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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   【承】黑发少年郎

      秃跪坐于格扇之前,向内报名,表示女客邀请的客人已经带到。

      和室内传来了一把慵懒妩媚的声音,每一字每一句都正正经经,偏偏每一字每一句的尾音都带着隐形的钩子,只要人心有一个眼儿,就能勾住了落进她的网里。

      “百合香,你特意送上门来给我调香,换阿岩一个下落,就是为了门外那位?哎哟哟,我可是相当地好奇呢,舍得给我看看么?”

      另一个声音很低,普通人的话大概根本听不清。幸好少年的耳力优于常人,捕捉到了那个轻烟般缥缈的柔婉女声:“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初阳中新生的森林的味道,清爽干净,前程远大。你不吃这一口,我也留不住他,想看就看吧。”

      格扇中间分开一条缝,暧昧的绯色暖光透出来。缝隙继续加大,如同浮世绘的演绎拉开序幕,入目便是薄如蝉翼的飞红丝绢铺满的女子闺房,淡雅的百合清香扑鼻,冲散了一路上浓郁的俗脂庸粉的糟糕气味。

      抬眼望见,临窗的榻榻米,华彩盛装的花魁肆意地坐在樱花蒲团上,两条又长又白又嫩的玉腿搭叠在一起。玲珑的纤足裹着着白绫袜,高档丝绸特有的柔光彰显着白绫袜不俗的品质。

      花魁仰身靠在另一名女子后背,交领之下大片肌肤露出,映着暧昧的灯火光芒,当得起“容色照人”四字。她素手拈着长长的烟杆,樱唇含住金质的烟嘴,深吸一口,款款吐出轻飘飘的白圈,见者恐怕全身骨头也轻飘飘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身后福司玛门上是描绘浦岛太郎的龙宫之行的浮世绘,乙姬虽美,竟不如她美。世人老去,更衬得她青春逼人。娇声一笑,闻者只觉所有赞颂女子之美的词汇,不需思考,便都往她身上涌去。

      当真是个尽态极妍的尤物!好一个“阿缘”花魁。

      少年所修习的课程,曾有“色”的修行。他家崇佛,他本人亦是佛缘深厚,感到目珠受美色所惑,当即移开视线,瞧向花魁所倚靠的另一名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他,仍在调香。她穿着的和服与花魁不同,打结是在身后。又不是寻常妇人打扮,衣领拉得很低,露出洁白胜雪的一截玉颈。青丝堆叠如远山,扇与梳都是玉骨,造价显然更胜花魁的簪环一筹。发髻侧方坠着流琼碎花,清风徐来,花枝摇曳,恰似个花神谪落人间。

      花神像是背后生着眼睛,知道了他的打量一般,也不回头,涂白的葱指向右方的帘幕一戳。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任务对象正赤身果体地被缎子缚成一只茧,胴体无瑕仿佛剥了皮的小羊羔,在清凉如水的夜风中微微颤抖。少年曾造访的贵族的府邸中,所见的名贵的珍禽因害怕而战战兢兢,也不过如此。

      他的视线再度移回花神身上。这次的花神已经合拢她的手提箱,扳着花魁的柔肩把她推到一边,站起来走到少年面前。她的步伐极是好看,少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无端忆起古老的经卷里“地涌金莲”一词——罗袜生尘,步步生莲,莫名地兴起想要托起她的莲足,不使尘埃沾惹的冲动,冲动之下脑海中甚至涌出无数毫不相干的词汇碎片。

      再怎么稳重可靠,也不过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教导他“色”的修行的老师,与彼此练习的同龄人,如何能有祗园太夫自垂髫幼龄起,二十年打磨来、沁入骨血的风情万种?一颦一笑,一行一止,尽态极妍而端庄秀丽。眉梢眼角,举手抬足,矜持自守而勾魂摄魄。

      螓首低垂,一截白生生的玉颈莹然若有光。那是吉原不该出现的、仅仅活跃于都城的高雅场所的艺伎才有的妆面。若说时下女子追逐的潮流,与吉原还有几分相似,那么对于平民女子们来说,艺伎便是高天原的遥不可攀的传说了罢。

      活生生的传说比少年略高二寸,柔顺地低垂着视线里,正好可见得她毫不掩饰的喜悦与赞誉。涂白的葱指竖起第二根,矜持含笑的艺伎所说的话语却大胆得骇人:“阿岩偷窃的,是你雇主的‘心’。这东西一时半会儿你拿不回去,考虑好了要给我什么回礼没有?”

      并未料到居然还有这种发展的少年怎么可能带着礼物?他思考片刻,赧然摇头,致歉道:“不好意思,出门匆忙,身无长物……”

      温软的葱指搭在他的唇上,迫使他将剩余的话咽下去。舔也不是,吐也不是,于是少年纯良地仰头注视着艺伎,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艺伎牵起他的手,迈着仪态万方的优雅步伐,将他往空白的隔间带。一幅四季春宫图的屏风隔开此间与外界,羊羔儿似的任务对象透过屏风脚下的缝隙,仍在视线范围之内。

      削葱根般的手指随意抓了一把香饼填进镂空花纹的珐琅彩熏炉,艺伎又用那种不仔细听就会当作烟云飘过的飘渺的声音低声道:“十年前,你的雇主是我的水扬相公,三日后养不起我,转投吉原。五年前,他又做了阿岩的水扬相公。今年,他本来定好了要做阿缘的水扬相公,看见阿岩过得恣意,又忆起旧情,想让阿岩与阿缘一起侍奉。阿缘失了好大的颜面,阿岩也不快活,她们因此反倒有了交情,常常打闹,你不要管。”

      铺垫应该差不多了,该进入正题了。少年心里默默估算时间,不知道这位来吉原做客的艺伎准备给他个什么惊喜。

      “我是祇园百合香,阿缘同母姊,生在祗园,以前当过那里的太夫。退役五年余,现在以调香品香鉴香为生。”曾为太夫的艺伎双手交叠覆在少年襟口,朱唇凑到少年耳畔,平静问道,“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罢?我心仪于你,可愿怜悯我,施舍我你的——长物?”

      会意了她的最后一句话的少年脸色瞬间攀上红霞。艺伎本与他的生涯相距甚远,太夫更是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祇园百合香身上处处谜团,而她的的确确就是个普通女人。

      一个足够美丽的普通女人。

      举手投足间每个动作都彰显着“女人”的信号的大姐姐用她碧绿的眼睛深情地凝视,谦卑地请求,对于一位刚有过梦中奇遇没几日的少年诱惑未免太大。

      少年的理智让他挣扎着拒绝诱惑,他的手按在百合香的手上,阻止她继续向内抚触:“阿岩姑娘我要带走,可我不卖身啊。”

      “我也不卖。”奢华绮丽的食人花收紧了她的网,轻轻地靠进了少年身上,丰满的胸器挤压着少年按住她的手,赞叹道,“昔日是不得已,攒够了钱能赎身的第一日便定年退职,至今清心寡欲。”

      一向稳操胜券的少年在这样纯然陌生的领域稍有些不自然,成熟的女性立刻捕捉到这点不自然,寻隙出击,直捣黄龙:“我心悦你,只留你一晚。我绝不纠缠,阿岩你带走,今夜过后我便动身回祗园,不使你有丝毫后顾之忧。”

      少年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衣带便为这位不知何时□□半露香肩凝滑的大姐姐扯开。任务的期限还早得很,满足她的请求无论是道义上还是其他方面都无可指责。

      名贵的丝绸与轻便吸汗的布料散落一地,女子潜移默化中摄人心魂的声音发出最后一个命令:

      “抱我。”

      ******

      红日当空,正是吉原打烊谢客的时刻,不知名的格子间,却依然传来隐隐约约的玩闹呢喃之声。夕阳西下,沉寂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吉原重新响起嘈杂人声,如同巨大的吞金兽从睡梦中醒来。

      轻烟缭绕,香雾蔼蔼,欢声笑语从清脆化作沙哑,耳鬓厮磨间,千言万语道不尽。夜尽天明,摄人心神的玉藻妖狐终于败在了不知疲惫的勇士的伐挞之下,懒洋洋地化作一潭春水,叼着烟斗卧在榻榻米上,眼尾晕着比胭脂更美的殷红。

      力斩妖狐的勇士也并不轻松,少年人初识情滋味,食髓知味便不能自拔,索取无度以至于到了最后居然在靠意志力强撑。百合香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推了推昏昏沉沉睡了下去的少年,嗤笑着要把这个一时动心的梦中人赶出祗园女子永夜无明的梦中。

      迷迷糊糊的少年明明本身无一物,不知从哪里居然取出了一把开了锋的苦无,几乎照着她的胸口捅下去。好在最后关头,满眼红血丝、困到神志不清的少年及时想起身在何处、身下何人,手腕一翻苦无消失不见,然后搂着她的脖子朦朦胧胧嘟哝一句:“睡吧。有事天亮再说。”

      百合香一怔。

      睡过的人多了,一起睡到天亮却实在是一场新奇的体验。她本来疲惫得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此刻却磕了磕烟袋,深吸一口芬芳的烟草,侧头打量着沉酣正好的少年人,恶意地将烟圈吐到他脸上,却见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她的怀中,还把一条腿压在了她的腰上。

      百合香差点没忍住用烟杆敲他的头,抬起手来又心软了,熄了烟斗搁在杂物架上。料这种刚开荤的毛头小子也干不出什么耸人听闻的大事,又赶上困意袭来,退役太夫阖上眼帘,拉了拉被子,不太适应睡觉时身边存在的男子气息,皱了皱眉,还是很快睡着了。

      ******

      “百合香?百合香!回神回神回神!”伴随着催促与摇晃,惊醒百合香的,是阿缘花魁鼻音浓厚的不悦之声,“起来了起来了,你雇的车已经到了,就在风月柳那边。怎么回事,从今天早上就开始傻笑,人也傻傻的,还一副少女怀春的表情,哎呀真恶心,快别冒傻气了,走吧走吧。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在天黑之前赶到投宿处,路上可小心点,别叫人卖了。”

      “有那么明显?”百合香双靥绯红,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打包好了的细软,步伐几乎也失了往日的稳重,又轻又快一点都不像专门穿着三枚歯下駄练过十年外八文字的大佬。

      阿缘掐指算了算,百合香正值梅信之年,若不是命运坎坷祗园出生,寻常人家的妇人,再过五六年就当了祖母的都大有人在。也是为姊妹担心,也是对她们这种人的前途不抱希望,她用力掐了一把百合香的脸颊,重重点了点头。满头沉重的耳挖与流苏摇摇晃晃窸窣作响,像是给她的这番提醒打下个掷地有声的注脚。

      百合香意外地打量她一眼,从袖袋里掏出一小面镜子,收敛了外露的喜色,沉默片刻,手底下动作飞快地调和了一把宁神香,扔进香炉点燃。走出房间之前,到底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含笑回首:“阿缘,早上我本想把‘我的心意’送给他,你猜怎地?”

      阿缘惊骇得退了一步,说话太急被口水呛了一口,咳嗽好几下才连珠炮般质问:“我猜什么?你多大?他多大?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家的人?他可养得起你?他可在意你的心意?你与我,与他,之间相隔多么远,你看不见了还是不打算看见了?百合香,你要是想嫁人,祗园那边爱慕你的人那么多,哪个老实人不行,怎么就看中了个刀口上舔血有今天没明天的?”

      “你不懂。”百合香垂下头,声调却陡然拔高,“他说,醒来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就想以后每天醒来都能看到我。就这么一句话!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是一时色迷了心窍的贱胚子。”

      阿缘急匆匆地想要打断她,被她摆摆手阻止了,她的声调又降了下来,低沉萧索:“你说的我都想过了,本来我也没打算和他结婚。我的首饰妆面,钗环发梳,和服下駄,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是一般人家供得起的?定年退职以后,我又不想继续卖笑,能养活自己的,不过是调香。不能在他身边,按照祗园的习俗,那就把心意给他。”

      祗园的习俗并不是有明文规定的什么金科玉律,而是那些身不由已的苦命女子们在全部的不自由之中挣脱出的一抹对爱意的狂热的执著。切下右手的无名指与食指,放置于精致华美的首饰盒中,送给心上之人,以示“虽然我的身体不能属于你/不得不与别人虚与委蛇,我的心只属于你”之意。

      少年人的拒绝阿缘并不意外。

      艺伎虽说与游女看似霄壤之别,可本质上还不是一样的污浊泥淖。年轻人对于生活总是有着过于美好的期待,出身祗园与出身吉原,代代传闻都有前辈洗净铅华嫁入豪门,成为哪位达官显贵的爱宠心肝,又有多少前辈年纪大了和草头百姓结婚,婚后为了补贴家用继续婚前的皮肉生意。其中苦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是如果被拒绝的话,以百合香的心高气傲,怎么可能这么开心?

      拉开移门,走出和室,百合香的最后一句话,又漾出了隐藏不住的甜蜜欢喜:“他说,他想要我的整个人。我会祗园收拾收拾东西,再把压箱底的那几款名香竞价出去,然后就过继个孩子,隐居乡里。有这句话,有这一晚,我就再也不想和个无用的关白男儿相看两相厌地凑合一辈子,就算孤老田亩,好歹落个我乐意。”

      看来还没傻到家。阿缘摇了摇头,站在窗边目送百合香远去。

      情字当头,劝不动的。既然打定主意自己过完剩下的日子,那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祝愿姊妹否极泰来顺心遂意平安和乐到老。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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