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所依》四月生

1、第 1 章

　　自己的睡眠似乎变少了，而且只要一点轻微的响动或者光亮，就会醒来。清晨起床也不用护工小姐叫了，往往天空还是混沌一片的时候就开始辗转反侧，一直到朝日初升都再难入眠。

　　越来越爱吃柔软清淡的东西，但是食欲却大不如前，牙齿松动得厉害，刷牙的时候牙龈几次都出血了。很多时候连配餐都要勉强才可以吃完，更不要提加餐和宵夜了。

　　读报纸的时候一定要戴花镜，只有这样那些乱作一团的小黑点才会又听话的排列成可辨认的字句。不过眼底飘来飘去的白絮是不能靠花镜抹去的，所以通常要等人走近了才敢辨认。

　　手冢国光坐在长椅上，思索着自己近来的变化。阳光和煦铺满他的周身以及脚下的草坪，零零散散在院中散步的老人护工们白色的衣服反射着耀眼的光线，苍白的明亮让他有些头晕。

　　自己的确是老了。当护工走过来掺起他回房间的时候，手冢国光想。脚步无论如何都敏捷不起来，鞋底蹒跚地擦过路面，发出声响。

　　这是一家条件非常好的养老院，每位老人都有单独的房间，都会得到周到的护理和服务。手冢国光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通过窗口可以看见院子中心的喷水池，晴天的时候水滴在阳光里晶莹剔透，他喜欢坐在窗边的大皮椅里，常常就这样，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上次女儿手冢清来看他的时候，告诉他要多回忆过去的事情，还郑重警告说这是医生说的，要不然的话就会得老年痴呆症，把什么都忘得通通透透。

　　所以他不得不翻翻女儿带来的相册。第一页的照片上自己大概还在上国中，他还依稀记得那蓝白相间的运动服。

　　手冢国光吃力的想从镜子里堆叠的皱纹中找出当年的轮廓，可是头发花白了，脊背佝偻了，眼睛黯淡了，甚至连那种淡漠的神情也不再相同。现在镜中老人的脸上一如干枯的荒漠，即便是那少年时平静淡定下汹涌的暗流也不能滋润了。

　　太久了所以不记得了，甚至连遗忘的过程都不记得了。

　　他不太愿意回忆自己的过去，因为那太过辉煌会有骄傲自满炫耀自恋的嫌疑。他国三的时候就带领所在的青春学园网球队拿到了全国冠军；高中时即进入了职业网坛参加了温布尔顿公开赛的少年组比赛；虽然后来因伤退出留下了终身的遗憾，但还是以教练的身份培养了七田野、小山佐一这样的网坛新秀。

　　手冢国光的名字，在日本网球界总是与专业，权威，德高望重这样的词汇连在一起，各个媒体的报道也都或多或少的带着敬畏的意味。人们印象中的他是一个冷峻严谨的老人，是一个网球新秀蜚声赛场的保障。

　　其实在梦里的时候，自己总是少年时的样子，青涩而严肃的表情，四肢里的经脉疯长，有着指点江山上睥睨一切的豪情。梦里还会有很多支离的片段，仿佛废弃的胶片上泄露的影像，泛黄，破碎。有汗水淋漓的额头，有伤痕累累的膝盖，有磨掉鞋底的球鞋，有老化断裂的球拍，有定格的记分牌，有夕阳下的网球场……有有许许多多耀眼的的面孔，闪烁的眼睛，有左边胸口起伏额的连绵的巨大共鸣，震耳欲聋。

　　醒来时就觉得空落落的，人老了就容易觉得孤独，不过手冢国光认为那不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而是有点老无所依的凄凉。

　　走得越远，路就越窄，身边的人就越少。每每向转过头去，就发现置身于一片华丽的荒芜里，周围的聚光灯和喝彩退去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再也没有回忆里那种雄心激荡振臂搏击的一呼百应，只有零零星星的寥落的几句赞赏，终究没有人和他一样。

　　像很多很多打着网球经验交流的招牌宴会上，觥筹交错间谈论的，跟本就是他所不熟悉的一切：政局，股市，房产，收藏……偶尔会有一个人走过来说，手冢教练久仰大名。

　　没有人跟他说技巧，没有人跟他谈梦想。财富声望潜规则之下，网球本身反到成为了附属品。人们熟悉他敬仰他，不是因为他苦心钻研的战略战术，不是因为他为训练呕心沥血；而是因为他教出了天才，教出了冠军。

　　那个时候的网球是笨拙的，纯真的，渴望胜利也好，执着名次也罢，所有一切的最终目的只是热爱而已；而现在的网球，复杂到连手冢国光这样的权威也弄不懂。是昨天的网球和今天的网球不同了吗，还是人老了不适应了？是他背弃了时代，还是时代背弃了他？

　　迅速苍老下去……

　　七田野来探望的时候手冢国光正抱着相册昏昏欲睡，厚厚的绒毯上参差的绒线上有灰尘跳舞，老人呼吸沉重，眉头紧锁。

　　当年手冢国光收下七田野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惊愕，他拒绝了许多名流的重金邀请，却愿意把精力砸在这么个小子身上。手冢国光从没说过是因为他的眼神像他从前那个叫做越前龙马的队友，桀骜且灵动，但他固执的认为这个孩子会坚持他们曾经有过的梦想。结果七田野第一次出国比赛胜利后给他电话的第一句话是，教练，我得到了DUNLOP在日本的代言啊！那一瞬间手冢国光知道他真的回不到过去了，也许那些有闪亮目光执着梦想的少年，没能存活到这个浮躁的时代。

　　高大的男子蹲下来伏在老人的耳边，得意的说着什么冠军和一个诱人的数字，年轻有质感的皮肤贴在苍老松弛的脸颊上，天壤之别仿佛两段断裂的年代。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干涸的嘴唇微张问道，你是谁？

　　他只有选择忘记，通通透透的忘记。忘记曾经的荣耀和梦想，忘记曾经的汗水与努力，忘记曾经的追寻与迷茫，忘记曾经的执着与怅惘，也忘记心房里锁定梗塞的坚持和逆流循环的悲凉。

　　忘记他现在老无所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