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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度度鸟 ...

  •   1)

      她渴了,画室里却一瓶水也没有,这是一个地下室,最近的商店需要走上地面穿过一个马路绕过一幢大楼后的一个小平房里,在这一层色彩没有完成之前,她是不打算去了,她害怕过马路这件事,每当她饿得实在不行走上街头觅食的时候,她总是害怕那些过往的汽车,她对着画板上的那只度度鸟说,亲爱的,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把你画完。
      是的。她在画度度鸟,在油画画板上她用一层又一层的油彩覆盖出一只鸟的轮廓,周围散落的画板上有一些失败的作品,散落在水泥地面上。夏天是炎热的,好在地下室的确是比外面要清凉些,她穿着红色的棉布连衣裙,挽着袖子露出削瘦的手臂,一下子就把刚才画的那一张撕掉了,哗啦的换上另一个张,她投入而专注地在亚麻布上涂着颜色,那一大片的色彩在灯光下分外耀眼,油画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因为一开始你根本看不清楚她究竟在画什么。她凝视了一下刚才画下的那一片色彩,耸了耸单薄的肩膀,放下画笔,一边舔着干裂的嘴唇一边用画刀熟练地在调色板上调着颜料,红色和紫色的颜料从锡管里挤出来,在富有弹性的钢片下色彩交融,散发出一些轻微刺鼻的味道,地下室里通风并不好,没有窗子,她坐在这儿的时候常觉得自己像是钻到了地下的世界,身体像是落花生外面包裹着麻屋子,而她的确是喜欢穿红色的女孩。
      第四层色彩完成了,女孩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作品。她抖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右手,她给那一只鸟点上朱砂色眼珠,久久地与画板上的鸟儿对视,实质上和所有人一样,她不曾见过却一直在想像的那早已灭绝的度度鸟。

      他来了。推开画室的门走进来,她抬起头透过画板的边缘看他,他是一个眉目慈祥的中年男人,“请你出去!”她低声说,声音很清晰。“乐乐,”他喊她的名字。
      “是康乐。”她纠正他。
      “好,康乐,咱们出去走走吧。”他说,她却低下头专注描画着她的那只鸟儿视他不存在,他觉得尴尬极了,“乐乐,爸爸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我们很担心你。”
      她仍旧不说话,第四层色彩干了,她开始涂抹下一层,她一向颇为喜欢透明覆色法作画,即是用不加白色而只是被调色油稀释的颜料进行多层次描绘,这样的画法必须在每一层干透后才能给下一层上色。但是上一层的颜色是绝不会被掩盖的,就像是她现在给鸟的羽毛画上的蓝色就在深红色的色层上幻化成了紫中透冷的效果,就像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无论再怎么弥补也怎么掩盖不掉那样,一切幻化成生活的调色板里没有的颜色。
      然后她抬起头说:“我不是学生了,三年前我已经被开除了……”她默默地用画刀刮着油彩作画,“虽然,我离开了美术学院,但我知道我会一直画画……”
      “乐乐,你现在画什么?”男人紧锁着眉头问她。
      “度度鸟……”女孩淡淡地说,声音没有太多的波澜,“我记得我好象跟你说过吧。”
      中年男人看着她,目光里出现了一种带着哀怨的关心,她是他的女儿,面容乖巧的年轻女孩子,她叫乐乐。她应该算是一个画家吧,她在最初一直按照他替她安排好的轨迹前进,从六岁开始学习油画,到今日为止已经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的绘画时光后的她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美术专业高考专业测试的时候她画了一幅叫做《十八》的油画,那一幅画帮助她进了国内最好的美术大学,至今为止她仍然记得那一幅画的样子,一个长发的单眼皮女孩坐在镜子前拿着口红往单薄的嘴唇上抹,上唇已经是娇艳并且肆虐的红色,下唇却仍旧透着一丝青春的苍白,透着一些十八岁情欲的暧昧。
      那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作品,那幅画在入学以后就被展览在了学院的画室里,遗憾的是在半年之后的雨季,所有画室里的油画都毁于一旦。她很后悔。但那是她同意了的,她同意了学院把《十八》挂出来,满足着她青春期的小小虚荣心,她常常暗自地想,如果她没有来这儿念书,《十八》就不会被毁灭,因为她一直觉得自那以后她就没有画出更好的油画,尽管很多人都赞扬她是有天分的女孩;如果没有来这儿念书,估计也不会遇见苏德,那个给她的《十八》打了最高分让她拿到了专业第一名免掉了文化课的许多分数才让她以第一名的姿态被录取的老师;如果没有来这儿念书,她也就不会遇见那个三年前曾陪她一起画过度度鸟的男孩,如今她拼命地回忆那个男孩的脸,却发现自己几乎要将他的名字都要忘记了。
      “乐乐,爸爸要去外省出差,大概要过段时间才能来看你,这段时间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男人从门外拿进来一些水果和饮料,轻轻地放在水泥地面上,地面被颜料染得色彩斑斓。女孩没有抬头,她并不喜欢这样怜悯的目光,画刀在她手里转动着。门关上了。她的睫毛闪了一下,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他对着门外站着的医生和护士摇了摇头,“乐乐……看来还是老样子,我不在这里的日子,她这样肯定会更糟糕,看来还是需要把她带回医院去……”
      护士和医生破门而入,她使劲抓着画笔和画刀,却被人摁住,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囚徒,撕咬喊叫着却无能为力。
      她还是在康复出院三个星期之后再次被送回了精神科接受治疗,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而那幅没有画完的度度鸟孤零零地留在没有太阳的地下室的画架上。

      2)
      度度鸟……
      那是她十九岁的时候一场魅惑的幻想,刚入校的时候她在老古堡一样的图书馆里看到的一本书里简短地描述过这只鸟:

      1681年左右,度度鸟宣告灭绝,原栖息地位于印度洋的Mauritius 岛。

      合上书的那一刻,她习惯性地在脑海里联想关于度度鸟的画面,想像位于印度洋的Mauritius 岛。这是所有学画画的人条件反射的习惯,用画面代替思想,读图时代的孩子习惯这样思维。这一次她却发现自己一无所得。怎么会这样,她感觉很诧异,就算是已经灭绝的恐龙,人类也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但度度鸟却留给她一片空白。她踮起脚尖把书放回原处,充满好奇心地在附近搜寻着,她看到最高的那一排上有一本写着《珍惜灭绝动物度度鸟探秘》的书,吃力地搬过来图书馆配备的三角梯子扫了一眼发现四下无人就开始往上爬,她知道自己穿着呢子及膝裙子,所以格外小心周围的动静。
      “哼哼!”有人的咳嗽声,她慌乱侧过头,看见一个男生站得远远地,“我什么时候能过去?你的裙子……”男生站在书架的很远地方说,啊……她吓坏了,赶紧捂着裙子从梯子上下来,她羞红了脸。
      男生走过来,很绅士地爬上梯子替她把她想要的书拿了下来,递给她的时候脸上是友好的微笑,“谢谢!”她说。那个男孩指着她手里的书说:“这一本,我看过。”
      他们相视一笑,男孩脸上带着一些树木的气息,她喜欢那样的味道,她曾经在调色板上调出过那样的绿色。
      “再见。”她低下头微笑着说,捏着裙摆从他身边走过。
      亲爱的度度鸟,你是我们的缘分吗?

      “乐乐!”她刚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一个声音喊住了她,“苏老师!”她礼貌地问好,苏老师就是那个给她的绘画打了最高分的人,她对他一直很感激。苏德是她们系的系主任,她初中的时候父亲带她去省城看过他的画展,她还记得自己站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油画前的那种震撼,她站在一幅塞尚风格的人体画前眯着眼睛看,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欲望。
      她喜欢画画,如果你问她觉得美术学院里画得最好的学生是谁,她一定会头也不抬地告诉你,是我,康乐。她的自信让她根本就不需要思考,这一切都源自于她的欲望。不可否认,她对油画也是有欲望的,否则她无法坚持把自己关在小画室里一画就是四五个通宵。学校的画室条件非常好,在学校最僻静的西北角落里,除了绘画专业的学生基本不会有人去。在绘画的时候她不说话,她关掉手机,在亚麻布上倾诉。好像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她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母亲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每日都很忙碌,于是为了让她尽可能地安静下来,父亲把她送去学画画。最初学的是素描,但是某一日,当她路过油画室看见那些斑斓的色彩时,她就再也不想离开。她一直是按照父亲期望的那样走下去的,最终变成了一个有着深色树干一样发色,双眼皮黑瞳孔的女画家,她一直在很早的时候就认定自己是一个画家了。十五岁的时候她在家乡的小城市办过一个小型画展,展厅里展示着她各个时期的画作,她参加了规模不小的发布会,她坐在台上看着底下拿着笔记本和话筒问她各种问题的记者有一丝茫然。她是很容易陷入茫然和焦躁的女孩,她深信星座,双鱼座的她生性敏感,绘画放肆着她的敏感。记者们接连不断地问了她无数的问题,最后她几乎回答到自己都要恶心,可是她用心回答的问题却好似毫无意义,最后某个记者问她,康乐你觉得国内的年轻画家里谁画得比较好?她情绪已经很低落了,随口答了一句,是我,除了我没有别人。于是这句狂妄的话变成了当日报纸的大标题。
      那些记者永远不知道那篇报道让她背负了多少罪恶,她仿佛一夜之间得罪了所有学画的同学,她旁若无人地告诉自己不需要沟通太多,因为她要做艺术家,可是她长大以后才发现在国内的艺术环境里沉溺于绘画并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你需要做的不仅是画画这件事。因为你无法在短期甚至长期内获得回报,或者是无以为报,支撑你走下去的只有欲望,困了累了倦了哭了都要画下去的欲望,她还有青春还可以挥霍,她十八岁的时候仍觉得快乐,可是当她发现她已经在慢慢地接近二十岁的时候,她发现了自己的一丝小小恐慌。
      她太热爱绘画这件事,那些对于绘画的爱让她寝食难安,当你太在乎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容易被人抓住弱点,但单纯的她那时候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苏德就是在这个她最虚弱的时候靠近她的,“乐乐!”他推开画室的门走进来,“周末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这儿?”
      她当时正蹲在地上烦躁地用画刀刮着油彩,她发觉自己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颜色,一抬头看见苏德,“苏老师……”她开口了,有些不安,苏德一直是她的尊敬的人,她很少从别人的画里看出欲望,梵高,塞尚给过她这样的震撼,当她兀自发现周围亲近的人也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时,这样的欲望大概就是绘画的某一种境界,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她一直把苏德当作一个可以相信的人。“老师,我在画玫瑰。”
      “是吗?”苏德凑近了看,她穿着单薄的毛衣,苏德说:“来,坐。你最近有些晃神。”苏德让她坐下来,拿起沾满了艳红色油彩的画笔替她补了一些颜色,“乐乐,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是的。苏老师,我发现我有些画不下去了。”她转过头,用真挚单纯的眼神看着苏德,“乐乐,别害怕。老师会帮你的。”她点了点头。苏德把左手搭在她的肩头,渐渐的,她感觉他的手指在移动,在透过她的毛衣摩挲着她的身体,她有些惊慌,苏德的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顺着长长的发丝摸着她细嫩的脸颊,“这样会不会放松很多……”在那只手将要越过她的脖子伸进她毛衣的领口时,她忽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地说:“苏老师……”
      “乐乐,老师很看好你……”他还在说些什么,并且一直拉着她的手臂要拥抱她,她激烈地挣扎着,一句没有再听,扔下画笔奔出了画室,她一直跑了很久很久,然后坐在花坛的边缘大口喘气,浑身颤抖。
      第二日,她没有去画室。她开始恐惧那个地方,可是她觉得她的世界都在那儿,她活下去的欲望仿佛都在那儿。她还要去那儿上课。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去了,推开门先是看见苏德,她条件反射地尖叫了一声,却发现里面还有其他人,“大喊大叫的干什么?”苏德训斥她,她低下了头,“有没有点样子,这里是画室,你当这里是菜市场?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现在才来!”她仍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拿起笔,好久却不敢下落,她发现自己丧失了绘画的欲望,她感觉恐慌。
      苏德坐在椅子上看着同学们开始讲话,“入学的这段日子,很多同学进步很大,但很多同学却让人失望。绘画需要天分,更需要勤力,康乐我尤其要批评你,每次集体画画你都迟到要么就是不来,不需要太狂妄。而陈诚同学就很优秀,作品也充满灵气……”
      她刚要争辩,苏德却质问她,“你以为你自己现在很优秀吗?我看过你以前的专访……”
      “不是。”她咬着嘴唇。苏德的否定还是让她感觉到了窒息,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乎认可,可是绘画和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在最初默默耕耘的时刻她需要勇气,但是现在她发现她在看见苏德的时候丧失了勇气。
      学校顿时间变成了令她恐惧的根源。
      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九岁,她不再敢单独留在画室里,

      3)

      父亲走了,她又回到了这牢狱一样的医院里,终日不能出门。一年前她第一次住进来的时候,医生说她患了精神疾病,需要放弃绘画才能使得整个人宁静下来,她整夜地哭,没想到要因为生病而放弃绘画。当她住进来的时候,她的画板和调色盘就会全部都被收起来了。
      屋子里没有表却有日历,她醒过来的时候看着那些数字,悄悄在心里对自己说:看,康乐你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
      “吃药了。”护士长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拿着铅笔在废纸上画画,嘴里喃喃自语。“吃药了,别画了。”护士长的声音相当严肃。她头也不抬,对护士长视而不见。
      “我来吧。”新来的实习医生小洁接过装满了药盒的托盘,护士长皱了皱眉头开门出去,临走时对年轻的医生小洁说:“她在医院里从来不吭声,是个很难缠的女孩。”
      小洁翻开她的病历,又是抑郁症,又是强迫症。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强迫症和抑郁症患者。“乐乐……”她喊她的名字,她仍然在自说自话般画着铅笔画,喃喃自语仿佛当她不存在,“乐乐,是度度鸟吗?”小洁问她,从自己的大记录本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我昨天在垃圾娄里拿出来的,你画得很好。”
      乐乐抬起头凝视着她,她看起来年纪真小,小得就像是她刚离开美术学院的那个年纪,“我很喜欢你画的鸟。”小洁笑着说。
      乐乐看着她,觉得她是这个医院里不一样的人。她想起从前学素描的时候,启蒙老师让她们学画人的表情时说过的那句话:微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女人命会很好。
      “谢谢。”乐乐停下了手中快速涂抹的铅笔,声音萎靡而杂沓,“你……相信度度鸟还存在这个世界吗?”
      “相信啊,当然相信。”小洁回答,“也许它们正在另一个空间里看着我们,只是我们不知道。”
      乐乐点头,“我也信,而且我确信我见过度度鸟,它们飞到窗前听我说话,它们的羽毛有金子的光辉……”
      “你都在对度度鸟说什么?”小洁靠着床沿坐下来,她的声音很诚恳,“它们愿意听你说吗?”
      “当然。”乐乐的眼神很透明,脸上出现了单纯的表情,“它们很可爱。”
      “真的吗?”小洁趁机递过去药水,“我想度度鸟应该是很美的动物吧。”
      乐乐接过药水,一饮而尽,“它们的瞳孔是深深的紫色,那种最深的紫色……”小洁趁机递过来药丸,“我对它们说好多的话,它们与我相对,很认真的听……”乐乐把药丸也吃了,咕噜地喝着药水,喃喃地对她说了些关于度度鸟的感受。
      药效很快起作用,不一会儿她就沉沉睡去。

      小洁看着那几幅画,她的素描功底真的很好,在她画里的鸟儿神态各异,可怜的年轻女孩。她对她这样匪夷所思的患病感到诧异,甚至是有些痛心,这样纯白的女孩的确是应该属于更阳光的空间。
      小洁医生叹了口气,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对护士长说:“她把药都吃光了……”
      “真的吗?”护士长惊讶得很,“要知道以前都是要我们摁着她,她才会吃的。”
      小洁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她从医学院心理医学专业毕业来到这家医院的时间并不长,对病人的基本情况只是大概了解,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对度度鸟说话的女孩……她真的那么喜欢那只不存在的鸟吗?”
      “她为什么要一直画那只鸟……”
      “又或者是她只需要倾诉?”
      “护士长,她的主治医师是……”小洁突然问。
      “就是你的导师胡医生啊……”护士长回答。
      “噢……”小洁点头,手里握着圆珠笔一出一进,“那,她的病历能让我看一看吗?”

      4)

      那些药物开始在她体内发生作用,她睡得很沉,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深了。恍恍惚惚地,她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了,梦里的她回到了美术学院,一草一木都散发着熟悉的气息,那个夜晚没有月亮,只有清令的星光,每一次梦到遥远的学校,视线好像就会立刻模糊,视线越模糊记忆就会变得很清楚……
      那一个夜晚,她留在画室里专心投入作画,有男生在一旁装框,也有女生在画画。她画得很专注,但她知道画室里还有其他人,就开始进入色彩的世界里。当苏德进来的时候,陈诚喊了声老师好,她抬起头也低声说了一声老师好,有别人在还是好的,她安心地想着,却发现此时只有她和陈诚在这个屋子里,除此之外就是不期而遇的苏德。苏德点着头径直走向她,恐惧又一次袭来,她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慌乱,她扔下画刀抓起包想往外走,“乐乐!”苏德冲过来,一下抓着她的手,她甩开,苏德一下抱住她,她挣脱着他捆着她的双手,苏德却开始揪住她的头发,她绝望地看着陈诚的眼睛,陈诚却把头偏向一边,把画框放在地上,拿起了自己的包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轻轻地走了并且带上门。那一刻她想尖叫,苏德却用画刀顶住了她的脖子,她不是怕死,她只是软弱地哀求他不要这样,苏德将她扑倒在地,摁掉了开关,在黑暗中她扑打着,喊叫着,偏僻的画室外面没有一个人听见吗,她不知道,她的衣服被苏德残忍地剥去,她知道自己终究敌不过苏德的欲望。
      在那个夜里,她仿佛看见了那只度度鸟,正在夜里凄厉地喊叫。
      那一夜的记忆始终让她感觉到命运的匮乏,她想过要去报警,她在漫长的黑夜里独自哭泣,她知道她没有这个勇气,她无法承受流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弱下去了,头发变得像海藻一样枯黄,眼袋终日停留在她素颜的脸上,她变得寡言少语,她总是在每一个恍惚的时刻见到那只度度鸟,在无人的时刻用凄厉的眼神看着她,她也只能这样呆滞地看着窗台上的那只鸟。天亮的时候她推开父亲房间的门:“爸,我能转校吗?”
      “为什么?”
      “因为我不开心。”她觉得这已经是最充分的理由。
      “不行。”父亲严厉地说,“这是国内最好的学校,你要转到哪儿去?爸爸目前没有能力让你出国学美术,你花了多大力气考上来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这样不争气,你妈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的。”父亲严厉地说。
      她放弃了,她始终是个软弱的人,她遇到了事情总是习惯性妥协,她是敏感的双鱼座女孩,她除了躲起来伤害自己之外对一切无能为力。她只会画画,她连多一个朋友都没有。
      下课的时候,她独自坐在教室里发待,那一本关于度度鸟的书放在抽屉里,她打开来翻到某一页:

      “度度鸟是一种外表看似拙重,翅膀退化的鸟类,原本快乐地生活在Mauritius 岛上, 由于长久以来与世隔绝,对于陌生的访客予以热诚且天真的招待,不料,人们似乎会错意了,以为度度鸟是个无知的大笨鸟,打破了度度鸟以往宁静安和的生活,无情的人类及所带过去的动物如猪、狗,彻底的蹂躏了度度鸟的生活空间,造成了不可抹灭的影响。”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格外喜欢这只鸟,她开始不断地在脑海里描绘这只鸟的颜色形状以及神态,她想像着这只鸟快乐与世隔绝生活的样子,想象着度度鸟是如何飞翔,如何用笨拙的身体捕食,如何欢乐,她想到那只不会飞的鸟心里就会觉得舒服很多。
      她和周围的人越来越疏远,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会躲进图书馆里。让书的气味彻底淹没她的身体,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并不那么肮脏。她对一切事物都不再关心,只是醉心于画那只她想像中的度度鸟,她觉得那只鸟总是那么的美,却又不那么完美。
      她烦躁地把画纸撕碎,摔画笔,把油彩整个倒在水槽里,宿舍里的人都格外怕她。她仍旧敏感,她常常看见那个替他拿度度鸟书籍的男孩,那个男孩的那一句“这一本,我也看过。”常留在她的心底,她敏感地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看得见度度鸟的人才会明白她,而那个男孩长得真的像是画一样,而她却一直躲在背后不敢上前喊他。
      “亲爱的度度鸟,你在听我说话吗?”每天晚上入眠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诉说很多东西,这个世界上听她讲话的人已经没有了,只有这只鸟。
      傍晚的时候,在门外,她又遇见了那个替她拿书的男孩。她捧着书本走出来,麻布长裙裹着她削瘦的脚踝,她苍白地站在那儿,男孩迎面走来的时候看着她笑了,“好久不见你了,你是那个…拿度度鸟书的女孩吧?”
      “是。”她点头。眼里猛地浮现那只鸟儿的轮廓,一只色彩艳丽的鸟儿站在那儿,眼神带着没有焦点的恐惧,收缩着自己小得不能再小的翅膀,站在大树下瑟瑟发抖。“度度鸟,让我去认识他吧,你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她在心里说,然后上前去,“是我。”她点头,却发现自己嘴唇僵硬,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我们走走吧!”她颤抖着声音说,用美丽的眼睛看着男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觉得自己需要倾吐的出口,度度鸟也会开心她这样的选择。“好。”男孩在诧异了不到三秒之后答应了,她看到了她想看到的那种光明在男孩的眼睛里闪烁,仿佛孤独的度度鸟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梳理着自己纤弱的羽毛。亲爱的鸟儿,我想他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了。在走入黑暗的楼梯转角时,她颤抖着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勾住了男生的胳膊,然后她觉得电流袭击了她的身体,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懦弱得需要一个依靠。
      男孩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她,她不知道她其实真的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有着最深邃最迷人的瞳孔,男孩被她的举动惊到了,却被她的眼睛迷住,“你叫什么名字?”男生问她,“康乐。”她回答,喉咙却哽咽了一下,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坏掉了,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我是路铭,我也是画油画的。”
      她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也是?”
      “我觉得你身上有油画的味道……”他说,“我闻到了。”
      她笑了,恐惧终于减轻了,终于看见楼到外面的光亮,他们一同走出去,她突然间转过头说:“明天晚上,你能来画室吗?”
      他看着她褐色的头发,眼神里露出温暖,像是梵高画里的葵花一样温暖,他看见了她眼底的一丝脆弱,是那种暧昧得让人看不出根源的懦弱。
      第二日,他如约到来。他看见了她的作品,那一刻两人在画室里静默无言,手却牵在了一起。她又开始感觉到了那种令她废寝忘食画下去的欲望,或许是源自爱情。
      “这是什么?”他指着墙角的一幅画问,上面很模糊,看不出轮廓。
      “是鸟。”她回答,在心里想起自己第一次画这幅画的感触。“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看见度度鸟的时候,我就把鸟儿的样子画了下来。”
      “是吗,你怎么会见过度度鸟,不是灭绝了吗?”
      “我见过,我真的见过。”她回答。他不再追问,她往窗外看出去,那只受惊的度度鸟变成了一只柔软而温顺的鸟儿,有着细细的脚和蓬松五彩的羽毛,骄傲地站在树枝上。
      她说,“你陪我一起把它画完吧……”她说,某些记忆触动了她,她一开口眼泪却掉了下来,“你怎么哭了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复着那句话,“你陪我把它一起画完吧……”他为她的脆弱感到痛心。他为她独特的忧郁气质和美丽的身影动心,她经常一个人走在学校里,像是一个死魂灵。这样美好的女孩并不应该这样,他把她拥进坏里,他决定让她快乐。他知道她不快乐,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猜想她应该是活在一个理想化的世界里,她以为每一个人都只是为了理想而前行,难道不是这样吗,是的,乐乐,的确是这样的。但是理想达成需要的条件太多。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热爱她这样的不切实际,他觉得面对她的时候自己才能真正地陶醉在画的世界里。
      他们开始了恋爱,在每一个夕阳沸腾的下午旁若无人的接吻。
      她需要安全感,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软弱的根源。

      5)

      她仍然要去上苏德的课,苏德在众人面前并不表现得对她有过多的关注,偶尔点她回答问题,她却反而表现得极其不自然,“大声些,同学们都听不见了。”苏德说。
      “是。”她点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们相爱的事情她恨不得昭告天下,而铭也一如既往地守候着她。放学的时候他来接她,她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却看见苏德在和铭交谈。后来她才知道,苏德是铭的研究生导师。她低着头走出去,“你女朋友?”苏德像是很诧异的样子远远地指着她问明,“是的。她是乐乐。”明握着她的手,那一刻她有些不自然。
      “这个可是我最漂亮的学生呀。”苏德笑了,“好好相处啊。”
      他们的确是有过一段很美丽的日子,她和他在一起将近一年,这一年的时光里她觉得自己仿佛去了一个新的世界,只是偶尔在夜里惊醒会想起那个沉重的夜晚,看见窗台上那只瞳孔深邃声音凄厉的度度鸟。她希望能保持着这份快乐,哪怕是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而此时他要毕业了。
      他兴奋地跑过来,“苏教授推荐我去美国学美术,这是他给我写的推荐信。”
      她接过来看,满篇都是溢美之词,美国?多么遥远的地方,“你不会去的,是吧?”
      “我会啊。为什么不去?”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但我还会回来的。”
      她在一瞬间感觉到绝望,她一想到自己将要再次回到黑暗的世界里,哪怕只是暂时的分离都让她绝望。那一夜,她坐在床上痛哭流涕,悲伤得不能自已,她想留住他。那一夜,他们上床了。乐乐是主动的脱掉了自己的所有衣服,躺在床上温柔地看着他,看着她的身体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撼。他画过很多裸体,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却不知道人的身体是如此圣洁,他是处女座的完美主义者,他们在黑暗的夜里拥抱着对方,她仍旧是紧张的,他也认为她是第一次所以格外小心翼翼,当激情退去之后,他小心地问她之前有过吗,她颤抖着回答她有过,却不愿意再往下说。
      他是介意的。他介意的是她为何要隐瞒他。不,准确的说他是怀抱着那一个处女情节的男人,他是学油画的完美主义者。
      他们开始争吵。她为了他执意要出国的事情,他为了她发莫名其妙的大火。
      他觉得她对他有所隐瞒,她觉得他应该为了她放弃出国。那一夜,她突然间觉得他是那么地遥远啊,她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的那只度度鸟,泪流满面地对它说,亲爱的度度,他也许并不是那么在意我,对不对,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只在意自己。那只度度鸟凄厉的目光刺进她的心里,让她手足无措地蜷缩在床上,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上仍旧只有度度鸟愿意听她的话。
      不知道躺了多久,她醒了,看着微微亮的天,眼角仍旧带着泪。

      6)

      在翻看了乐乐的所有病历之后,小洁彻底在桌子上趴下了。疲倦袭击了她,但更多的是漩涡一样的怀疑。她一遍一遍看那些心理测验上乐乐留下的答案以及她的病状分析,她看着主任医师给她使用的处方药物单据……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小洁站起来,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主任……”她开口了,“我对康乐的诊断结果有一些个人意见……”
      “什么意见?”主任胡医师是个中年女人,她推了推眼镜,语气严厉。
      小洁倒吸一口气说,“我觉得她只是情绪低落,时常感觉心慌没有安全感罢了,她所有的问题都还只停留在情绪层面,我觉得对她使用一些干扰精神的强烈镇静药物并没有太大的必要,她没有那么严重……”
      “你刚来,你不了解那个女孩,她不但有很严重的精神抑郁和心理问题,她有很严重的妄想症……”
      “我觉得她只是需要倾诉和安全感……她并不是那么严重地需要靠药物来治疗,那些药物会干扰她,舒必利、泰尔登和甲硫达嗪这类药品会真的让她发疯的,她或者只是单相抑郁……”
      “据我几十年来的诊断经历来看,她是双相抑郁症患者,不能随便停药,否则会有自杀的倾向……”
      “老师,”小洁诚恳地说,“准确地说,我甚至不认为她是精神病患者……”
      主任有些怒了,“张小洁,我说过,你才来了几天你知道什么情况,她长达三四年的时间一直沉溺在画一个莫名其妙的鸟的状态,她还曾经妄想自己被迫害……”
      “什么?”
      “他们学校亲自把她送过来的,她在上大学的时候竟然幻想自己的系主任爱上了她,并且在妄想症的病发状态下认为老师□□她,甚至还把这些事情当作了现实,开始了上告污蔑老师的令人发指的事实,你知道吗,她给校长写过多少封检举揭发他们老师的信,她甚至还写到了市里的教育局写到了省里……你说她这样严重的病状……”
      “是她自己的妄想吗?”小洁反问,“为什么没人相信她说的是真实的呢?”
      “她从小就是自闭的,狂妄的女生。她的同学都反映她是个很奇怪很不合群的人,而她的老师确实是个德高望重的画家,德艺双馨……”
      “难道就不是她们系主任人品……”
      “张小洁,你来我们医院是来实习的,而不是来质问的,康乐的系主任跟我是中学时代的同学,他人品如何我心知肚明,不需要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辈来评说,康乐的做法已经足够让她坐牢了,你知道吗,她这是诽谤,是污蔑,是造谣,她父亲很怕她会被判刑,我们给她下了精神病的鉴定已经是很对得起他们了……”
      “老师,作为医生是要实事求是而不是根据各种经验和人情来判断……”
      “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我下午还要开刀……”
      “老师,我没有恶意,我只是……”
      “你的实习报告我会转给另一个医生,我实在是没有精力来带你……”
      “老师,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你不要误会……”
      “好了,要不我就帮你转到其他医院去吧,省医院看来暂时没有空余接受实习生了……”
      “……”

      7)

      小洁看着熟睡的她说,“对不起,也许我帮不了你。”
      康乐睁开眼睛,她看着年轻的医生,眼神暗淡极了,“是苏德。”她动了动嘴唇说。
      “你愿意告诉我吗?”小洁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她冰凉的手很纤细,小洁说,“康乐,我看见你就觉得很痛,我相信你……但是我觉得我做不了什么,你愿意告诉我一切吗?”
      康乐的眼睛一直像是没有焦点一样,她开始回忆了,她默默地看着小洁,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褐色的头发,淡红色嘴唇,这个年轻的女孩此时的神情好熟悉,像是度度鸟常常看她的表情,康乐灿然地笑了。
      事情原本就是很简单。
      去揭发他,一定要去!这个说法是路铭提出来的,当她向路铭坦白一切之后,路铭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去揭发这个禽兽。于是她颤抖着手把检举材料分别寄给了学校和派出所,她依稀记得自己一个人在漫长的黑夜里一字一句地写下那些材料时候的颤抖心情,每当她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就看着窗外的那只度度鸟,她的精神衰弱得越来越厉害。那些信仿佛石沉大海,苏德仍旧在学校里为人师表。不久之后,她接到了各式各样的盘查。不久,学校通知她此事无法立案。苏德却告她诽谤。
      她本不害怕,却在最后发现苏德找了路铭作证。法庭上路铭站在了苏德一方。随后他顺利出国。
      她被学校开除。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上诉,不放弃的上诉。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所有人都觉得她精神出了问题。她只能把这一切在漆黑的夜里告诉那只度度鸟。
      只有你知道我没有骗人对不对,只有你相信我,只有你知道我康乐是真的在说实话。
      那只度度鸟为什么永远在黑夜的窗外出现,为什么总不能在她身边,她一遍一遍地画着,她离家出走也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那个度度鸟。
      “度度鸟?为什么会有度度鸟?”小洁问她。
      “我不知道。”她闭上眼睛,康乐觉得累极了,她闭上眼睛的时刻,小洁又问,“乐乐,法庭最近是不是要开庭了?”
      “是。”她气息微弱地说。她本不想再次回忆过去,在过去她发现自己无人可诉,世界上没有任何生命愿意听她诉说。画了那么多度度鸟又有什么用。自始自终只能和鸟说话。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找到了那么一点自由。真正的自由。真的没有人相信她。只有度度鸟。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幻觉的,她开始真的觉得度度鸟没有灭绝。

      “你信我,对吗?”康乐问。小洁笑了,嘴角上扬。她出去了。康乐平躺着,三秒之后开始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嚎啕大哭,她许久没有这样大声嚎哭过。
      在小洁离开之后的第三周之后,法院正式宣判。令人意外的事情是,法庭这一次得到了一盘录音带,是医院寄过去的,精神病患者康乐在病中与医生的倾诉。法官在判决陈述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根据病人在倾诉中告知医生自己妄想症的病状,以及原告根据各种证据……”那些证据当然包括这盘康乐倾诉的录音。最终法院判定康乐对苏德教授的诽谤成立,又因康乐患病改为不执行强制措施,要求康乐父亲向苏德道歉,苏德教授不追究康乐赔偿责任。
      当天当地的报纸大头条刊登了此条新闻,苏德教授恢复了名誉,甚至是更好的名誉。小洁医生留在了省医院,在法院宣判结束之后,苏德给医院寄去了感谢信特别地提到了她,不久之后她顺利成为省医院正式编制医生。

      8)

      九月二十七日,康乐在法庭宣判后的第二日在医院的卫生间里用自己暗自收藏了很久的画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那把画刀是父亲在她的个人第一个画展结束的时候送给她的,她用它在画盘上拨弄调配过无数的色彩,而这一次在她洁白的手腕上,她轻轻地划开自己的皮肤,最嫣红的颜色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染红了她的白色衬衣……
      鲜血是事实的真相吗?
      康乐迷迷糊糊地想着,血汨汨地从她的血管里流出来,像是油画里最鲜艳的红色,像是苏德替她补过的玫瑰花的颜色,像是天边最壮美的夕阳,她坐下来,喃喃地说,亲爱的度度,我好想你啊。
      在最眩晕的时刻,她终于知道度度鸟是有着大翅膀却不会飞翔的鸟儿,翅膀越大就越无法轻松地飞起来,她终于知道,度度鸟就是她自己,她曾经快乐曾经无暇,她忘了该怎么适应新生活,她的同类——度度鸟——也一直在提醒她,一直在呼唤着她,卸下重担才能像普通的鸟儿那样自由翱翔,才能在被人类毁灭的家园消失以后学会更好的生活,她也可以忘记伤痛,可她永远也无法摆脱无法适应这样的罪恶,人类的罪恶,是最后毁灭她的根源。
      再见了,爸爸。再见了,油画。
      她闭上了眼睛,那只窗外的度度鸟第一次扑闪着翅膀,用最缓慢的速度迎着夕阳飞起来,飞起来,那些羽毛的颜色多美啊,到我身边来吧,度度鸟婉转地叫喊着,她好像看到鸟儿从窗口飞进来,静静地落在她的身边,然后她就依偎着度度鸟的大翅膀,随之一起飞走。

      后来,她还是被救活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看见炫目的阳光,窗外的树枝空荡荡的,她侧过头去看,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那只鸟真的带着她飞去了远方,她微微地笑了,嘴角上扬。
      小洁给她输了很多血,她们是同血型的女孩,却是不同类型的女生。
      她终于醒了。她开始对医院里的每一个人微笑,很配合地按时吃药,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脸色越发苍白。小洁来看她,她没有血色的嘴唇总是微微上扬,而此刻,她破碎的手腕好像一个印章,证明她此时终于向过去告别,她不再提起度度鸟,因为此时她真的疯了,她体内的那个叫做康乐的灵魂跟着度度鸟飞去了。
      她靠在墙上看着天空想起地下室的那个画板,画板上没有画完的度度鸟还在那儿,那颗朱砂点的眼睛在潮湿的空气里化开了,而她破碎的手腕再也无法有力地绘画了。
      此刻,世界上最后一只度度鸟真的灭绝了。

      2007年2月21日于南宁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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