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冠一怒》琉璃紫苏

1、卖身烟花地

　　这是崇祯八年的一个清晨，天空还弥漫着淡淡的雾霭，整个苏州城尚未醒来，突然深巷中传来的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只见一辆乌青色的马车碾着青石板路在空无一人的春巷里辗转行进着，半刻间便停在了一扇暗红色的角门前。
　　“宋家婶婶，到地方了。”

　　稳好马匹，车夫老吴先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报停一边利索的往车辕下放了张红色的小春凳，待他直起身子，只见一双白生生的手儿从车内探出来抬手间便打起了青布车帘儿，紧接着一名身着青色祥云纹精棉比甲，蓝色撒花百褶裙的妇人踩着春凳从车上走了下来，随后有几名小小女童跟着从车上鱼贯而下，排在最后的那个因为太小，身量未足，下车时一脚踩空，尖叫着被前面大的扶住，才幸免被受惊的马蹄踩伤。

　　“小赛，摔着没有？哪里疼？姐姐给你吹吹。”

　　那年龄稍大点的女童用一只手扶着妹妹，腾出另外一只手帮她拍去裤子上的浮灰，眼睛里是满满的心疼。那年龄小的女童受了惊吓，虽然被人救下，但想想仍是后怕，听到姐姐问话，她本来扁扁小嘴想哭，可抬头看见姐姐焦急的眼神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小赛没事，小赛不疼，沅沅姐莫怕。”小小女童一边说着，一边安慰性的抱抱姐姐。

　　“两位小祖宗，你们没事便好，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落下疤来，进不了这富贵温柔乡去，可平白坏了老娘财路。”

　　青衣妇人打断了两姐妹间的交流，嘴里一边咕哝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了几个大子儿权作车资塞在了车夫老吴的手里，不理他在一边翘着山羊胡子点头哈腰地作揖道谢，她一手牵着身边那几个女娃子，另一只手敲响了那扇暗红色的角门。

　　等了半刻，只听簇簇一阵门栓响动，那角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儿，门童包子那颗乌油油小脑袋从门隙里面探了出来，一双小眼睛滴沥咕噜地乱转，待瞧见宋婶时定了下来.

　　“我道是谁，这大清早的搅人好梦，开门子瞅瞅，原来是宋家阿婶，莫非阿婶春闺寂寞,一夜无眠，趁天还没亮，专门来寻包子我不成” 包子天不怕地不怕地裂开小嫩嘴嘻嘻调侃道。

　　“死猴精儿，都到这时候了还贫，还不快开门放我们进去，当心拖晚误了事儿，便要仔细你的皮。”宋婶笑骂道。

　　包子听她这样说，心下也不敢怠慢，吱呀呀地打开门，领着宋婶和那一班女孩子朝前院走去。

　　沅沅在行进中偷眼打量，只见庭院里花木扶苏，亭台馆阁甚是精巧，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些雀跃，姨娘把自己交给宋家婶婶的前晚，拉着自己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是此去到富贵人家为婢，不比在家自在，定要事事小心，侍奉好主子。还暗自垂泪说对不起早逝的姐姐，好好一个甥女儿托付给自己没几年却因为家贫不得已卖身为奴……沅沅抚着姨娘脊背好一阵安慰，说此去定会照顾好自己，侍奉好主子，干上个几年讨个恩典回来侍奉姨娘等等，费尽力气几次三番地劝说才成功地止住了姨娘的眼泪。

　　临走之前因怕她没见过世面，到时候粗手笨脚地闯祸，姨娘还很不放心地拜托了宋家婶子一遍又一遍说是一定要寻个好人家托付了……如今眼看着这庭院如此富贵，这主子想必也是大户人家的，若姨娘知道也可放心了…就这样且想且行，一行人穿花拂柳，不一会儿便到了前院。

　　刚过一个月洞门，只见一位头梳双缳穿红着绿年龄约莫十七八的女孩子迎面走来，见到宋婶一行人便停了下来，笑语晏晏地招呼着

　　“宋家婶婶这边请，我家妈妈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因不见婶婶身影，怕门下怠慢，特特地派奴来迎。”

　　“呦 老身何德何能，竟烦红玉姐姐来迎。”宋婶一见来人笑成了一朵大菊花。

　　“婶婶言重了，这几年多亏婶婶不间断地为淮上月输送新人，如今淮上月生意兴隆，婶婶也有功劳……”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着,抬眼间便到了前厅，沅沅悄悄打量，只见这前厅比后堂构造更为精巧，厅堂里摆设的家具似乎就是那说书先生嘴里说的那什麽木，对是梨花木，木器上雕着的花花草草，禽鸟小兽也跟活的似的，煞是好看。一张大架子上摆满了各种造型的瓶瓶罐罐，有粉彩的也有青花的，里面插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清风一吹满室异香，这是怎样人家，如此富贵，记得年前，自己曾与姨娘去镇东头的黄员外家领活，他家那庭院当时已经盖得很好了，可跟眼前这个一比，就似书上说的那是云泥之分……

　　“呦 是宋家的来了，都一季不见了，这生意可好啊 红玉你怎麽招呼的，还不给你宋婶看座。”

　　沅沅的胡思乱想被一声热情的招呼打断，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穿着湖绿织花绸裙，葱绿色锦缎比甲的中年妇人。

　　“有劳王妈妈惦记了，老身的营生全仗妈妈照拂，这不，眼见这一批女娃子大多水灵，想着妈妈园子里缺人就赶着给您送来了。”

　　宋婶不愧是苏州城有名的牙婆子，一张嘴便舌灿莲花，面上笑的是满室生春。

　　“宋家的客气了，刚巧园子里请来了新的歌舞教头我正想着挑些资质好的送去教习，却发愁找不见合适的，今日见了你还真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
　　王妈妈嘴里寒暄着，抬起因夜夜笙歌而熬得浮肿的眼皮像打量货物似的把面前的几个小姑娘从头到脚一个不落地扫视了一遍，经过小赛几人时她还眼角含笑，待看到沅沅时却皱了皱眉。

　　“我说宋家的，这前面几个样貌倒还水灵，怎的这个却如此寒糁”

　　沅沅本垂头不语，突然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心下一凉，自从娘去世后把自己托付给了姨娘，到现在已有五年了，姨娘家是佃农，这几年连年丰收，日子过的虽不富裕却也吃喝不愁，但自从去年遇上灾荒这日子过的也渐渐是促膝见肘，眼见着实在是没活路了才打发自己出来…适才听这嬷嬷的意思分明是瞧不上了，可自己还是要寻人家做事的，这样才不至于又回去麻烦姨娘一家……

　　思绪至此，她定了定神 ，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望向刚才那声音的来源。
　　“王妈妈，奴虽貌陋，但自幼便随娘亲操持家事，缝补浆洗，烧水做饭皆难不倒我，若妈妈不嫌留我在身边做个帮手，奴必尽心尽力做好本分之事。不让妈妈为难。”

　　王妈妈未料沅沅敢接腔，由不得眯起眼睛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女娃子虽然容貌稍显粗陋，声音却似山泉般清脆，脑子清楚，说话也有条理，不如先留下做些杂事，日后或许有用的着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眼中精光一闪，心下已有了主意，她望向宋婶闲闲开口道：

　　“宋家的，这次你送来的几个模样儿还都算周正，可今年水灾，客人出手也不似平时阔绰园子里生意不好，咱的规矩也要改上一改，这上等的每人身价八两银子，一般的五两，除了这个女孩子我不要<她用手指点点沅沅>，剩下的一共是二十六两，掐头去尾是二十五两，我写张条子予你去账房那里支取。”

　　话音刚落，身边的贴身大丫鬟红玉早已研好了墨，将狼毫笔管舔舔递与了她。

　　“慢着，这话不是这样说的。”

　　王妈妈的笔尖刚沾上宣纸便被一只手压住。

　　“难道宋家的还有意见”

　　抬起头来，王妈妈笑意盈盈地望向宋婶

　　“妈妈也看见了，老身这次送来的那个个都是上等货色，全是老身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个个是好人家的女儿，若不是家里遭了水灾活不下去，想必他们爹娘也舍不得将儿女卖予娼家，妈妈就是按老规矩上等货10两一个，我也只恰好包住本钱，妈妈怎可如此杀价，你我之间往来长久，便是以后这生意还是要做的”

　　宋婶怎肯如此吃亏，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她又接着开口道

　　“何况在这苏州里连三岁的孩童都晓得淮上月是城中最大的歌舞坊，日日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今年虽有水灾，但来妈妈这里的大多是达官贵人，生意纵有小小影响可总体上也不伤大局，不似奴家这小本生意，难道妈妈竟忍心不照拂老身”

　　听到这里，王妈妈微微一笑揭起面前的青花茶盖吹了吹，抬眼接着说“宋家的何必这样说，我自是不忍心让你吃亏，只是眼下银钱吃紧，这大节下的也发不下月钱，下人们都快走光了，连个烧水做饭的都没得使唤……”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皮瞟着沅沅。

　　那宋婶何等样人，看那鸨婆神态，心下顿时也明白了八九分，不由得暗骂王妈妈贪心，可转念又想，那陈氏沅沅本是她姨母委托自己找个好人家为婢子的，中间也不曾受过一个大子，眼见着样貌粗陋，想也是卖不了什麽好价钱，既然被这鸨婆看中不如作个顺水人情将人送与她，余下这四个也好多卖几个钱。

　　思念至此，皱了皱眉，她便爽朗开口；“这陈氏沅沅，本也是好人家所出，再加上她从小随她姨母做事，一双手倒也灵巧能干，若王妈妈不嫌，老身便将她送与妈妈使唤，要打要骂任凭妈妈处置。”

　　沅沅开始听说王妈妈不要她，心下正难过着，突然又听见宋婶提及自己名字，便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强忍住眼泪望向王妈妈

　　宋婶这一番话正中王妈妈下怀，压了口清茶，看了看跪在下面的沅沅，她挑眉开口道“罢了罢了，既然宋家的都这样说了，我王妈妈也不是那爱钱之人，今天就算赔上自家也不会让你吃亏，那就还按原价，上等货每个再加二两，一共是三十两，红玉，你带宋家的去帐房支取，就说是我的意思……”她一边说一边把写好的卖身契交予那几名女孩子按手印……

　　微笑着目送宋婶去了隔壁帐房，王妈妈又命手下心腹家丁将那几名新买下来的女孩子送去了歌舞教头琳娘那里随即转过头来用手指指向沅沅不容置疑地开口道

　　“她们都各有去处了，至于你，无才无貌的，上不得台面，我这里暂且用不着你，恰好园子里缺个小厮，你就待在这里为各位娘子跑跑腿，买买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