抬起头来的那一刹,变故陡生。
一把匕首自她袖中滑出,见状,有反应快的皇子大喊侍卫护驾,几乎是在同时,先前于殿上献舞的女子也都纷纷动手,与前来护驾的侍卫缠斗在一起,最后是在混乱中与顾阑珊挨在了一起的盛明棠差侍卫呈上弓箭,她拉开弓,于千钧一发之际射中领舞女子的左胸。
可在箭射中她之前,她手中的匕首已经刺入楚帝的胸膛。箭上淬了剧毒,她跌在地上,又挣扎起身,朝着盛明棠的方向踉跄几步后,禁不住毒性侵蚀心肺,倒下昏死过去。
后世史官将这场刺杀载入史书,称其为“承德之变”。
女刺客一一被制服后,侍卫将她们押下去时,顾阑珊清楚看见领舞女子的耳后有一颗红痣。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难道是阿姊?
是啊,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除了阿姊,还有谁会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来刺杀皇上呢?
那么,阿姊刚刚朝着盛明棠的方向踉跄了几步,其实是想走到她面前开来吧!阿姊,想和她说什么呢?
自那日后,顾阑珊就病倒了。
在她病倒的那些日子里,宫里也变了天。
楚帝这几年身子日益亏损,早已是强弩之末。顾媺那一刀刺得极深,楚帝的伤,连太医也无力回天,最后不治身亡。
楚帝驾崩,太子继位。
新帝下令天下缟素,三月内不得行宴饮之乐。三月后,他会迎娶盛家嫡长女盛明棠为新后。
顾阑珊得知此事的时候,还躺在床上。她喃喃自语道:“阿姊,阿阑有机会为你报仇了,你高不高兴?太子哥哥,若她死了,你会不会爱我?”
顾阑珊病了许久,楚暄曾来看过她,他说:“如意,不日朕将下诏封你为安宁郡主,将你指给叶琅。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朕的妹妹,你…放心,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你嫁进叶家,也不会受委屈。”
待他说完,顾阑珊抬眼看他:“说完了吗?你也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那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我真的这样不堪吗?以至于你这么快的想赶我走。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听见顾阑珊淡漠到仿佛没有情绪的声音,楚暄一言不发。
见状,顾阑珊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心思,于是接着说:“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吗?”
眼见他依旧是安静地坐在梨花椅上,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她的心里充斥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在楚暄欲起身离开的时候,她说:“算了,其实你来看我,我是很开心的。但如果你下次再来,还要说这种明知我听了不会高兴的话,那你就不要来了。”
楚暄的脚步慢了下来,却始终没有停下。
顾阑珊知道,他听进去了的。
三月孝期很快就过去了,天渐渐凉了起来,御花园的草丛里时不时传出一声蛩鸣,入秋了。
顾阑珊找来花匠,要将窗前的海棠树移走,想重新种几株梅树。
因为那个人,她厌极了海棠。
后来她是在御花园里碰见了楚暄,那天过后,楚暄再也没来找过她。
他的身边是容色倾城的盛明棠,二人站在一起,说是天作之合也不为过。可她却觉得难过极了。
她迎上前去,行礼,“皇上,好久不见了。”
“你…可有好些?”
“好多了。”她歪着头冲盛明棠笑了一下,又转过来问楚暄:“这位便是以后的国母吗?”
楚暄以为她是想通了,神色舒展开,答道:“是啊,以后这便是你的嫂嫂。听说你将你将窗前的海棠树移开了,为什么?”
顾阑珊天真地笑:“秋天里不开花的树,要它干什么呢?不喜欢的东西,在我面前天天放着,我也不会喜欢的啊!为什么不移走?难道就因为一株海棠树,皇上你要治我的罪吗?”
听着似乎意有所指的话,楚暄看似随意地说:“怎么会?朕只是随便问问。如意,你永远是朕疼爱的妹妹。”
“我知道了。”
二人一问一答,将盛明棠完全冷落在了一旁。顾阑珊带着歉意说:“嫂嫂,我和皇上聊得久了点,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皇上与顾小姐兄妹情深,倒是让人羡慕的紧。”
兄妹!又是兄妹!在外人眼中他和她永远都只是兄妹!
楚暄在这时牵起盛明棠的手:“羡慕什么?我对你不够好吗?”
这一幕极大的刺激了顾阑珊,她几乎是麻木地说:“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去吧。”
无论是太子还是新帝,她对着他永远都自称“我”,他从没说过什么。她以为这便是他待她的不同,但她恍然间明白过来,也许这只是兄长对妹妹的一点纵容。
直至此时,顾阑珊才发现,原来爱一个人这么辛苦,似乎是要竭尽全力才能坚持下去。
(六)
顾阑珊的婚期定在第二年春。
已是皇后的盛明棠将定亲宴的时间订为腊八那天,她会借腊八宴的由头宣大臣们入宫,届时由皇上亲口宣布顾阑珊与叶琅的婚期。
现在是腊月,宫里的人已经在为顾阑珊赶制嫁衣了,皇后也曾问过她,想置办什么嫁妆,是庄子,铺子,还是其他的。
她说,随意就好。
皇后以为她是羞涩,于是让她下去好好想想。
楚暄也曾召过她去御书房,她还记得,当时楚暄感慨了一番:“如意,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她都长这么大了。初见太子哥哥的时候,她才八岁。转眼间,她的太子哥哥就当了皇上,娶了皇后,而她,也快要嫁作他人妇了。
可她还喜欢着她的太子哥哥啊!
她说:“太子哥哥,我们都回不去了。”不管是什么时候,过去之所以被称之为过去,就是因为那些时光不可复制,不可重来。
腊月初八。
时间好像回溯到了几个月前的宫宴,那时候也是如现在这样,帝后二人端坐高台,下面是群臣,后妃。
可是没有。端坐高台的是年轻的新帝楚暄,这场宴会的主角是顾阑珊与叶琅。
貌似宴会从来是最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继上次楚帝遇刺后,这次皇后又中了毒。
大殿上乱成一团,只有顾阑珊一个人冷眼看着,像是在看一出闹剧。
今天的事情,是她做的。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阿姊,你看见了吗?阿阑没有食言,说过要为你报仇,阿阑做到了。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楚暄第一个发现了顾阑珊的异样,他将盛明棠交给太医后,快步走到顾阑珊面前。
“是你做的?”
“皇上,你说什么,阑珊怎么听不懂呢?”
楚暄顾不得君子风度,一把拽住顾阑珊,将她带到偏殿。
“我说什么你心知肚明!”
顾阑珊看见他焦急的样子,突然无可抑制地笑出声来,眼泪都笑了出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关心则乱,这话果然一点不假。
“是啊,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为什么?”
为了给自己的姐姐报仇啊!
为了能让你看见我啊!
“因为我爱你啊,还要我再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呢?还是说,你始终没有信过我这句话?”
“朕不爱你!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是啊,你可以爱上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却独独不会爱我。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你很好。但朕在遇见她之前,从未想过情爱之事,在遇见她之后,也从未想过要再纳她人为妃。”
“一生一世一双人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九五之尊在这深宫之中还有真心可言!如果有,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忘了前朝的朝阳大长公主吗?”楚暄不回答她,而是问了一个与之不相关的问题。
朝阳大长公主是前朝的一位公主,地位尊崇。她第一眼看见还不是驸马的天策上将时,就芳心暗许,后来向她的父皇请旨想要嫁给天策上将。天策上将已有糟糠之妻,不愿迎娶公主,皇上开恩准许其妻不用降位为妾,对皇家而言,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公主不得不娶,皇命不得不从,他只好将公主迎入府中。
后来,公主善妒,暗中想害死原配的孩子,没想到最后竟是一尸两命。天策上将碍于皇室没有休妻,但公主也不好过,天策上将一生没有再见她一次,将她关在了家祠中,让她与青灯古佛相伴终老。
(七)
“没有”
怎么会忘?那是小时候他找人从宫外带回来的话本里的故事,他们还一起去问过皇后那件事的真假。
“你想说什么?”
“如意——”
“别叫我如意!”他为她取字如意,是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可是仿佛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都与他有关。父母死在了他父皇的手上,阿姊死在了他最爱的女人手上。
“阑珊,”他改口,“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会痛苦和难过。你还是不明白吗?”
“这宫里,容不下我了?”
“自你做下这件事开始,你就该知道结果。”
“太子哥哥,那你想怎么样呢?是鸩杀,还是白绫,还是金剪?”
在问出这句话时,顾阑珊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难过。也许从他想推开她那一刻,这份感情就一点一点地开始被岁月蚕食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阑珊,是朕的错。”如果他当初能再果断一点拒绝她,如果后来他能一直对她不闻不问,如果当年在御花园里他能直接从她身边走过,而不是去拉起她,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她会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一个爱她的人,然后他们盟约白头,在晚霜晨露中相守一生。
他原是想护住这深宫之中唯一的单纯,没想到,这份单纯最后竟是因他而毁。
“太子哥哥,大概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了。我喜欢叫你太子哥哥,每次这样叫你的时候,都会让我生出一种我们都还是当年模样,盛明棠也还未出现的错觉。”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没错啊!你只是不爱我而已,是我自己傻。这一路走来,情深是我,缘浅是我,同你有什么干系呢?”
楚暄没有再理她,因为太医来报,盛明棠醒了,已无性命之忧。他急着去看盛明棠。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她站在他身后,看他离去的背影。
不多时,楚暄身边得力的公公端来一杯鸩酒,她没有抗拒,就像品尝一杯美酒一样将鸩酒和泪咽下去,闭眼前,她想,若有来生,她一定不要再入宫了。一定不要再喜欢他了。
最后她眼前浮现的是那一年海棠花间锦衣少年迤逦而行的画面,那一年的海棠花开得真艳啊,艳得仿佛能灼伤她的眼。
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尾声——
她坐在杏花树下,又开始出神。
最终她还是没死成。酒里掺的是假死药。她醒来后,就在这个江南小镇上了。楚暄为她在这个镇上置办了田地与宅子,宅子里还有许多黄白之物,够她安枕无忧地度过后半生了。她与叶琅的婚事也不作数了,楚暄对外称安宁郡主得了不治之症,于三日前暴毙。
她在镇上办了个学堂,请了秀才来当夫子,不收学费。
镇上的孩子叫她顾姐姐。
“顾姐姐,你说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回过头,看见女孩手里拿的话本,写的是帝后情深的折子戏。
她望着王都的方向,抿唇一笑:“他啊,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天涯路远,从此俱是南柯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