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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之静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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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啊,是我妈妈从东京带过来的,叫什么茶,名字我给忘了。”
流川就端起杯子,一仰头,很用力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把那满满一杯淡青绿色的液体喝了下去。他喝得很慢,所以才那么静;他微微的闭着眼睛,全身上下似乎只有喉结在轻缓地移动,不过只要仔细聆听,应该可以发现有一点一滴膨胀的温暖从他左胸慢慢渗出,如果再多一会,似乎甚至可以稍稍驱散那些把他包藏其中的一直让人有些惶恐的寒气。
不过流川并没喝完。夏日黄昏的阳光像百无聊赖却风姿自生的柳条一般,暗自在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慵懒自诵,那杯底的一层绿便也像受了点拨般忽明忽暗,不复之前的一点静纯。“这杯茶喝完,你也就该回去了吧。”仙道的手又开始向上摩挲自己已然昂扬挺拔的头发,甚至有些让人感觉他想要拔着自己的头发跳离地球,尽管那是一个人人知道却人人不了解的笑话,一个人人厌恶却又人人呵护的飞不走的气球。流川微微转头瞟了仙道一眼,眉尖的黑发左右散落着,微微覆盖掉他锋利的眼芒,他却只是不说话。仙道似乎一时也还没有想好接下去该说什么,一边看看窗外几乎沉降大半的夕阳一边朝对面的人微微咧了咧嘴。桌上夜的黑似乎又将日的白逼退了一小寸,流川非常迅速的拿起杯子,喝掉剩下的茶,起身,背包,开门,离开。门开合的声响在房间四壁几个盘旋似乎还不准备落地,仙道也就站在原地,眼角里看到窗外一身月蓝,向着月亮初升的方向正快速离去的他,耳朵里和心里只塞着微微发凉的一声“再见”。
接着便有四日,仙道没再接到流川的电话。“喂,我是流川。下午有空吗?放学后我来找你。”那个总是在中午12点29分透过微微颤抖的电流传到自己耳朵里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点稚嫩,有着某种金属质感的声音,便从知了声和其他各种不知名的虫蚁轻微的叫嚣声中被渐渐剥离,也不是突然静谧,开始还在仙道耳畔偶尔旋转,接着便乘着夏日天光的余烬牢牢霸住人们的四野,自己一层淡似一层的弥散开去。
“你说流川,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两尺外的海仍是上下翻着浪,也没有半个鱼来上仙道的钩,一个小时过去是这样,两个小时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世界上有很多事就是这样,不管其他的,该是的是,该走的走。”一扭头发现已经瘫倒在梦中的越野,仙道莫名想起这句话,就和它的主人——史云一样,初见诧异,想想又很自然。继续一手握着被夕阳晒得微微发烫的钓竿,一手摸起块稍微圆润点的卵石用力掷出去,仙道望见那石子在水波的曲线上弹跳几下便消失不见,突然发现也许自己一下午的一无所获不只和天气有关,那些空气水流的飘舞,真的可以隔碍到人的作为么?隐隐在水的左岸有归巢海鸟的叫声细碎传来,仙道扯开两边嘴角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笑容,立即被迎面海风灌了满腔湿凉的水汽,不由得往后一倒,不幸压醒了正在享受美梦的越野,钓鱼活动也就正式收场了。
越野总是搞不明白仙道身为一个男生,为什么总能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或者说空无一物,连课本也几乎不见踪影,其实它们肯定被藏在某个抽屉或者柜子里,只是为什么这么常用必需的东西,非得要每次翻箱倒柜的再找出来用?甚至有数次上课忘了带课本而找他借?也许为了报答这些恩情,仙道总是用很多的耐心来回应越野的各种问题,当然这个也包括在其中。“不是我收的啦。”越野当然知道仙道眼带桃花状给出的这个答案不过是应付而已,暗示有女生帮他收拾?“哼,怎么可能,这个家伙看起来对谁都很热情,其实他的热情总只会在烧到你脚跟之前突然后退或者拐弯,这个在内心无比高傲的人怎么会看上任何一个为他着迷的女生!”越野恨恨又带点无奈的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赶紧回身。门还没关,仙道正侧对窗子站着,眼珠转到靠窗的一边死死盯着某物,表情奇异是越野所没有见过的。“那个明天别忘了交数学作业!”越野忙着赶车,只丢下一句便匆匆走了,没再问仙道怎么了或是在想什么,其实他若要问,仙道也是答不上来的,只因为就算凭他的才智,也无法解释那若干白日前从他身边消逝的背影为何有如此浓度,在你以为它即将散尽时却更加清晰的浮现。
夏天的夜来的特别迟,就算盖上了你的头顶也还是隐隐有白的划痕,不经意的看仿佛少女纤利的指尖随意抓刮而成,细细揣摩才会发现那是一面精心绣成的幕布,每一点,每一线,让日光隐秘,夜色消融。今年的夏又总是在傍晚奉上几许凉风,让赤木更有理由把那些他认为总爱偷懒的队员留在稍显破旧的篮球馆里,加练一个小时在他看来不过是多流几滴汗而已,但似乎只有流川和他一样想法,投篮灌篮甚至比平日还要用力。其余人则以樱木为首抗议声不断,当然都只是小声嘀咕或者在心里埋怨而已,赤木的一张黑脸没有人敢直接面对。以前或许樱木可以,不过看在晴子的面上他已经收敛了很多,就算带头不满也只是在嘴里厉害;剩下的三井为了追回失去的时光当然不敢懈怠,宫城一想到下届队长的头衔也会多几分劲,木暮虽然挂念着自己的学业,却也总会在同时想到这是自己和篮球的最后接触。彩子写的那几个大字也还一直挂在场边,让每个看到的人有些或多或少的激动和力量。湘北的这支篮球队,在赤木的强力凝聚下,每个人都开始积聚往昔的热力,也仿佛都从这个漫长的夏日中汲取了某种信心与韧劲,也许所有的少年激情与梦想都可以真的被完全展示与获得。
只是流川,没人看得清他的梦想,但此刻都足够被他的激情所震撼。不是笑容与叫喊所容纳的那股冲动,而是某种隐忍而发的力量从他的周身涌散,足够让周围的每个人动容,尽管他的焦点只是那滚动、弹跳、在空中划出漂亮曲线的篮球,而不论任何其他。虽然只是在练习,他的表现却和比赛力挽狂澜时的冲锋一样完美,连贯的每一个动作在时间穿越时更显圆润,似乎已有无形的某种东西逸出他的身体给他指引为他牵引。场边的女生早已为他那不断跃舞的黑发心驰神往,渐渐练习的其他人也将目光从流川的焦点——篮球转移到他——更超越技巧与力量的一个存在身上。“这家伙今天看起来很勇猛啊!”三井远投了一个三分,却并未感到多少得意,他第一次发觉在那个冷漠少年的体内一直蕴藏着很多很多的火种,到底有多少三井也不敢断言,也许只要有机会,他就可以一直燃烧。樱木刚被流川抢断了一次,愤愤不平的跑到对场,仿佛下意识的躲避流川身上散发的火焰:“他好像发了疯一样,连我的球也敢拦!”不光是樱木,流川接连断了安田,还有一帮子一年级队员的球,他似乎不想让自己停下来,眼看着已经冲到赤木身边。赤木却没有拉开和他硬碰硬的架势,反而他拿住球站立不动,流川也不得不停下脚步,每个人才都暗自舒了一口气。流川的头顶和赤木的眉毛齐平,赤木居高临下的看过去,却被流川一双眸子里射出的冷热交织的光芒逼得一阵紧张,“你是在发泄吗?”赤木很直白的脱口而出,流川本来已经转身要走,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回头。赤木生的一副棱角分明粗眉大眼的模样,心思却也很细。“发泄么。”流川不想多做解释,只摇摇头,继续走开。
赤木这么一问,众人才想起去关注流川有关篮球外的方面:他是有心事吗?这个号称单细胞生物的人有心事了?一直以来,女孩子看到他的脸庞就痴迷,男生只会对他的外形和球技又怕又恨,他的生活里也似乎只有篮球和睡觉,他能有什么心事?他自己不会说,他之于别人又是一个近乎神话十分不真实的存在;就算有什么心事,那些把他视为偶像与公敌的人也是了解不了的; “他需要有心事吗?他会有心事吗?他能有什么心事?”这些问题在剩下的练习时间里占据了大家的主要思考,引发这些考虑的流川却明显的沉寂下去了,偶尔做一个上篮灌篮之类,不再一直跟着球发散热力。当然球馆里的尖叫声就少了很多,夏天傍晚的风又不断的吹进来,天渐凉渐黑,终于到了练习结束的时间。
本该安静下去的球馆里突然又热乎起来,原来是晴子来接她哥哥了。明眼人都猜到晴子是借故来看几眼流川,不过大家都很乐意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女生,樱木是更加的兴奋,拉住晴子就要给她展示自己近几日学会的新动作,还一边高喊着:“怎么样,比流川枫做得好看吧!”流川却不知去了哪里,晴子正找寻不得暗自心急,一听见“流川枫”便赶紧问:“他今天没来练习吗?”“有,他今天不光练,还发疯一样的猛练!”樱木自是明白晴子的关切所在,但为了让她满意,也不在乎多说几句了,“我们都估计他是有了什么心事,怕是骑车撞倒了人闯了祸吧哈哈!”樱木的猜测本是无稽,晴子听了却也颇为着急:“不会吧,后天就要出发去东京比赛了,现在可不能出事啊!”听到晴子对自己的话有认可的意思,樱木兴奋暴涨:“别急,我把他拉来问个清楚!啊原来你在这儿!”流川去水池洗了个脸,回来便看见樱木在对着一个女生手舞足蹈的说话,还说到自己,便只轻轻回一句:“大白痴。”看到樱木向自己冲来,流川只抱起双臂,眼睛看向赤木等他最后总结。
樱木还没把流川拉过去,赤木已经开始说话:“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全国大赛就要开始了!……”赤木的口才在当队长的时间里越练越好,如果不是樱木忍不住开始大声打呵欠他还会继续说下去,“称霸全国!”一群少年的声音回荡在球馆里倒也还回声袅袅,不过晴子发现流川似乎没有和大家一样激动,喊口号的时候也不过是动动嘴唇而已,眉宇间明显有些新的表情,她所未见过的。他幽黑的眼珠仍保持静止,里面却分明闪烁着许多朵火;他长而秀挺的眉毛仍没有半点起伏,尖端末梢却开始积聚一些重量;他浑身上下仍浸透着某种迷离的冰度,只是晴子在心底有种直觉:冰仍是覆盖,但以往刺人的锋芒已经在慢慢消融。是有某种强大的热力从外围包延过去么,那必须得来自哪种高度与深度呢?晴子一直深深明白以自己的浅显与平白是无法吸引流川的目光的,她也无数次想象过流川会钟情哪种类型的女生,结果却只有一个:现在的流川,恐怕只会对那可以不停旋转永远对他发出挑战的篮球,在心底保持不尽的热情。那么今天让流川看起来不太一样的那种力量,应该也是对下次比赛的渴望吧,虽然和一般人的激情表现有所不同,但那就是流川啊,作为近乎一个梦与神话而存在的流川,他的思考、他的表达,他的行动,如果和大家的预想相偏离,也只是为笼罩在他周身的某种气氛再抹上不同色调的一笔而已,不过即使所有包饶他的色彩有再多丰厚,永远却也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远景。晴子不禁想起了某年暑假自己和哥哥在傍晚的海边散步,那海的隔岸,参差的夜色和最后一缕阳光彼此交融,让人在心里欣然生出一种向往,然而,也就只能是向往而已。
“全国大赛要加油,那里可有比仙道更厉害的对手啊!”流川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又在三分线练起了远投,赤木心念一动,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次流川开口了:“我会的。”正从球馆二楼射进来的几缕阳光将他的脸庞雕琢的格外分明,他长长的眼睫在眼角边有深深的投影,嘴角也有凹入的黑纹,一刹那间,仿佛有时光在他面颊轻轻滑落。晴子再深深凝望流川一眼,余晖中的那个颀长身影正兀自起落,球弹跳声的间隙,可以听见他微微急促的喘息。“晴子,我们走了。”赤木整理好背包,也回头望了流川一眼:行云流水的运球,利落漂亮的几个转手,水到渠成的上篮,偌大一个球场就因了他的跃动而生机无限。
最后一阵脚步声终于远去,流川也终于在一记凶猛的灌篮之后,跌坐在地上,让绷紧的周身松弛,一边看着窗外的夜渐渐蚕食白暮。五天前的这个时候,他也许是在仙道那间屋小小的浴室里用力地将清水撩到滚烫的脸颊上;一对一总是会耗尽两人所有的体力,汗水更是灼热的不断涌出,心便也似在一片湿热的沼泽里浮沉,那种奇异然而诱人的牵扯感,流川从未体验过,也许一对一在你退我往之后,到了新的境界,便是两人开始共同进退?他抬起湿漉漉的脸,仙道正好在镜子对面经过,一道微笑的弧度,便像某个出手完美的投球精准展开,而它的边缘有夜的白光静谧镶嵌。然后自己可以走到靠窗的墙边随便坐下,房间里总是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刚好让他们两人分别坐在两头,玩着空中传球的游戏,一边零零星星的聊着天。那些断续的字句,只是随着球的轨迹偶尔出现,仿佛日头在云层里穿行,间或洒下星点的光芒;或是孩子在夜晚的梦隙醒转,看到月光将自己的脸庞轻柔抚摸。仙道总是屈着腿倚在对面的墙上,那上面挂着一幅照片,里面有一家三口笑得很是开心,两个面目温柔的大人互相搂着肩头,还只是孩子的仙道被包在中间,脸上的微笑似乎一直保持到了现在。“我的父母,在东京工作。”仙道深峻的五官总是被彼此的阴影所笼罩,整个脸远远望去如同画中模糊的剪影,他也有同样温厚然而清晰的嗓音,和流川有些压抑的话音不同,他的整个人,所有动作,看起来自然并且从容不迫,也只有他在流川面前不会显出其他任何人都可能出现的尴尬或者窘迫。“他们丢下你不管了?”流川总乐于尽力在仙道身上制造出一些紧张,只是很少能如愿。还是一个微笑,流川注意到仙道的嘴角会有微微上翘,笑起来就更明显,这让他的人看起来会稍微幼稚一些,而平时他总不只像个17岁的高中生。“他们确实很忙,不过可能我想要一个人独立些吧,这里也是我的老家,有我的童年啊。”流川接到球,稍微停顿了一下,眼睛静静的看着球:“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不过他并没说出口,对面的那个人正整个靠在墙上,眼睛微微眯着一副很享受的模样,身上衣服的皱褶也有很柔和的投影,只是一头硬绷的头发抵在墙上有些
变形。他就算开了口也还是会用一堆“也许”、“或者”之类的词来……来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吧。不过,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和仙道每天的一对一练习已持续两个多月,自己对篮球的所有渴望都在被渐渐满足,这就已经非常足够了。“在想什么呢?”仙道开口了,流川一抬眼正撞上他饶有兴趣的眼神。和自己稍显狭长的眼睛不同,仙道有双形状方正的眼,薄薄的双眼皮,眼珠可以很幽深的聚焦,也可以很无神的散到眼角,只是流川分辨不了此刻,在越聚越浓的夜色里那隐隐燃烧在他瞳仁里的是什么。“你看我很有趣么?”流川忍不住开口问,也许他永远学不会不把心头的话直接说出口,尤其在他感到某些环境气氛有所改变的时刻。仙道却只是手一撑地站了起来,头脸便立时被暗弱然而明显的余晖包罩,原来夜还未完全降临,只是在和白日进行着永恒的沉静的交替。“渴了吧,我去帮你泡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