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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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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圣诞节刚过的时候,TEZUKA KUNIMIZU等来了上级对他误伤人质的处分决定。
原本前途大好的TEZUKA警员穿着不太合身的狱警制服,抬起头看飘着细雪的灰霾天空和高墙上的电网。他沿着铁丝网慢慢踱过窄小的操场,里面放风的犯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深蓝色的囚服因为落了雪而变得发灰。
只是TEZUKA没想到在这里还可以看见故人,其实那也不算是什么故人,只是很久之前见过一面而已。那时他还是分局里最有前途的年轻警员,会拼了命地出任务,会像擦拭自己眼镜那样小心仔细地擦枪。那天晚宴他跟在局长身后,那个叫做ATOBE KEIGO的男人走过来敬酒,用高贵而嚣张的姿态。他抬起头刚好看到ATOBE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他朝ATOBE点点头,不卑不亢。
他不知道那匆匆的一面为何如此刻骨。
现在ATOBE孤独地站在铁丝网里,不知在仰头张望什么。TEZUKA迅速走过转角去典狱长办公室,有些雪片飘到眼睛里。
到任后的很多时候TEZUKA都靠在粗糙冰冷的外墙上远远地看着囚犯们,看他们形形色色的举动和聚聚散散的目光,监狱上的天空总是被高高的监视塔和围墙挤得压抑而低矮,有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可以看到警卫们手里的枪发出耀眼的光。
ATOBE现在依旧是初遇时的那副样子,骄傲嚣张得不可一世,不单是那些看起来穷凶极恶的犯人们,就连向来颐指气使的狱警们都对他的态度都是漠然的听之任之,如果不是那身囚服,TEZUKA几乎要怀疑他的身份了。
只是TEZUKA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人关于ATOBE的事情,关于他为什么进来,用什么方法在这里树立起威信等等。就是偶尔见到了ATOBE,也只是低着头走过,他都一向是如此沉默的人。
直到那次他在深夜里接到本应当晚巡房的同事一个含糊不清的电话。TEZUKA独自一个人提着手电来到狱区,鞋底不断发出与金属摩擦的声响,低低的咒骂随着摇晃的手电光线从号子里传出来,他不去理会这些,只是例行公事,一间间牢房看过去。
一束光打在ATOBE的脸上,他在微笑,比手电光还要耀眼的微笑。黑暗中那魅惑的笑容似乎是早已等在那里的,只等待着一缕光让自己看清,惊诧间TEZUKA清清楚楚地看到了ATOBE的口型:TE-ZU-KA
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坚固冰冷不透光的围墙,绝望的等待救赎的灵魂。ATOBE看着TEZUKA苍白的面孔和手电微弱的光线消失在远处。
很久很久之后,他们彼此还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那束光。
再次和ATOBE那么接近是在一个探访日,TEZUKA押送ATOBE去会见他的律师,从牢房到会见室路程并不长,但是一路下来TEZUKA都在犹豫,要不要牢牢扣住ATOBE的肩膀。
喂,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难道是来陪本大爷的么?ATOBE突然回过头对TEZUKA说。
工作调动而已。TEZUKA平静如常地回答,明净的镜片后眼里没有波澜。
ATOBE耸了耸肩,说,你还是好好押着本大爷吧,被别人看到说你徇私多不好。
TEZUKA刚刚把手轻轻压在ATOBE的肩头,就听见了铁门打开沉重的声音,一个俊朗的消瘦男子在那边朝着ATOBE优雅地笑着,窗外飞雪漫天。
后来TEZUKA知道那是ATOBE的律师,OSHITARI YUSHI。
后来他还知道ATOBE入狱的原因是一起很严重的经济犯罪,但是ATOBE一直声称自己是清白的,他的律师OSHITARI,在一刻不停的努力替他翻案。
有时候会忘记时间的概念,日子一天一天,严格按着墙上的作息时间表流过,悄无声息。一个在监狱中度过36年没有不良记录的老人终于提前出狱了,阳光下他银白的头发飞舞地很漂亮,满是皱纹的笑容居然很澄明,他矮小的身影被大门开启是投下的阴影吞没,回眸的瞬间看不清表情。外面早已不是36年前那个世界了,蹒跚的步子,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他曾经留恋的一切。
ATOBE隔着铁丝网站在他身后,说,本大爷马上也会出去了,TEZUKA,本大爷是清白的。
TEZUKA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深深地望着ATOBE,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回避ATOBE的目光,瞳仁里那温暖强烈的焦距。
回到狱警休息室的TEZUKA吃了一惊,自己的柜子被翻乱了,东西满地都是。地上散落的白衬衫上有狱警靴底特有的纹路,一片狼藉。
典狱长铁青着脸指着站在一边的一个金发的少年说,他说这是他的东西,从你的柜子里发现的。
TEZUKA轻轻咬了咬嘴唇,我没有。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人声,叹息,咳嗽,窃窃私语。那些和TEZUKA穿着同样款式制服的狱警们,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情,看不出谁是主谋,谁是帮凶,谁只是观众。
晚上TEZUKA梦见自己第一天穿上制服拿起配枪的样子,梦见自己第一次把手铐套在那个抢劫犯手腕上的样子,梦见自己那颗射偏的子弹穿过人质肩胛的样子,梦见自己明天卸下警徽在茫茫晨雾里回望铁门高墙的样子。
但第二天所预期的暴风骤雨并没有来临,清晨只有几个囚犯在安静的扫雪,其中有昨天那个金发的少年。他看到TEZUKA之后匆忙地跑过来,抬起青肿的脸说,长官,我昨天说谎了……对不起……
还不等TEZUKA说什么少年就被叫到另一侧去请扫了,他看到远处向他走来的ATOBE,满脸是胜利的荣耀,TEZUKA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谢谢你,ATOBE。
举手之劳而已,本大爷怎么能会允许那么不华丽的事情发生呢。ATOBE依旧是那样骄傲的神情。
还有,本大爷特许你叫KEIGO。
TEZUKA望着ATOBE挺直的脊梁被扫帚扬起的雪雾笼罩,渐渐远去。ATOBE,那么你的清白,谁来还你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下了一个冬季的雪突然停了,操场上开始露出泥土的颜色和芬芳,TEZUKA和ATOBE经常在炫目的阳光下遥远的望着对方,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巡查或者劳动。青灰色的砖墙头有无数枪口在移动,而他们的视野里却只有彼此。
那段时间OSHITARI来得很频繁,不知道是案子有了进展还是陷入僵局,TEZUKA从不会主动去问,因为ATOBE那永远挂在脸上的自信让他心安,好像无论有多艰难多不易,最后的胜利都在他的掌心一样。
春天刚到的时候监狱要执行那一年的第一个死刑,TEZUKA觉得似乎不久之前还看着那个犯人戴着藏蓝色的帽子勤勤恳恳地扫雪,表情木然安宁,而现在他居然就要坐上电椅。办公室里有人在讨论着执行时直流电或交流电的利弊,在他看来这都是残忍的话题。他透过有污迹的玻璃看到操场上的草稀稀疏疏,风吹过的时候有些悲凉。
ATOBE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天空,肃穆静立。
他们都没有看到行刑的具体过程,只是那天监狱门外来了好多记者,还有反对死刑的示威者,很热闹。而那个从此在世界上消失掉的人,走的时候一定很寂寞。
后来他们谈起这件事的时候,ATOBE告诉TEZUKA,那个死囚告诉过自己,他也是被诬陷的,对方的势力太强大,而他却没有ATOBE那样的力量反抗。ATOBE还说,本来想自己出去之后帮助他的,但没想到自己的出狱之路争取得这样艰难,他的死刑执行得这样伧俗。
TEZUKA总是想问问ATOBE,如果他的案子的真相也这样永远不见天日该怎么办。但是他时常想起ATOBE神采飞扬地讲述他出狱后的生活的样子,和他说话时铿锵的语气。
本大爷会出去的,本大爷是清白的。
等本大爷出去之后,就要去西藏,去佛罗伦萨,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去雷克雅未克,去那些本大爷一直都想去的地方。
你要一起吗,恩啊,KUNIMIZU?
我们一起开车穿过田纳西的原野吧。
TEZUKA看到这样的ATOBE,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OSHITARI最后一次来探望ATOBE的时候他们吵架了,OSHITARI很没有风度地拂袖而去,ATOBE气冲冲地被警卫押回去。
TEZUKA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OSHITARI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时候TEZUKA有些茫然,不过他很快就就了解了状况。ATOBE案子的最后一次上诉马上就要被驳回了,对方是位高权重的议员,OSHITARI的智慧,ATOBE的财富,或者是所谓公平正义,都没有用。
在所有合法程序全都不起作用的情况下,我希望TEZUKA先生可以帮助我,帮ATOBE离开。
OSHITARI先生,你在和一个警察谈越狱。
TEZUKA放下电话,有青白色的月光流过窗口,他看到监禁ATOBE的A区,守卫森严,灯火通明。
日子还在继续着,波澜不惊的,TEZUKA凝视ATOBE的目光愈加深沉而忧虑,而ATOBE的张扬也有些许的内敛。
ATOBE案子上诉最后被驳回的消息是典狱长亲自告诉他的。那天一直在下雨,滂沱大雨,放风的时候犯人们都窝在囚室里,阴影里不断有人走来走去,黑人们唱着很凌乱的嘻哈调子。
ATOBE独自站在操场的中心,雨水沿着他的头发一滴一滴落下,在他的脸上汇成粗壮的水流,顺着下颚的流畅曲线直掉进衣领里。他囚服的颜色越来越深,身体开始晃动。
ATOBE,回去,回到你的房间去!TEZUKA大声喊着冲过去拉住ATOBE的手腕,雨幕沉重,他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只是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用尽力气想把他拖进房间。
本大爷是清白的,TEZUKA。ATOBE一字一顿地说,苍白的脸上还留存着最后的骄傲。
我相信你,KEIGO。
这是ATOBE晕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TEZUKA金色的额发湿润,眼眸深邃,用柔和的语气说他相信他,用的称呼是KEIGO。
至于后来TEZUKA是如何紧紧握着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送他去医务室,雨水怎样从TEZUKA的头发上落下来砸在他的脸上,TEZUKA的脚步如何忙乱眼神如何焦急,ATOBE完全不知道。
TEZUKA一整晚站在医务室的窗外看着医生们围着ATOBE忙碌,寒冷的雨夜里手心满是涔涔的汗水。他看不懂这些仪器上变幻的数字,但他可以读懂医生脸上凝重的神情,ATOBE病得很重。
当得知ATOBE将要被转送去治疗的时候,TEZUKA拨通了OSHITARI的电话,他平静地说,OSHITARI先生,现在有个机会可以救ATOBE,载着ATOBE的急救车会在20分钟后经过66号公路,你要尽快赶到。
然后TEZUKA静静地坐在休息室里,看雨滴在玻璃上敲出美丽的水花,救护车的鸣笛和闪烁的灯光在雨水的冲刷中渐渐模糊。40分钟后,监狱接到了救护车被劫持 的消息,TEZUKA抓起枪和其他狱警一同冲出去。
TEZUKA KUNIMIZU的理想是做一名好警察,从小就是。除暴安良,匡扶正义曾经是他眼里燃烧的希望,或者当他第一次踏进这所监狱的时候,TEZUKA 还在希望那一纸复职决定,他的信仰不曾因为那颗子弹而偏离,却因为真实的冷酷而瓦解。
或许是时候了。
TEZUKA举起枪,朝着忙乱的狱警们扣动扳机,强大的后坐力让他后退,靴子踩在地上的水坑里,溅起细小的水花。然后TEZUKA迎着射向自己的灯光和愤怒咒骂的人群,缓缓举起手枪,说,对不起,我好像看到有可疑的人在那边跑过去。
解职决定下达到监狱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TEZUKA穿着清爽的短袖衫抱着自己稀少的个人物品站在树荫下,回望监狱高高的围墙,有柔和的光线飘进眼底。
TEZUKA还记得ATOBE说过的那些地名,那些顿挫有力的动听音节。这正是一个可以自由地开车穿过田纳西原野的季节,有淡绿色的风。
面前是一条笔直的公路,通向看不见的远方。KEIGO,我们兜兜转转了那么久,我们现在都很自由,说不定我们还会在某一个未知的地方遇上。
过去,现在或者未来,我们在一起。
——break fre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