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四月生

1、第 1 章

　　“我看见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照耀着他白色的衬衫，呼吸中有青草的味道，靠在他背上感到和煦的温暖。阳光，随着单车的行进哗哗流淌。干净的男生，灿烂的向日葵，颠簸的单车，就是我想象中的爱情。简单，纯净……”

　　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一直瞄着酒井阳子涨红的脸庞和溢满泪水的眼睛。

　　“求求你，日暮同学……”酒井的眼泪开始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她白皙的手无力地撕扯着我手里的本子，如果那也能称作“撕扯”的话。我讨厌她靠近我时袭来的面霜香味，讨厌她涂满护手霜的手触碰时滑腻的感觉，讨厌她说话时惹人怜惜的矜持语气。或者说，我就是讨厌她，讨厌她这样永远都做出一副讨人喜欢令人满意的样子，喜怒哀乐都在迎合着别人的标准。我讨厌每一个这样的人。

　　我厌恶地把手里粉红色的日记本摔到她脸上，懒得再欣赏她优雅的跌倒和轻柔的呻吟，踢开面前的椅子，大步流星地离开。

　　教室刹那安静起来，我逆着那些夹杂着惊恐与厌恶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在经过闻风而来的老师面前时，我故意微笑着昂起头，这不是挑衅，只是我很享受他那种表情，享受他师尊师德下压抑的愤怒。

　　明明每个男生都绞尽脑汁想如何把制服穿得标新立异，每个女生长短不一的裙摆上都留着裁剪的痕迹，但是他们还是钻进统一的校服里；明明是在路灯下牵手在月光下接吻的两个人，却在教室里装作不认识；明明不会解的题目，却还要为一个分数一字不差的抄下答案；明明知道把那些问题生叫去办公室后他们不久还会耀武扬威，可老师们就是不愿尝试新的方法……一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挥霍，还好年轻的人们有的是时间。

　　我讨厌学校，这是戕害青春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用温柔的手和煦暖的笑容，给每一张张扬的脸上狠狠地泼上硫酸，然后送给他们一张统一的，可以佩戴一生的假面。拒绝接受的人，注定要顶着那张血肉模糊狰狞的脸被人们排挤，逃避，遗忘，丢弃。

　　成长的开始是青春的死亡，好像只有我看懂了，我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去抵抗，执拗地自以为是地战斗。

　　好在学校也讨厌我，讨厌我参差不齐还被染成宝蓝色的头发，讨厌我的皮裤和超短裙，讨厌我精心挑选的眼影和唇膏，讨厌我飞扬跋扈的嚣张，讨厌我对他们从心底里的鄙夷。

　　于是我可以每天去那里，安静的，不痛苦，不思考，不愤怒。

　　闭上眼睛，可以听见风，听见青草弯腰的响动。周遭的空旷，可以听见心跳和呼吸的回音。

　　隆隆的巨响和扬起的尘灰，是火车在经过，碾碎了零落在空气里的支离鸣笛声。

　　之后又是安静，尘埃落定。

　　飞驰的火车上没有人会看到铁轨旁的草丛里，一个抱着膝盖的女孩会哭花了脸上的浓妆。

　　望不到尽头的铁轨那端，会有什么呢，还是同一个如此无聊的世界吗？沿着枕木流浪，会走到哪一站才能不孤独 ，或者根本就没有终点。

　　疼痛开始蔓延开，如同针刺般在神经中急速传输……而我惯常麻木疼痛的方法，就是检阅另一个人的疼痛。我喜欢看那些表情，当我把他们钱包里的纸币撕烂时他们惊诧痛惜的表情，当我把他们的头撞向墙壁时他们瞳孔里放大的痛苦……喜欢到上瘾。

　　但疼痛还在继续，也许这痛苦并非来自压抑的精神，而是身体结结实实的反应。

　　然后天就黑了。没有燃烧的夕阳，只有纯粹的，彻底的黑暗。

　　恍惚中看到耀眼的光，金黄的，璀璨的，灼痛眼睛。

　　碧蓝的天空，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清爽的风，温暖的背，摇摆的单车……

　　匆匆掠过。

　　努力睁开眼睛，只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陌生男孩的单车上，夜幕里我的眼影在他洁白的衬衫上闪着奇特的光。

　　“停车。”

　　“停车！”

　　“停车！！”

　　我弯着腰，缓解着脚下传来的钻心疼痛。如果不停车我自己也会下车的。

　　“你怎么可以跳下来？这样很危险的。”骑车人慌忙停下车，快步跑回到我面前。

　　他在笑，但我讨厌这样的笑容，温柔纯净，安详温润，讨厌他眉眼间无懈可击的温暖。

　　“去医院吧，你刚刚晕倒了。”借着星光，我可以看清他柔和的轮廓，清秀的五官。这样一张脸在许多女生看来，就是日记里的王子了。

　　可惜我从来都没有过关于王子的幻想。

　　“我只是想帮你。”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

　　“对不起，帅哥，我有男朋友了。”我轻蔑的笑着，没有回头。

　　我说我有男朋友，这是真的。

　　江生就躺在我身边，我可以感到他炙热的触摸，粗暴的呼吸。我的身体缩进他宽阔的怀抱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出离兴奋还是依旧寒冷。

　　“雪……雪……”他唤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名字，含糊不清却情真意切。我一把推开他，从所谓的热恋开始，他就不曾这样唤过我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他一翻身，抓过床头的遥控器，DVD里《发条橙》光碟的转动停止了，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然后我的身体再次被霸道地拥进他怀里，耳边似乎还飘转着电影里的音乐，激昂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沉重的敲击着我的耳膜和心脏。

　　窒息的感觉漫过头顶，窗帘很厚很严，漏不进一丝星光。

　　“我只是想帮你。”忽然想起那个男孩的话。从来没有谁说过要帮我，在他们的眼里，我早已被划入无药可救的行列中了。

　　但也许我的确需要帮助……

　　草好像又长高了不少，离离的，淹没了我躺在草丛里的身体。天空澄澈，云朵飘逸，微风和煦。

　　火车不时驶过，我闭上眼睛默数，计算着两班火车相隔的时间。

　　“你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叫不二周助。”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微笑混在阳光里，眼睛刺痛。

　　眼前又闪过碧蓝的天空，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清爽的风，温暖的背，摇摆的单车……耀眼的金黄……

　　我们一起躺在草从里，看着云散去又汇聚，天空依旧如洗。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当我谈到那些会让人无法理解的思想，让人无法接受的行为时，他也在微笑，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也许世界真是你想象的那样龌龊不堪，但是这终究是我们的世界。妥协了，就不难么痛苦了吧，龌龊的世界里说不定还会有快乐和幸福。”

　　我侧过头，看到他冰蓝色的眼眸，严肃而温暖。

　　那天晚上，我和江生分手了。我们都很平静，我们的关系不过是两个寂寞的人彼此需要而已。

　　我们并肩坐在床上，看了最后一遍《发条橙》。

　　“我们都是邪恶而执着的人，对吗？”江生轻轻吻着我的额头问。

　　“曾经是，但是我决定向这个社会低头。”我笑着回答。

　　我剪了头发，染回了黑色，扔掉了五彩斑斓的彩妆和唇膏，穿上了死板僵直的校服。

　　我试着用曾经最厌恶的表情和语气与每一个人和谐的相处，试着学会用他们喜欢的方式违心的过日子。一天，两天，竟然也游刃有余起来。

　　我不再去铁轨边，而是来到网球场微笑着看周助漂亮的回击直到他练习结束，然后我们肩并着肩会家。夜里我也不再流连于灯红酒绿的奢华，而是在与周助通完电话后乖乖睡去。梦里会有大片的向日葵……

　　我已经是一个标准的高学生模样了，整洁的水手服，中规中矩的短发，甜美的笑容。

　　“十三，我都不认得你了。”有一次江生见到我竟然这样说，看到他吃惊的样子我突然止不住想笑，结果笑出了眼泪。

　　但我的确比以前快乐，周围的目光不再尖锐锋利，言语也温和平稳起来，甚至还可以看到老师的笑容，可以有几个女生在一起聊天……更重要的，我和周助在一起。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么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我看到手中的验孕棒。

　　当如影随形的恶心和不适变成手中的结果时，我楞住了，顷刻之间仿佛听见什么崩塌的声音。

　　身边经过的女孩盯着我手中的验孕棒尖叫起来，然后瞬时间全校沸沸扬扬。

　　又是那种熟悉的压抑气氛，我再一次穿过那些夹杂着惊惧与厌恶的目光，但这一次，我没有力气反抗，我低着头，走得很迅速。

　　那晚我去江生家，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我拿了脚垫下的备用钥匙，打开门，看到满地的烟蒂，还有一张被踩碎的光碟，《发条橙》。

　　后来在我们常去的酒吧里，有人告诉我江生在抢劫一户人家时误杀了主人。

　　我在和江生分手后第一次在酒吧喝到不省人事，手机里有十几个周助的未接来电。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在向所有人妥协一次。

　　楼顶的风很大，裙摆疯狂地飘摇。

　　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天空这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越过护栏，站在楼顶的边缘，俯视下去，有种飞翔般的眩晕。

　　“十三！”

　　我转过头，看见周助焦急的神情，微笑。

　　“我看见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照耀着他白色的衬衫，呼吸中有青草的味道，靠在他背上感到和煦的温暖。阳光，随着单车的行进哗哗流淌。干净的男生，灿烂的向日葵，颠簸的单车，就是我想象中的爱情。简单，纯净……”

　　也许就像是酒井一样，我的心里，也藏着一片向日葵，在周助冲我微笑的瞬间开放。

　　眼前是耀眼的金黄，无数蓬勃的花盘，照亮了面前的路……

　　我向前迈步……

　　——E N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