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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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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那天是公孙咸第一次见到耶律咸。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那张苍白俊秀面孔瞬时间照亮了那个寂寞的夜晚,精致的五官间散逸出似乎只该属于女子的灵动妩媚。月光轻轻淌过他脸颊流畅而优雅的轮廓,微微皱起的眉头下浅浅的阴影里眼神中飘渺的暧昧和迷离。只一眼,公孙咸就就陷了进去,义无反顾。
月光与时间一时凝滞。
公孙咸感到肩头一沉,面前的男子一头栽倒在自己的肩上。伸出手,明灭的光线里指缝间淋漓的鲜血有奇异的色泽。这才猛然发现他背后的伤口,还在涌出汩汩的温热血液。
“公孙公子!公孙公子!”
公孙咸推开房门,满院是跳动的火把和严肃的表情,压抑与凝重阻塞了呼吸。
“什么事?”年轻公子淡定温润的表情在晃动的火光里依然从容,举手投足间的潇洒儒雅总是让人不禁赞叹,不愧是公孙策的儿子。
“有刺客!我们奉命搜查全府,捉拿刺客!”领头的护卫沉重的语气似乎有加重了紧张的气氛。
“有没有人受伤?”公孙咸心中一惊,追问道。
“听说……公孙大人伤得不轻……”
公孙咸身子微微一震,却不动声色:“我这里没有刺客,你们到其他地方认真搜查吧。”
“包拯……请你不要追查了……”冲进房门的公孙咸看到虚弱的父亲,双眼晶莹,语气很轻但落在耳际便成了绵绵的疼痛。
“公孙策……”包拯那由于社稷苍生而无法抚平的眉头又紧了起来。
“我累了,包拯……”公孙策闭上眼睛,疲惫而倔强。
“父亲!”公孙咸可以清楚的看到父亲肩头泛着红的纱布,额头上细密的汗水,以及染霜的鬓角与眼角连绵的细纹。
“咸儿……去把那张咸卦拿来。”
小风筝,当剑尖凛冽的寒光闪过的瞬间,公孙策分明看到了她的眼眸。
公孙咸从来不曾听父亲谈起过自己名字的由来,只是隐隐的知道,这与那张已经被父亲的常年抚摸而变得几乎光滑的咸卦有关。
他也从不曾向父亲问起。他从小便是个懂事而安静的孩子,只喜欢自己沉默地寻找答案。
于是他也从来不问他的身份,只是每天认真的给他敷药,送饭,然后浅浅的笑着离开。
耶律咸有些弄不懂公孙咸这样的笑容。养伤的日子里,他模糊的知道自己慌乱间刺伤的人是他的父亲,但他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仔细地照顾着自己,无微不至。
习惯了他为自己把脉时手指冰凉轻柔的触碰,习惯了他为自己敷药时丝丝的疼痛,甚至习惯了他走路的节奏,说话的姿态,微笑时嘴唇的角度。
他住在公孙咸的书房,在一个个夜里,他会翻着他曾读过无数遍的书页,把玩着他曾擎起无数次的毛笔,看月光在墙壁上他刚劲的字体间流转,在琴案上微有浮土的丝弦中跳跃。然后他安心的睡去,在敌国高官府第里的梦,竟会比在家乡更温暖。
后来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煮茶,对诗,品酒,泼墨……然后一同醉,一同笑,一同痴。
在一些阳光明媚的午后,公孙咸会静静的看耶律咸舞剑,打拳,空气里飞扬起轻盈的细尘。公孙咸也会用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和他过上几招,错身的时候,耶律咸会看到公孙咸长长的睫毛上溅起的阳光,公孙咸会看到耶律咸明亮的眸子里泛起的涟漪。
耶律咸走的时候坚持不要公孙咸送他,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微风,垂柳,白袍,飘逸的少年。阳光下公孙咸的微笑刺进他的视野,耀眼的纯白,纯净的明亮,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我叫耶律咸!我是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文才的儿子!我是来刺杀包拯的!”
公孙咸依然微笑着,用力地挥着手。现在,他是谁我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经结束了。不会重逢也不期待重聚,穿过时间的流域,我没再也有回到过去的勇气与能力了,只能站在彼岸回味曾经的时光。
耶律咸策马而去,东京的轻风,刹那间变成辽国的朔风,刀刃般打在脸上。
【下】
耶律咸和公孙咸再次重逢是在战场上。
耶律咸端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俯视着一排宋国战俘。硝烟浮在那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上,干涸的眼里,仇恨或不甘都已燃尽,只剩下茫茫的绝望。
公孙咸看到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将军高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去,没有在自己那张满是胡茬与污迹的脸上停留。
“耶律将军!新娘都准备好了,请您快点……”
他搏马而去。但他的眼神却一直凝固在他英挺的身影上,不曾离开。
耶律咸心里的那种不安随着火红的盛装上身而更加激烈起来,汗水浸湿了手心的咸卦,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新娘是辽国数一数二的才貌双全的贵族小姐。柳眉杏眼,笑靥如花,写得一手好文章,骑射功夫也不让须眉。
但他就是不愿意。
他想起父亲曾和他讲起早逝的母亲。母亲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于是父亲的万般好处都抵不过那一步的迟到。
就是这种感觉。
而心里那个人,似乎距离他那么近,仿佛刚刚还看到过……在哪里,还是因为思念……
咸卦。
公孙咸借着微弱的月光,寻找着上面已几乎被磨平的凹凸的痕迹。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公孙策的儿子也不能例外。出征之前,父亲亲手交给他这张二十年从未离身的咸卦,要他带去辽国,埋在辽国的土地里。
但他没有,“咸”这个字对于他来说,也许还有其他的意义。
牢房冰冷而潮湿。疲惫,伤痛,昏昏欲睡……
“我要见今天的宋俘!”
公孙咸被门前的嘈杂猛然惊醒,却仍似梦中。
他奢华的礼服在阴暗的牢房里铺展开来,火红得摄人心魄。依旧俊秀灵动的面孔退去了年少时的青涩与轻狂,在细碎的光线中可以看到他眉宇间的隐忍与沉着。带着还没来得及平息的急促的呼吸,耶律咸的目光聚焦在牢房的角落。
“耶律……”公孙咸失声,不顾脚下镣铐的桎梏,冲向那一袭红衣。
“今天竟然没有认出你,看来你的确丑了。”耶律咸隔着牢门端详着公孙咸的脸,厚厚的污垢下面,仍旧是那张儒雅俊逸的面庞。
十指相触的瞬间,仿佛时间倒回,又似时间停滞,或者时间根本不存在。只有两个名叫咸的少年,肆意地,快乐地享受着他们生命里最好的时光,无止无休。
纤细的草弯折在狂虐的风里,星空也被大风搅得浑浊起来。公孙咸瘦弱的身体开始在残破的战袍里瑟瑟抖动。
耶律咸脱下自己大红的披风,罩在公孙咸身上。脚下的溪水中,两团模糊的红影荡漾。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放我出来。回去吧,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公孙咸对他说,眼睛却望着迷乱的天空。
“你救过我,这是应该的。”耶律咸淡然答道,但却听到他指间衣襟发出的丝绸撕裂的声响。
两个同样名叫咸的男子,在同样凄寒的夜幕里,怀着同样的眷恋和不舍,同样决绝的选择了和真心背道而驰的方向。一个逆流而返,一个顺流而下,河水潺潺却无法再追回两人的倒影。
公孙咸奇迹般的从宋辽边境回到东京,但从此就远离仕途闭门不出,不到而立之年便郁郁而终,终生未娶。
耶律咸迎娶来了家族安排好的贵族妻子,一路加官进爵,战场上所向披靡,终在一次突围中伤重不治,英年早逝。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彼此最后的夜里,走向两个相反方向的时候,手里都紧紧握着一张咸卦。但是,没有人先回头,没有人先开口。
没有人知道两张散落在草丛中咸卦背面的字迹:
“如果可以,请跟我一起走。”
“如果可以,请让我和你一起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