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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黄泉路·其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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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无岐将那女子安顿妥当,便又从窗口飞身而出,去请大夫了。
酆如归扫了眼姜无岐消失的方向,一面不紧不缓地饮尽了手中的清茶,一面盯住了那女子。
窗尚未阖上,夜风窜入,将桌案上的烛火打得摇曳不止,使得映在那女子面上的烛光影影绰绰,她面上纵横着的伤口霎时如同一尾尾暗红色的游蛇一般,好似下一瞬便要飞扑起来,咬住酆如归的咽喉。
酆如归以指摩挲着那茶杯不甚光滑的杯壁,唇角微微含笑,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走到那女子床榻前,指腹点着她的印堂,柔声道:“你且出来罢。”
这不大的房间除却酆如归,便再无旁人,除却风声,亦无旁的声响。
他使了些气力,指尖几乎陷入了那女子的印堂,语调愈加柔软了:“你勿要以为你躲在这具躯体中,我便不能奈你何,我劝你不如快些出来,免得我动手。”
话音落地,却全无回应,酆如归不再言语,只红唇翕动。
须臾之后,那女子猛然拉扯掉面上姜无岐所包扎的那片衣袂,睁开双眼来望着酆如归,楚楚可怜地道:“公子,你为何要害我?”
这语调娇柔似水,惹人生怜,倘若换做好女色的莽夫,瞬间便能酥软了一把骨头。
但酆如归却是个断袖,纵使眼前的女子千娇百媚,他都不会有半点心折,更何况这样一把语调与一张毁了容的脸着实不匹配,反是生出了诡异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我害你作甚么?”酆如归手指一动,原本放置于桌案上的茶杯刷地一下跃入他掌中,他又饮了一口,才迤迤然地道,“那姜道长乃是纯阳之躯,你意欲吸食他的阳气,以助你在这人间多留几日,你适才寻不到时机,只得安分地隐藏在这副躯体当中不是么?”
酆如归的原身之所以要得到姜无岐,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要拿姜无岐世间难得的纯阳之躯来修炼。
而眼前这个藏于女子躯体中的女鬼,虚弱得厉害,假若不能吸食些阳气,便会在明日日出时分魂飞魄散。
能长期滞留于人间的鬼魂不是怨念过重,支撑住了魂魄,便须得定时从凡人身上吸食阳气,阳气重的青壮男子被吸食些阳气并无大碍,但如若时日过久,便会衰竭而死,死亡时面色青黑,瘦骨嶙峋;而阳气本就不足的幼童、老翁,只消被吸食过一回阳气即会暴毙而亡。
姜无岐乃是纯阳之躯,体内的阳气只消为这女鬼吸食上少许,这女鬼便能凭借这少许阳气熬过数月。
那女鬼遭酆如归戳穿,抹着眼角哭道:“我当真无害人之心。”
“你即便无害人之心,我也不能任凭你吸食姜道长的阳气……”楼下有些微动静传入酆如归耳中,酆如归停顿了下,媚眼如丝地道,“姜道长的阳气为你所吸食不是太过浪费了么?还不如由我来罢。”
酆如归言语间,姜无岐已将门推开了,身后跟着一年近四旬的女大夫。
姜无岐觉出那女子气息有异,抬手拍晕了那女大夫,将其扶到桌案边。
而后,他转过身去,将门阖上了,门一阖上,未及将那女子看个仔细,那女子却暴起,直冲到他身后,张口要去咬他的咽喉。
他侧身躲过,脚步一动,到了酆如归身旁。
酆如归抬手将自己过长的鬓发勾到耳后,全然不理会那魂魄,反而以指尖磨蹭着姜无岐方才逃脱的咽喉,似笑非笑地道:“道长,你当真不怕我吸食你的阳气么?离我这么近作甚么?”
姜无岐拨开酆如归的手指,想了想,又捉了起来,扯去上头的墨色丝帕。
墨色丝帕跌落下去,被夜风吹拂着,飘飘荡荡的,柔柔软软地磨蹭过姜无岐的小腹、大腿、膝盖,小腿、足踝,才伏在地面上。
墨色丝帕一褪去,酆如归掌上的伤口便无所遁形了,裸露出来的五处伤口较姜无岐初次为他包扎之时深上了一分,此时沁出了细碎的血珠子来。
姜无岐鬼使神差地舔舐了下酆如归掌上的血珠子,又松开手,急急地后退了一步,望向那女鬼道:“那女鬼是何时侵入那姑娘体内的?”
那女鬼自知敌不过酆如归与姜无岐两人,惯常所用的媚术又恐无法奏效,便趁着两人交谈之际,欲要破门而出,但姜无岐早有防备,先前阖上门之时,已在这门上施了术法,若无相当的法力,这门是决计开不得的。
那女鬼又拍又踹,使劲了气力,连那门缝都未动弹半分。
酆如归扫了眼那女鬼,答道:“那女鬼应当是这两日侵入那姑娘体内的。”
“换言之,我们救出那姑娘时,那女鬼早已在她体内了?”姜无岐怔了怔,“贫道却是未瞧出端倪来。”
“你不善鬼道,那魂魄亦是新死,法力低微到可忽略不计,三魂六魄勉强未散,你未瞧出端倪来,也是自然。”酆如归说话间,手掌一动,原先伏在桌案上的女大夫转瞬到了他怀中,令要袭击女大夫,以要挟他与姜无岐的魂魄扑了空。
他将女大夫抱到窗边,全然不理会那对他咬牙切齿的魂魄,随即启唇朝姜无岐笑道:“道长,你适才去请大夫,将这女鬼留予我,我险些遭难,你又欠了我一回。”
姜无岐眉眼温润:“确是贫道欠了你一回,你要贫道如何还?”
那女鬼见俩人压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又逃离不得,索性使出了幻术来,将自己变作了这逢春城最负有盛名的青楼姚春楼中花魁的模样——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两瓣红唇鲜艳欲滴,大片暴露出来的肌肤吹弹可破,一袭鹅黄色的衣衫仅隐隐约约地掩住雪白的胸脯与下/身。
她过世仅仅两月余,便是以这副模样,勾引男子与其交缠,以便吸食阳气的,死于她身上的男子足有十一人。
她这点伎俩却完全迷惑不了酆如归,酆如归侧首调侃道:“道长,这姑娘貌美,你可得怜香惜玉些。”
姜无岐并不沉迷女色,且若论相貌……
他望了酆如归一眼,暗道:若论相貌,这幻化出来的假象远远及不上酆如归。
思及此,他顿觉自己平白折辱了酆如归,纵然酆如归喜作女子打扮,而且生得颜若舜华,但酆如归修行千年,实力不俗,将他扭曲性别,视作女子,更与女子一较相貌,委实是不妥。
酆如归觉察到姜无岐的视线,勾唇取笑道:“道长你当真是正人君子,这般美貌的女子竟不多瞧两眼。”
姜无岐眉尖一蹙:“你莫不是喜欢这般相貌的女子?”
“我么?”酆如归不知姜无岐何出此问,也不挑明自己乃是断袖,沉吟道,“美貌的女子么……”
他尚未说罢,一群漆黑的乌鸦穿过从尚未阖上的窗户,飞窜了进来,直冲他与姜无岐的双目。
他手指一拢,那群乌鸦便纷纷跌落于地,领头的那只被他擒在了手中,惨叫不止,地面上的乌鸦亦紧跟着惨叫了起来。
他怕惊扰了旁人,指尖一划,一道银光擦过全数乌鸦的喙,此后任由那群乌鸦如何惨叫,都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这群乌鸦应是来自于乱葬岗,由那附身于女子躯体的女鬼引来的,他却未想这女鬼倒是有些本事。
那女鬼原以为乌鸦群即使不能对酆如归、姜无岐俩人有所损伤,但拖延的时间理当足够她逃跑了。
——可惜,居然一点用处也无。
姜无岐趁那女鬼失神,伺机一点指尖,美艳万般的幻术骤然散尽,女鬼披着的那副张皮囊当即抽搐起来,抽搐之厉害,直逼得一身的骨骼清脆作响。
未多久,一抹浅淡的魂魄幽幽地从那张皮囊头顶心钻了出来,望着酆如归与姜无岐盈盈拜倒,而那女子的躯体则歪倒在地,昏迷不醒,气息奄奄。
姜无岐不理会那女鬼,径直走到那副躯体边上,探了探鼻息对酆如归道:“怕是已在旦夕之间。”
那副躯体纵使无旁的伤处,从面上纵横的伤口流泻出来的血液也足以致命,再也受不得丁点伤,若是无鬼魂附身恐怕早已魂归地府,藏匿于其中的女鬼倒是间接地救了她一命
酆如归与姜无岐在姜无岐进来之时,便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成默契,故而才不立刻动手,免得伤及这副躯体。
那魂魄呈现出一豆蔻少女的模样,面容俏丽,瞧来天真无邪。
酆如归不予她辩解的功夫,将她押入了一只乌鸦体内,又变出一鸟笼将这乌鸦困于其中。
余下的乌鸦再也无人操控,乌压压地铺陈在地,因酆如归并未下重手,片刻后,它们便恢复了气力,争先恐后地扑腾着飞了出去,徒留下几片漆黑的鸦羽。
姜无岐将那女子抱回床榻上,躺好,接着将那被酆如归抱到了窗边的女大夫唤醒。
女大夫眼帘颤动,睁开双眼来,疑惑地道:“我方才可是昏厥了?”
酆如归正以一条从窗台外摘下来的翠绿地锦逗弄着那笼中的乌鸦,直气得那乌鸦上蹿下跳。
乌鸦历来是不祥之物,女大夫见有人饲养乌鸦已是大为吃惊,待她就着时明时暗的烛光将那身着红衣之人看了分明后,更是不由惊叹,那饲养乌鸦的女子竟生得这般美貌,她行医多年,见过的女子数以千计,竟无一能及得上她一星半点。
酆如归一望那女大夫的神情,便知她认错了,那女大夫虽算得上见多识广,但却无法与适才那擅媚术的女鬼相较。
他一抿唇瓣,笑道:“大夫你方才直言不知为何头昏目眩,现下如何了?”
女大夫闻言,便知酆如归实乃男子,心下奇怪他何以作女子打扮,但她不是多嘴之人,也不多问,只道:“要医治的病人可是床榻之上的那姑娘?”
酆如归颔首道:“便是床榻之上的那姑娘,劳烦大夫了。”
“公子无须客气。”女大夫为了能将病况诊断清楚,执起了桌案上头的那烛台,才往床榻走。
姜无岐让到一边,予以那女大夫充分的空间,女大夫一看清女子的面部,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多年行医中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手法,每一刀都抵上了颅骨,面部神经无一幸存,这面容毁得着实彻底,绝无复原的可能。
姜无岐背过身去,道:“劳烦大夫再瞧瞧她可有旁的伤处罢。”
“好。”女大夫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抬手去脱那女子的衣衫。
这衣衫后的肌肤竟是乌青密布,又有些零碎的刀伤,下手之人实在刻毒,刀伤尽是嵌在私密处,眼前这女子显然受过虐待。
女大夫轻手将女子翻过身去,视线及至女子后背,她又是一惊,这纤弱的后背竟然刻上了四个字——“人尽可夫”,每一字都深及脊椎以及两侧的肋骨,虽然已止住了血,却化了脓,脓水在薄薄的一层包裹下静静地伏着。
女大夫阖了阖眼,拉过床榻上的薄被盖住女子的后背,才道:“她背后的伤口已化脓了,我须得将脓水挤出来,我怕她疼得醒过来,两位公子可否帮忙压住她?”
“可。”性命当前,男女大防便算不得紧要了,姜无岐不是迂腐之人,即刻便应下了。
酆如归亦放下被那乌鸦啄得不成样子的地锦,应承了:“好罢。”
女大夫先是取出两张帕子来,缚住酆如归与姜无岐俩人的双目,又让酆如归压住女子的双手,姜无岐制住女子的双足,而后才揭去那薄被,露出女子不堪入目的后背来。
女大夫取过银针在烛火中炙烤一番,方以此戳破了最顶上的一处脓包,脓水霎时流淌了出来,却流不尽,她只得拈着干净的细布去挤压。
“啊……”那女子含含糊糊地痛吟了一声,却未转醒。
女大夫接着戳破了其下的一处脓包,这脓包脓水甚多,流窜下来,濡湿了女子身下的床铺。
女子疼得一挣,幸而被酆、姜俩人制住了,才未影响到女大夫施针。
少时,女子额上已是汗水淋漓,神志非但未清醒,反是发起了高热来,只本能地不断挣扎,急欲逃脱这钻心之苦。
费了许久的功夫,女大夫才将女子后背的脓水尽数挤出,穿上衣衫。
其后,她一点一点地将女子面上沾染的齑粉处理干净,上过药粉,遂站起身来道:“这姑娘体弱,我去熬药来,尽力救她一救。”
姜无岐解开面上覆着的丝帕,道:“贫道送大夫回去熬药罢。”
女大夫点点头,便与姜无岐一道走了。
两个时辰后,姜无岐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来,酆如归坐在桌案前,支着下颌,睡眼惺忪地凝望着姜无岐道:“那女大夫可靠得住?”
姜无岐回道:“贫道已叮嘱过她勿要传出去,亦予了她丰厚的诊金,应当靠得住罢。”
“那便好。”酆如归打了个哈欠,面颊贴上桌案,向着姜无岐伸出一双手去,“道长,为我包扎罢,我已等候道长良久了。”
姜无岐喂着女子喝了药,擦去女子呛出的少许药汁,便走到酆如归面前,将酆如归左手上的墨色丝帕扯去了。
酆如归一双手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暗红色的血痂微微凸起,在雪白的肌肤间颇为扎眼。
姜无岐见状,道:“无须包扎了罢。”
酆如归困倦不已,却仍是摇首道:“不行,一定要包扎。”
姜无岐无奈地取出帕子为酆如归包扎,还未待他包扎好,耳边却响起了酆如归均匀的呼吸声。
他循声望去,却猝然窥见了从柔软的火红缎子中泄露出来的那两段锁骨,以及锁骨打出来的阴影,登时不觉有些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