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醉笑无声》皎洁似清竹

16、乃觉秋花日日稀

　　封祁离开后约莫一刻钟，隐秀再度来到夏晖宫宫门外，打算出宫。

　　此时宫外已经没有宫女们守在宫外，他放心地走了出去。没带随从。

　　与夏晖宫相邻的宫殿是永宁宫，也就是皇后所居住的地方。

　　因此，在夏晖宫，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

　　然而要他整天装病、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还不如有空时多出去散散心，才不会真的闷坏了身体。

　　如此看来，或许担任大司空一职，会是一个将现状转变的契机。然而在他还没出宫以前，他却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此刻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在御花园里散散步了。

　　他走出夏晖宫，步道上的积雪已被清除，结冰的石砖也洒了木灰，以防行人滑倒。再过不久，就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届时宫廷里的景色就会焕然一新，不再是白雪茫茫一片了。

　　宫女多穿着白色冬服，有时还真是分不清楚是人还是雪哩。

　　他走过的路上，零星的几个宫人远远见到他便纷纷低头屈膝行礼，划分出主子和仆人之间的阶级分野。他态度尊贵地走过她们面前，不给予任何的青睐，直到转入雪林里，才扬起一抹笑，也松了一口气。

　　正要扭头转个弯去白稚宫探视皇兄之际，积雪林中，一抹娇小而鬼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宫女穿着冬日常服，手上拿着一颗大甜枣，左顾右盼，眼神慌张，仿佛误闯秘林的野兔，一时间因迷失了方向而不知所措。

　　他一眼就认出她。「灵忆，妳在这里做什么？」

　　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灵忆连忙转过身来，见到曜锐，她眼神一亮，如释重负地跑向他，却不料脚底踩着一摊融雪，整个人滑了出去。

　　曜锐顺势接住她扑来的身子，将她稳住。见她忙不迭道谢，他不禁感到好笑。

　　灵忆挣扎地站稳后，双颊因欣喜而转为红润。「啊，祁大人，你在这——」

　　「曜锐。」他更正道。「叫我曜锐就好，这里没别的人。」瞥见她手中的枣子，想起先前守在夏晖宫外的那阵仗，不禁神色诡异地看着她问：「灵忆，妳该不会也是来找封祁的吧？」

　　没留意他以第三人称的口吻称呼「封祁」的诡异方式，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枣子，灵忆羞赧笑着承认：

　　「唉，可不是吗？宫女姊姊们在我手里塞了一颗枣子后，就叫我『快跟上』，说是夏晖宫里来了个美男子，快去看，运气好的话——」

　　「运气好的话，被这位美男子看上了，说不定能当上一个小妾，跟着出宫快活去？」曜锐替她讲完后头的话。

　　灵忆尴尬地点点头。「我原先不知道宫女姊姊们说的是你。兰娜姊姊只说是个美男子，没告诉我是谁。我想说，既然有美男子可看，就跟来瞧瞧也无妨啊，毕竟大家都爱看美男，没想到……」

　　她的迟疑，使曜锐笑问：「没想到这美男子就是我，或是没想到我是个美男子？」

　　「呃，」灵忆老实回答：「都有耶。」因此有点儿失望哩。

　　曜锐差点掩不住讶异。「难道妳不认为我是个美男子吗？灵忆。」

　　这倒新鲜。过去不知道有多少人钦羡赞美他的相貌，认为他是王爷中最俊秀的，而这小丫头却认为他不俊美？

　　灵忆为难地看着曜锐说：「也不是这样说啦。只是我从小就在我哥哥们身边长大，我那些哥哥们个个美如天人，看久了就麻痹了。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你到底算不算是个美男子……」

　　曜锐闻言，只是微挑起眉，不太相信灵忆的说词。

　　本国内如果真有这样俊美如天人的男子，必定会轰动全国。

　　君不见，东土的卫玠、潘安仁作古不知多久了，还有人在歌颂他们的美貌；而西土史上也不乏有名的俊逸男子，即使身分低微如前朝的弄臣柳逡之、何荣等人，也因为相貌俊美胜过女子，而在史上被载下一笔，传颂至今。

　　可灵忆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宫女啊，哪里可能会有一群如「天人」的兄长？这形容会不会太过夸张了点？也许是因为护短或者眼界不高的缘故吧？毕竟，一个小宫女能见过多少男人？而她如此吹捧自家兄长，也是人之常晴。

　　对此，他也不好责怪她，毕竟，夏虫不可语冰，灵忆看不出一个男人的相貌是否俊美，不是她的错。如此一想，曜锐心里才舒坦一些。

　　虽然平时他人夸赞他的相貌，他都只当是恭维，不认为那是真心话，唯有这丫头，他却希望她觉得他是个好看的男人。他不是没意识到其中的矛盾。

　　注意力改放到她手中的甜枣上，他问：「所以妳也打算在看到『我』之后，把那颗枣子送给『我』吗？」千万要记住，在她面前他是封祁，不是廉王爷曜锐。

　　宫女在看见心仪男子时，往往会仿效民间追求习俗，将花果掷向对方，以吸引男子的注意；男子倘若有意，就会将身上的玉饰回赠给那名女子。这习俗源自东土，却在西土大陆盛行多时。

　　可灵忆看了看那枣子，又看了看曜锐，眉峰小小拢聚起来。「唔，其实不是很想说。我已经好久没吃到新鲜的水果了，刚刚兰娜柹姊匆忙塞给我一颗甜枣后，我就好想自己吃掉这颗枣子喔。」当个小宫女，三餐吃食都很简陋，想吃到当季水果，更是难上加难，不像以前在家时……

　　她的诚实回答，再度令曜锐感到错愕。「那如果说，我能带妳出宫，妳会把这颗枣子送给我吗？」毕竟，这不就是大多数宫女们一生中最大的心愿？

　　「你要带我出宫？」灵忆瞪大眼睛。

　　曜锐点点头。只要他愿意，他的确可以帮助灵忆脱离目前的处境。

　　可曜锐没想到灵忆会断然拒绝，就像上次他提议要替她换个工作地点一样。她竟然拒绝他！

　　「不用啦，我没有要出宫啊。」灵忆有些着急地摇头说。「而且我也还不能出宫啦，你千万别帮倒忙啊，祁大人。」

　　曜锐很少猜错他人的心思，却一再错解灵忆的想法，这使得他有点错愕。毕竟这丫头是个这么没心眼的小宫女……可是她却说，她不想出宫？

　　「叫我曜锐。」他不悦地扯了扯唇角，看上去恰恰是个练习过的微笑角度。「还有，妳说我是在帮倒忙？这话怎么说？」他轻声地问。

　　灵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他那笑容看起来怪可怕的。可又觉得嘲笑别人的表情好像不太厚道，因此她只是回答：「因为我还不想出宫，你现在让我出宫的话，当然就是帮倒忙啊。」

　　曜锐语气更轻地问：「灵忆，我问的是，妳为什么不想出宫？」

　　「因为……」福气苦恼地斟酌道：「我娘和我都希望我待在后宫里，我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宫廷，而且……我想我也应该这么做……」这是宿命吧。

　　曜锐不懂。他想再问为什么，但灵忆眼神中的焦虑阻止了他。

　　「啊，不说这些了。在这里遇到你正好，祁……曜锐。」

　　奇怪？总觉得有点叫不出他的小字，感觉有点冒犯。怎么会这样呢？

　　之前在别的地方都还好好的呀，为什么在这夏晖宫附近，她就叫不出来了？唉呀，先不管那么多了。

　　「曜、曜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带我去昭阳殿啊？刚刚宫女姊姊们一听说祁——呃，就是你——从夏晖宫侧门离开了，大伙儿就追了过去，结果我一个不小心落单了。我今天是陪姑姑去昭阳殿听女箴的，等一会儿姑姑要回宫时，万一我不在旁边……」那就糟了。

　　曜锐艰难地从她一长串的话中捕捉到几个重点，忍不住笑问：「妳还是认不得路啊，灵忆？」

　　灵忆羞愧地辩称：「唉，因为这后宫太大了嘛，而且我入宫还不到一年……」这句话好像也说过很多次了呴？唉呀，不管啦，反正她也想不出别的说辞。

　　虽是如此，可曜锐总觉得，即使再过个一年半载，灵忆依然还是不会认路。有些人天生就没有方向感，他猜想她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很想嘲笑她，但是见她一脸焦急的模样，他有点心软了。「好吧，我就再做一次好人，带妳去昭阳殿吧。」

　　灵忆感激地自动捉住曜锐的衣袖。

　　往昭阳殿的路上，他问：「听说每月朔日，在昭阳殿宣讲女箴的女史氏，常年都以覆面示人，这是真的吗？」

　　灵忆点头道：「是真的啊。」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曜锐坏心地猜测：「难不成是因为她很丑？」

　　「才不是呢！」灵忆用力地反对。「是因为她很美、很美啦。」

　　「哦？妳见过？」当然不可能吧，宫里没有人见过的。

　　「……」灵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看，说不出话了吧。他好笑地想。

　　「我……没见过……」灵忆的语气莫名地伤感起来。「虽然我真的很想见她一面。」因为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呀，自从那时起……就没再见过面了。

　　曜锐不明白灵忆那句话真正的意思，也没多心。事实上，他比较介意另一件事。「灵忆，妳什么时候才会把我告诉妳的秘密说出去？」他有点希望她快点说出去，这样他就不会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没有人是真正可以信赖的，他只要了解这一点就够了。

　　说到那个「秘密」，灵忆就火大！她更用力地捉住他的衣袖，又扭又绞，好像那是他的肉，想拧下一块。「还敢问呀！你知不知道你害惨我了？」

　　她这阵子睡眠严重不足，结果白天工作时就一直出状况，让姑姑有好多机会修理她。呜哇，她好惨啊。

　　忍不住地，她向这始作俑者抱怨起连日来的睡眠问题；却没料到，始作俑者竟然越听越开心，甚至还笑了出来。

　　怕衣袖要被她绞下一截，他翻转手腕改捉住她的手，同时发现她的手比先前粗糙许多，指尖处多了一些新茧，看来小丫头是吃了些苦头了吧。

　　「灵忆，我过阵子可能会有段时间不会来宫里，妳自己要多保重。」

　　不明白为什么想向她交代一下自己的行踪。内阁中有大臣推举他——出自他还不明白、但十分怀疑的动机——迫于无奈，他即将出宫就任京府大司空一职，未来恐怕没办法那么容易见面了吧。

　　灵忆突然硬生生煞住脚步。「不能常来宫里啊？为什么？你很忙吗？」

　　问完，她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笨问题。他当然忙了，毕竟他可是状元郎，前些时日又通过吏部的官职选任考试，入了翰林院，还被御封为五王爷的家臣，是五王爷那边重要的属官呢。以他出众的才能，将来势必会成为这国家重要的栋梁之才吧？

　　曜锐点头道：「我将会很忙。妳想妳会有一点想念我吗？」

　　这宫廷中过去不存在着值得他挂念的人，但他认为他会有一点想念这个小丫头。起码他会很想知道，她究竟何时才会不小心说出他的秘密。

　　曜锐没想到灵忆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才一瞬间，她眼泪便决堤而出，整个人扑向他，不顾分际的紧紧抱住他的腰。

　　被抱住的那一瞬间，曜锐整个人震慑住，下意识想要推开她。

　　他不习惯被人碰触。

　　但才碰到她瑟缩的肩膀，发现她在哭，推开她的手便忍不住转为安慰地放在她肩膀上，有点笨拙地轻拍起来。

　　「喂，妳——」这样会使人误会吧？他跟她，没什么的……

　　灵忆哽咽出声。「呜，不行啦，如果要很久很久才能见你一次，那以后万一我又迷路了该怎么办？每次我找不到路，都没有人肯替我带路，有好几次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钟粹宫的说……」而且这种事情，很丢脸的承认，还满常发生的。

　　闻言，他沉下脸。原来她是在伤心自己即将失去一个好心的引路人吗？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正想用力推开她，却又听见她哭音浓重地说：「呜，不要啦，曜锐，我好不容易才交到你这个朋友耶，我会想念你啦……」

　　在后宫里，宫女姊姊们虽然很照顾她，有好事绝对少不了她一份，可她还是觉得很寂寞、很想家呀。

　　而曜锐……虽然没见过他几次面，但是他都很巧妙地出现在她很需要帮助的时候，因此不知不觉中，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竟然也快速地晋升到非常重要的位置上。她想，他该算是她在这宫里所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如果她一辈子都不出宫了，有个朋友可以想念，可以偶尔见个面，也是不错的吧。

　　想到未来可能会见不到他，曜锐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几乎沾湿了他的衣袖。

　　感觉到袖子的布料被某人的眼泪所沾湿，曜锐心中的不悦这才消失。

　　这还差不多！原本意欲推开她的手改放回她肩上，心中有了一番计量。

　　「这样吧，灵忆，三天后，妳来这里……」呃，恐怕她会迷路，他更改道：「三天后，入夜时，妳在钟粹宫门外头等着，我拿样东西给妳。」

　　灵忆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兀自伤心地啜泣着，直到他再强调一次，她才满脸泪痕地点着头。

　　那副涕泪纵横的表情真教人忍俊不住，心头也觉得舒畅多了。可惜昭阳殿就在前头不远了，送她到这里，他也不便久留，毕竟若被人看见当今廉王爷与一个小宫女不分尊卑地走在一起，那名小宫女可会倒大楣的。

　　「记住了。」临别前，他再三叮咛：「三天后。」

　　灵忆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心中依然惆怅，反而忘记了要担心回到昭阳殿的时间是否已经太晚。

　　低头看见自己捉在手中的甜枣，忍不住叹了口气。唉，早知道，刚刚就把这枣子给他吃了……因为现在她好像也不太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