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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绝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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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胡思乱想,度秒如年。身体安静地平躺,只有搭在肋骨中间的手感受着腹部主动脉的疯狂跳动。它跳得那么急迫,那么有生命力。
之前体检时我问过医生,为什么我从来听不见心跳,却能听见胃在跳。我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病。
医生笑着说因为我太瘦了,只要稍微胖一点就不会那么容易察觉到到主动脉。
呵呵,我们多么令人羡慕,一辈子从来没为胖而烦恼过。姓孟的这家人全是瘦子,孟一一到四十岁都没胖起来。
饥饿之火烧已将胃里的东西烧得精光,“咕噜咕噜”,肚子不知是第几轮嚎叫了。可不管它怎么叫,它任性的小主人仍躺在床上无动于衷。
窗帘拉着,寝室的灯一整天都没开。屋里昏昏的。早餐和中餐都没吃,我已饿到头晕眼花,几颗金色星子像从天堂逃跑出来的调皮精灵。这些小精灵圆圆的,身体和脑袋一体,当它们眨着眼一闪一灭,我额头上就一阵阵黑。尤其是活动的时候,动得越厉害星星越多。
我艰难地半坐起身,闭眼拧开枕头旁的矿泉水瓶。喝掉一大口水后,胃里的焦灼暂时平息。然而没撑到一分钟,肚子里的叫声愈加嚣张,且伴随着新一轮胃绞痛。
它在第n次向我抗议,我为什么不给它食物。
我开始和我的胃对话。我的声音气若游丝,但仍然维持着一贯的骄傲。
我为什么要给你食物呢?我不想动,你不清楚吗?今天一整天我都不想动,从昨晚到今早,再到今晚,你应该适应饿的感觉了。
你不是属于我吗,那你应该对主人保持服从。我不想吃,你就跟我一起饿着。这样才能证明我是你的主人。
安静点吧。把我逼急了,你这具一天要喂三顿的累赘皮囊我干脆就不要了。没有身体,我羽化成仙去。
或许是对话起了作用,胃里的动静暂歇。我也竟然恢复了一丝力气。身体貌似没那么虚弱了。
我干脆坐直身子,将烟盒敲敲打打半天,气喘吁吁倒出一根烟。
没有人就是好,难怪孟一一喜欢闭关,我也喜欢。不吃不喝,无吵无闹。没有人,我可以尽情抽烟、妄想、诅咒、疯狂。床就是我的快乐家园。烟、打火机、水、CD机、收音机、口红一一躺在床上,它们都是我亲密的小伙伴,不离不弃陪着我。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尼古丁顺着心脏供血的路径往四肢百骸蔓延。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眩晕袭来,我的灵魂几乎要在顷刻间闭眼。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醉烟,还是我要饿死了?或者是绝食后抽烟导致的血液中毒,像煤气中毒那样。
不,我不能闭眼,即便死,也不该是在今天。
我苦苦和盖住我眼皮的那股力量对抗。
胳膊在重力作用下直直打到床铺铁栏,烟灰弹到我颧骨上就粘住。手指连一根香烟的重量都撑不起,我眼睁睁看着橙色的烟头掉落,然后,我像和这个世界告别一样,上下眼皮当中的缝隙愈来愈小,最后彻底闭上。
我不承认是我自己闭眼的,明明就是那群小精灵,它们争先恐后替我合上眼皮。
中间的事我都不知道了,因为彻底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瀛洲大学医务室,左手正被输液。小小的病房只有一张椅子,希姨坐在上头,旁边站着Devin。
我的目光还没来得及移到Devin脸上,就听见他惊喜又压抑的慨叹。“醒了。”
他走过来半蹲下,额头两侧垂着的金色发圈分别搭在双眼浓密的睫毛上,刘海金色的边缘线刚好勾勒出一个桃心,从中间流泻出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疼。
“病娇少女总算醒了。”Devin在我脸上轻轻戳了一下,声音轻到只有我能听清。“把自己饿到昏过去,是不是病弱少女啊?”
希姨随后也走了过来,然后对着病床上的我叹了口气。
我眼里飞出个小人儿,先落到Devin肩膀,接着跳到希姨肩上,踮脚眺望一阵后,小人儿失望地跳回我瞳孔。
孟一一没来。
希姨大约看出我的心思,不咸不淡解释:“你姑姑和我一起来的,这会出去抽烟了。”
“哦。”我别开视线,心头五味杂陈。
“你饿狠了,只能喝点白粥,我现在去买。”Devin捏了捏我的手起身。
刚走出病房几分钟,他就折了回来,身后跟着孟一一。
“还是阿姨有先见之明,算准你这会要醒。”Devin晃晃手里的打包盒,“吃的都买回来了,病娇少女终于不用继续饿肚子了。”
我莫名羞赧,明明很想仔细看看孟一一,但视线只敢从她脸上飞逝而过。一声对不起,在咽喉几经徘徊,最终还是吞了下去。
一不注意,Devin已经摇高床头铺好餐板。我小声说了谢谢。
再抬头时,孟一一的神色似乎没那么严厉了。
Devin掀开打包盒,餐板上出现一碗米粒分明的白粥,几片水煮白菜和泡萝卜丁。白菜叶子仍绿得新鲜,小萝卜丁活泼可爱,我的食欲瞬间回来了。
“张嘴。”Devin居然打算喂我。
我瞟了孟一一一眼,没有和Devin推让。
姑姑喜欢安静,我要是执意不肯,Devin又坚持要喂,争执起来难免有和Devin打情骂俏的嫌疑。
Devin吹一下,喂一口,除去他嘴边间歇性响起的气流声,病房静可落针。孟一一神色放松地看了我们一会,然后和希姨去了外面。
我不由重重呼出一口气。“幸好有你在,不然姑姑一定要骂我了。”
“那是你该骂。”Devin又舀了一口粥送到我嘴边。
虽然他静谧的眸子里没有斥责之意,但我还是觉得不快。我嘴一撇,上半身猛地靠到床头,“不吃了。”
“你要是不吃,我就叫阿姨来喂你。”Devin手里的勺子跟着我到了嘴边,呢喃的语气如同红酒倾洒,无比醉人。
我瞬间错愕了,Devin什么时候多了坏男人的味道,挺能唬人的。
趁着我发呆的机会,他将汤勺塞进我半张的嘴里。
事后我再回忆起这些,都觉得那天喝的不是白粥,而是一碗甜米酒。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之前,我已经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从这点上看,我比孟一一幸福太多。她在还没爱上任何人之前,已经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妇人,对任何人都不抱希望。
十四岁就沧桑,一朵无比早慧的灵魂,不知是神的疼宠怜惜还是命运的真金烈火。
没有灵性的人在幸福当中总是不自知的,譬如我这样的。而有灵性的人,则抱着幸福不肯迈步,她们经常活在幸福随时会流逝掉的恐惧里。
谁也不许得到幸福,这简直就是上帝对人类永恒的诅咒。
那一顿甜蜜喂食在我的无知无觉里结束。记不得了,也许一刻钟,也许二十分钟,最长总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Devin收拾餐板时,值班护士进来了,胸口嵌着一块怀表。她是来替我拔针的。我们看看挂在上头的吊瓶,整好输完液,护士将工作时间掐得丝毫不差。
“谢谢您。”希姨对护士微笑致谢,同时询问起我的情况。“病人今晚需要住下来吗,还是可以带她回家。”
“可以回家。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护士收起听诊器出了病房。
“怎么样,能走路吗?”孟一一审慎觑着我。
我抬抬胳膊,身体已经恢复力气。虽仍感虚弱,但走路应该没什么问题。
想到这,我冷不丁问道:“是谁送我进医院的?”
或许我潜意识还是想弄清楚,先发现我昏倒的人是Devin还是姑姑。
“你要好好感谢Devin,他背着你下了六楼。”孟一一说这句话时格外冷淡。
我估计她还是在生我的气。她极其厌恶随便麻烦别人的行为。
Devin一路扶着我走出医务室,并送我坐上车。随后,我和希姨坐在后排,Devin和孟一一在一棵香樟树下聊了四五分钟。
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我的心跟着焦虑了四五分钟。虽然我时常对Devin开他和姑姑的玩笑,但我心底绝不希望他们俩真的成为一对。
回去的路上,全程鸦雀无声。到“悠然天地”楼下,我们同希姨道别。我惴惴不安下车,惴惴不安走进电梯,惴惴不安回到家。
铁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知道,等待已久的审判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