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四月生

1、第 1 章

　　我经常坐在围墙上仰望天空，以及天空下繁华的街道。

　　梦里的天空从来都是灰色的，阴霾而低沉，硬生生的压下来，无法呼吸。水汽充沛的空气里，压抑和忧伤渐渐茂盛起来。

　　梦里的街道从来都是空旷的，严肃而荒芜，曲折蜿蜒的铺展开，没有尽头。疯狂杂乱的树枝下，没有阳光亦没有行人。

　　冰冷厚重的大门骤然紧闭，大片大片的晦暗在头顶掠过，街道迅速倒退，周围的一切都被抽走了颜色，无助的单调中有一抹血红晕开，明亮且刺眼。我于是闭上眼睛。

　　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玥！”

　　我应声轻盈地从围墙上下来，每天的重复，已经让我能够熟练地应对围墙，既不弄脏衣服，也不被铁丝网刮伤。

　　该是去吃药的时间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流水一般的日子，淡定平静。嵌在作息时间表里的一天又一天，过得从容而舒适。

　　跟随着石田护士急促的步点，我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去吃药。

　　我看到沉默但喜欢和墙壁说话的智子，执着的期待世界末日快点来临的名介，可以背诵莎士比亚全部作品的京生，醉心于收集各种奇怪石头的清惠，还有喜欢涂鸦笑起来清澈如水的小蓝……看到所有的人，我相依为命的伙伴们。

　　他们在对我微笑，都穿着雪白的衣服，晒着雪白的被单。微风掀起他们的衣襟，明亮的眼神在上下翻飞的被单中闪烁。

　　阳光下一片温暖，白色的光，纯净澄澈，倾泻进视野的每一寸，模糊了他们的笑靥。

　　我确信曾在那一刻见到了天使。

　　“玥，请坐。我们有些话要和你谈。”面前的男人温和的微笑着，我认识他，他是每年在新年PARTY上讲话的院长先生。

　　“玥，经过我们的研究和对你近期的观察，我们觉得你可以出院了。”说话的是我最近3年的主治医师，福田医生。

　　我低下头，还来不及思考，手背就湿了。

　　我第一次站在外面仰望高高的围墙。

　　风很大，阳光很灿烂，墙上的铁丝网反射出扎眼的光束。我眯起眼睛，看不清里面错落的屋顶，参差的绿树。于是我转过头，炙热的阳光在我的眼里烙下了大块的黑影，看不清面前的路。

　　“玥，你入院太早了，档案也已经遗失了，只是你小时候照顾过你的护士记得你好像姓迹部……”

　　我的确看不清面前的路，飞弛而过的汽车穿过我留有阳光伤疤的视野。

　　“对不起，我是市立精神康复中心来的，我想……”

　　“有病啊你！”

　　我的求助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友好的回应，不论是衣冠楚楚的男士还是举止优雅的淑妇，或者是蹒跚的老人和的活泼的孩子，都厌恶地躲闪着我的目光，冰冷的拒绝者我的求助。

　　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夜的璀璨。目不暇接的各色灯光，争先恐后的钻进我的眼里，此时的夜空，如同剔透酒杯里的流转的红酒，不纯粹却美得醉人。

　　面前的黑影挡住了斑斓的流光，我抬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表情，就连名介疯狂地描述世界末日的时候都不曾让我颤抖的这么厉害。

　　“小姐，来玩玩儿……”扑面而来的气味，让我有呕吐的冲动。

　　我只有挣扎，叫喊声哽咽在喉咙里，野蛮粗暴的触摸里夹杂的疼痛淹没在内心的绝望里。

　　“桦地！”

　　“是！”

　　眼前骤然明亮起来，灯光在朦胧的眼中光怪陆离起来，刺眼，泪水涌了出来。

　　“本大爷的视野里，不允许这么不华丽的事情发生。”那声音里不可一世的骄傲仿佛刹那间使他身后的霓虹黯淡下来。

　　他转身走进了那扇富丽堂皇的门，来不及看清他的五官，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刺痛了我，血管里的液体忽然冻结般的难受。

　　冰冷的刀，寒冷的清光，看不清那是谁的脸，只是那颗泪痣清晰的映在刀刃上。而握着刀的，竟是我自己的手。

　　我惊醒，眼前是阴霾的天空，低低的压下来，荒芜的街道，丑陋古老纠结在一起的树木，没有行人。潮湿的空气里，呼吸困难。

　　宛如我那个重复多年的梦境。

　　那扇永远紧闭厚重的大门，此刻却是敞开的。伸出手用力推开，吱呀吱呀的声音里我看到自己满手锈迹。

　　庭院中有两个人，一个英伟挺拔，一个略显老迈。没有光，所以也没有影子。

　　“我和你母亲决定卖掉这老宅……”

　　“随你们吧，反正对这里也没什么印象。”

　　斑驳的石板，残破的砖墙，杂草丛生的花圃，干涸的喷水池，支离的玻璃窗……

　　我开始尖叫，连我自己也不相信那歇斯底里的声音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喉咙尖锐的痛着但我却无法停止。

　　那个挺拔的男人回过头，我看到他脸上的泪痣，和梦中刀刃上的映像一模一样。

　　“玥……回来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屏风上模糊的人影，听到耳边含糊的声音。

　　“她是你姐姐，迹部玥。”

　　“姐姐？”从年轻的声音里的惊诧中，我似乎能看到一对挑起的好看眉毛。

　　“她……她有病，在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要杀掉你……”妇人的叙述中夹着断续的抽泣。

　　“所以你们就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所以你们就隐瞒了她的存在！”

　　一时安静下来，我听到老人悲哀的叹息，妇人无助的抽泣，还有年轻男子愤怒沉重的呼吸。

　　“老宅暂时不能卖，本大爷要留下她。”这是坚定且决绝的声音。

　　“景吾……她是有病的……”

　　“本大爷是杀不死的。”

　　尽管闭着眼我却能感受到声音里藏不住的自信与骄傲，还有些许隐隐的温暖。

　　我轻轻地一步一步接近他。

　　月光下看到他沉睡的样子，美丽而寂寞。举起刀，看到刀刃上清晰的泪痣和他脸上混在寒光中的桀骜不驯。

　　他抢走了爸妈，抢走了女仆，抢走了玩具，抢走了你的世界。

　　耳边不知是谁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刺透了耳膜。痛，从头顶传遍全身，心跳，呼吸，思想，四肢，全部脱离控制。

　　刀狠狠地砍下去，温热的液体溅出来，甜腥的味道弥漫开。血液在月光下有奇异的光泽，一滴一滴在我眼前落下来。

　　他的手是迎着刀刃握上去的，指缝间鲜红淋漓，如同华丽的玫瑰花瓣凋零散落。

　　“你是本大爷的亲姐姐，本大爷不和你计较，听见了吗？”一如惯常的高傲，但他精致的脸上皱起的眉头还是显出了压抑着的疼痛，“是一家人就不会不管你的，本大爷是杀不死的。”

　　在目光相触的时候，触电般的感觉，他的眼眸里……

　　身体瞬间瘫软下来，手缓缓松开。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看见他的目光里，是痛惜与谅解，干净而温暖。

　　“我，病还没好，我想回去……”

　　我还是会经常坐在围墙上仰望天空，以及天空下繁华的街道。

　　天空大多数时间都是湛蓝的，上面浮着纯白的云朵，如同院子里晾晒的白色被单一般飘逸。

　　而街道上，时常会有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豪华轿车停下来，一个高贵倨傲的男人会下车出来，对我张扬的笑。

　　我记得那是我的弟弟迹部景吾，也记得他送我回来时告诉我：“你要回家的话，本大爷时刻欢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