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与男孩》江同2013

1、第 1 章

　　“快过来，这里有座动物园。”

　　年轻的女士朝离她身后不远的男孩喊道。

　　这对母子来Y市已有三日，并在这个风景宜人的小城度过了愉快的假期。在之前的行程计划里，最后一天自由活动，因为要赶火车，不宜走太远。母亲通过地图发现酒店附近有一个儿童公园，便索性不作其他安排。

　　从衣着、气质和口音判断，他们应该来自邻省的某座城市。

　　男孩不情不愿地朝母亲走来，步子迈得很慢。他约略五岁，皮肤白晰，眼眸漆黑动人，睫毛长密而微翘，薄嫩的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如果走近观察，你一定会讶然于他的俊美的儿童面庞。然而此时，男孩浓黑的眉毛却紧蹙着。

　　母亲并没有留意到孩子的不快，或者是假装没有留意到。她快活地拉着儿子的小手，朝动物园的售票口走去。男孩站在母亲身后，低头观察自己的手指，又像想到了什么，回头张望了一下。

　　母亲拉着男孩的手，走近动物园的大门。

　　“请问里面的动物多吗？”母亲问门口的工作人员。

　　“去看看就晓得了。”那个人没有直接回答。

　　母亲微微一笑，又转向身旁的儿子，问道：“你不是最喜欢动物园吗？有没有很期待啊？”

　　男孩的眼睛闪出一道光芒，里面蹿跳着不悦的火苗。

　　“我不想去动物园。”他直截了当。

　　“那你想做什么？”母亲语气平淡，并没有责备他，虽然票已经拿在手上。

　　“我还想去玩那边的游乐项目。”

　　“你已经玩了六七项，时间不早，我们多看看，长长见识，不好吗？......”

　　没等母亲说完，男孩忽然发起脾气来，“我就是想去玩那些项目，妈妈，我求求你了。”

　　母亲一向反感儿子对自己这样说话，但在平日，又总会因这句话而缴械投降。可这一天，母亲一反常态。

　　“又要无理取闹，是不是？我们临出门之前怎么说的，听妈妈话，不哭不闹。”

　　“我就是想玩那些。”男孩声音变小了，但是依然强调自己的心愿。

　　“不行！”母亲提高音量，“我们买了票，一定要把它看完。”

　　男孩不再反抗，挣脱开母亲的手，独自走在前面。

　　这个一座规模不大的动物园。而且看得出疏于管理，处于半关闭状态。虽然正值春节长假，园子里却看不到什么人。母子二人一前一后，绕着园子慢慢兜转。水池边的铁栅上挂着海狮的介绍，然而母亲观察了半天，也没有在水中发现游动的生物，待抬起头来，赫然发现有一只海狮趴立在水池坛边，纹丝不动。母亲的心兀自猛跳，转头望向儿子，看他也是一脸的惊诧。便走上前去，拖住了他的小手。

　　男孩把手抽了出来，慢步朝前踱去。很多动物的居所都是空的，摆放着落满灰尘的食盆，有的里面只有一些折断的树枝。好不容易看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却找不到它的介绍文字。只见它歪着脖子站立在枯树干上，尖尖的嘴朝着天空，眼珠一动也不动。

　　男孩百无聊赖地走着，以沉默表达对母亲的不满。在大鲵池前，男孩驻足停留，脸上现出柔和的神色。母亲捕捉到孩子脸上不易为人觉察的微笑，连忙上前蹲下身来，指着大鲵对孩子说：“子子，娃娃鱼是不是很可爱？妈妈和你说过，它的叫声就像婴儿的哭泣。”

　　男孩心里还有怨气，不想这么快就与母亲和解，他又径直朝前走去。一圈逛下来，也只有大鲵和狐狸让男孩流连了一会。其余的猴子、鬣狗、鸸鹋、黇鹿、大耳羊什么的，根本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母亲看着孩子孤单的身影，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男孩从小到大，动物园也不知去了多少个，他又怎么会对这小小的园子感兴趣呢？而且园子实在是太破败了，几乎每个动物看起来都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母亲环顾四周，视线所及无不腌臜、破败，臭气熏天。可是不进来，又怎么知道里面是这样一副样子呢？

　　母亲叹了口气，一抬头，却发现男孩不见了。

　　“子子，子子”，母亲焦急地喊了起来。眼睛四处张望，脸上现出不安的神色。

　　“妈妈，你看，大老虎！”

　　母亲循声找去，穿过一处猴山，再走过一片孔雀园，竟有一大片假山。儿子站在玻璃幕墙之外，正向自己招着小手。

　　母亲的心还没有镇定下来，但至少知道孩子没事，也放缓了脸色。尤其看到孩子的眼睛里透着兴奋和惊喜，不免有些喜出望外，不顾还有些发软的小腿，小跑着来到男孩身边。

　　孩子朝母亲点了点头，又用手指朝玻璃上一点，“妈妈，你看！”

　　母亲这才发现，笼子里是一只老虎。

　　这实在是一只让人无法心生畏惧的老虎，不要说与童话中让动物们闻风丧胆的森林之王相去甚远，就是平日在其他动物园中见到的虎，也不似它这般颓废潦倒。老虎趴在红砖地上，闭着眼睛，看不出是在睡觉还是养神。它全身的毛脏兮兮的，瘦得差不多皮包骨，屁股和四个爪子上全是黑泥，完全看不出该有的威风和气势。圈养环境使他的战斗气质和警觉意识大大退化。

　　母亲感到虎笼周围骚臭味浓重，空气滞闷，便将右手放在男孩的下颌处，试图揽他离开。但男孩不知为何，对虎产生执着的迷恋，梗着脖子杵在那里，动也不动。母亲见他留恋，耐心地退后几步，在附近找了处长椅坐下来，而眼睛并不怎么离开男孩。

　　男孩盯着玻璃窗里的老虎，很想让它起来走几步。他甚至想更近距离地观察老虎，因为他想知道老虎的胡子是不是很硬，以及虎牙的真实模样。

　　老虎卧在里面一动不动，男孩等了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然而他并没有打算离开，而是轻轻用手敲了敲玻璃。他稚嫩的手指形成的叩击声实在太小，老虎没有任何反应。男孩低头看了看，在脚下找到一颗石头，他又小心翼翼地用石头叩窗。老虎还是没有起身，但是男孩观察到它的耳朵似乎动了一下。这给了男孩极大的鼓励，他继续敲击玻璃，声音越来越大，频率也越来越高。

　　老虎终于抬起头来，它望向男孩，眼神漠然而游离。很快，它的目光又转向了别处，虽然那里依然是玻璃幕墙。男孩不甘心，继续敲击玻璃。老虎站了起来，慢慢朝男孩走来。在离男孩一米左右的距离，老虎停下了，低了低头，又抬头看了看男孩。男孩兴奋得无以复加，继续试探着敲击玻璃，他的笑容在脸上毫无掩饰地绽放，四肢也随着跃动起来。

　　就在这时，老虎忽然奋力一扑，趴在了玻璃隔板上。男孩被这猛烈迅疾的动作吓了一跳，全身一啰嗦，不自觉朝后让了两步。然而，老虎并没有更大的动作，很快放下了前腿，安静地盯着男孩。

　　男孩从来没有离老虎如此之近。在此之前，他看到的老虎，都被隔离在大大的玻璃之后，而玻璃与人之间，又隔着一两米远的铁丝网或铁围栏。男孩慢慢镇静下来，手里的石头早在惊慌之时甩到了地上。他的心怦怦直跳，双手紧握拳头，慢慢靠近玻璃。

　　老虎和男孩对视，老虎的眼睛漆黑动人。

　　男孩的第一反应是喊妈妈，可是发出的却是低沉的虎吟，视野里除了空旷的园子，稀疏枯黄的草木，什么都没有。他侧耳倾听，偶尔一声鸟鸣之外，也再无任何声息。男孩焦急地在虎园里来回走着，可是既无法冲破玻璃幕墙也看不到任何人影。他忽然想起在游乐园玩的钻塔游戏，努力抬头张望，这才发现上面也是密封的铁丝网，想要跳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男孩被这恐怖的遭遇吓蒙了，他想哭，但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流泪。

　　全身的皮毛令他颇感不适。尤其那些沉重的泥痂挂在身上，他想甩却甩不掉。男孩发现自己可以控制尾巴，然后他现在并没有这样的兴致，任它随意垂在身后。这样的经历大大超越了他的认知，他忆起人生中犯的最大错误也只是摔坏爸爸的手提电脑，而经受的最大苦难是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来。还有一次，他在床上翻滚，不小心磕坏了额角，当时流了很多血，而他竟没有哭。就算是缝针，他也承受了下来。但这一次，他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困境，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不仅处境糟糕，还无法证明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老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孩找不到任何解脱的办法，他打量周遭，真切体会到了老虎的悲哀，除了趴在那里睡觉，还能做些什么呢？但是他根本就睡不着，环境太不堪了，他实在不想卧在任何地方。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消耗光了，男孩感觉分外疲惫，甚至四肢都不足以支撑站立。他终于找了个不算太脏的地方，趴了下来。

　　他想起乐高玩具动画里罪犯逃离监狱的场景，可他没有同伴，也没有枪。男孩期盼能出现哪怕一个人也好，但是除了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

　　妈妈说过下午四点半要赶火车，他忽然想起妈妈找不到自己，该是多么着急。他后悔刚才的任性，如果他不和妈妈闹别扭，也许此时两人已经离开了动物园，在舒适的餐厅品尝美味。妈妈答应过他，上车前要领他吃一顿大餐。他又想起妈妈昨天买给自己的玩具，还没有拆盒，妈妈说要等上了火车，才给他玩。如果之前不曾甩开妈妈的手，该有多好！男孩还记得妈妈的手柔软温热，把自己的小手踡在里面，特别舒服。可是，妈妈去了哪里啊？男孩想哭却哭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碎裂，中间有风穿过。他真的好想妈妈，想扑在她的怀里大哭一场。

　　夕阳渐沉，男孩感觉身子发冷，肚子也开始叫了起来。但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生性胆小的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漫长黑夜，他是个从来没有单独睡过的孩子。他想起自己和妈妈的对话。

　　“妈妈，妈妈，世界上有鬼吗？”

　　“没有啊”，妈妈总是这样回答，而且还会补充一句，“只要你勇敢无畏，就算有鬼，他也不敢靠近你。”

　　男孩想到这些，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他不是那种很有胆量的男孩，可又很倔强。他模糊记得自己小时候，为了得到一个棉花糖，在公园的门口打滚。妈妈拗不过他，到底给他买了，可是他只舔了两口，就把糖絮抓得到处都是。自己那时候为什么那么任性呢？男孩在心底叹了口气。之前的自己，真是太幸福了，简直没有任何哭闹的理由。

　　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园，没有任何人来给老虎喂食，其他的动物也一样。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男孩不得不站起来直直发酸的腰腿。他知道时间早过了四点半，但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妈妈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四处寻找吧，也许会找警察叔叔，那样就有人来救自己了。想到这里，男孩仿佛看到一线希望。可是，妈妈又如何知道老虎就是自己呢？她只会报警说，她和儿子走散了。或者，自己变成了老虎，而老虎变成了自己，跟妈妈上了车？想到这里，男孩不禁紧张起来，老虎会怎样对妈妈呢？它会说人话吗？它会不会咬妈妈？它会吃妈妈为他准备的那些食物吗？

　　如果老虎变成了自己的样子，应该也没有那么威风了吧？想到妈妈牵着一只人形老虎上了火车，男孩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受不了”。他没有更多复杂的念头，他只想离开这里。

　　空着肚子踱来踱去，太不好受了。男孩想如果自己可以出去，一定不再挑食。他在黑暗中找到一处避风的地方重新卧下来。到了深夜，风渐渐大了起来。那些在月色下摇晃的枝条实在太可怕了，就像万圣节之夜。男孩低下了沉重的头，用爪子搔了搔自己的脸。他想起床边的依古比古，那是妈妈送给自己的第一个玩偶，他每天搂着它睡觉，它的一只手还会发出叽咕叽咕的响声。男孩记起他每次故意捏响，妈妈都会吓一跳的样子。他忽然笑了起来，但是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人知道，在公园最深处的虎园里，有一个隐蔽的角落，正趴着一个饥寒交迫的男孩。男孩闭着眼睛，任夜风吹起身上的皮毛，他收了收自己的爪子，又试图让尾巴盖在爪子上。他努力踡成一团，好让自己暖和一些。

　　黑夜铺天盖地，可是闭上眼睛，总是好过一点。男孩静静趴在角落里，甚至有些困倦了。

　　什么声音？男孩忽然警觉起来，他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他的身边站着一团黑影。

　　那是另一只老虎。

　　男孩吓得毛骨悚然，他知道如果此时他不是老虎的样子，准会高声尖叫。任他再觉得世界恐怖，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和老虎共处一室。他依稀记得奶奶和妈妈聊起的一个新闻，一个叔叔被老虎咬成了怪物。男孩卧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老虎如何和同伴交流，他也不想交流，他知道自己不是真的老虎，他很怕眼前的这个大家伙也发现这一点，然后把他撕成碎片。男孩想起百科图书里的内容，老虎可以轻易将猎物的颈椎拍断，或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

　　这只老虎明显比自己高大，虽然预感死期临近，男孩还是想不透为什么它一整天都呆在洞里，那里应该更加阴暗潮湿吧。男孩一动不动，虽然心狂跳不已。他装作漠然地扭过头去，重新趴了下来。他只想到这一个办法来抵御可怕的“同伴”。黑暗中，老虎看着老虎形的男孩，默立不动。良久，折回身去，回到洞中。

　　故作镇定的男孩出了一身的冷汗，全身的皮肤都紧绷着，他想喊妈妈给他“挠痒痒”，但很快回过神来。

　　他不知道里面的那只老虎会不会吃掉自己，他已经被恐惧、疲劳、饥饿和寒冷折磨得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气力。他木然地趴在那里，只求天亮。

　　“哐啷哐啷”，好像是开门的声音。在蒙蒙黑暗中，男孩侧耳倾听，确信无疑。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跳了起来，朝响动的方向跑去。居然有人来送吃的，还打着一只手电。男孩喜出望外，他要趁这个最佳时机逃出去，逃离这倒霉的地方。男孩这时全然忘记了自己老虎的身形，奔向出口。

　　我要逃出去，我一定要逃出去。男孩紧张地对自己说。

　　送食物的人，其实并没有走进来，他只是把一盆类似鸡架内脏的东西放在了门口。忽然奔跑出来的老虎，吓了他一跳，然而他并没有因为慌神而失去理智，冷静快速地把门关了起来，并上了锁。

　　男孩眼看着门一点点关上，竭尽全力扑了上前。门死死地锁着，连爪子都伸不出去。门外的男人朝老虎看了一眼，用手电筒晃刺着老虎的眼睛：“你就老实在里面呆着吧！”

　　男孩彻底崩溃，发出痛苦的狂啸，疯狂地撞击着铁丝网，眼泪不可控制地流了下来。

　　有一双大手把自己揽在了怀里，“子子，子子，你怎么了？”

　　男孩睁开双眼，是白天，妈妈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满眼疑惑。男孩望了望玻璃幕墙里的老虎，又看了看妈妈和周围的一切，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努力让他抖动的身体恢复平静。她猜男孩是被忽然跃起的老虎吓着了。母亲掏出纸巾，想帮男孩把眼泪擦干。但是男孩的眼泪汹涌不止。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男子。

　　“小帅哥，你怎么哭了？”

　　男孩抽泣着，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男孩把脸埋在妈妈的衣服里，小声呜咽。

　　见男孩还哭，男子忽然故作威严，“不要哭了，再哭大老虎该过来找你啦。”

　　“你可不要吓他，他刚才就被老虎……”

　　没等母亲说完，孩子突然发疯了似的朝男子喊道“我～不～要！！！”最后一个“要”字高亢绵延，在静寂的园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母亲没再多说什么，用手抚了抚孩子的头，把他揽在自己的臂弯里。孩子在母亲的抚慰下渐渐平静下来。

　　“妈妈，你害怕老虎吗？”

　　“不怕啊，”妈妈这样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勇敢无畏，就算老虎跑出来，他也不敢靠近你。”

　　“妈妈，我再也不乱发脾气了。”

　　母亲低头看了看男孩，又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轻声说：“走吧，小家伙，我们去吃大餐，妈妈知道你一定饿坏了。”

　　母亲把男孩冰冷的小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却不料男孩忽然挣脱开来，努力把母亲的大手裹在自己小小的手心里。

　　母亲笑了笑，复又把男孩的手裹在掌心，母子二人朝动物园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