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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年少的那些茉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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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很短暂的时间内梨子的座位就不再是空着的了,空缺很快被另一个人填补,如同所有人的精神世界。究竟有多快,韩旭甚至没仔细想清楚,他只是记得北宁市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他在等待一个晴天的期待中变成了高二的学生。
再次踏进教室,讲台上就站着那个丹凤眼的女孩。她就是爽儿。老曾带着她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的男生们都默默地发出了一些美女啊大美女的感叹。爽儿的确是个美人,她的美跟梨子那种毫不张扬的感觉完全不同,她美得有些咄咄逼人。
“这是林爽。她是从春池中学转学过来的学生。”老曾介绍道,目光里透露这赞许,“她是个优秀学生。”林爽站在讲台上,很大方声音洪亮地道了一句:“我是林爽,很高兴能加入这个集体。”
下面的几个男生开始用力地鼓掌,林爽仍然是大方地笑着。林爽到来的时刻,韩旭正处于对梨子的思念中,对这个闯入2班的女孩他并没有多大留意。没有人知道在日后,爽儿会加入他们的三人小团体,会成为他们生命中存在最真友谊年纪里最重要的人。没有人能想到那么遥远的未来。
韩旭在位置上眯着眼睛看着这个骄傲的女孩,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能跟他们谈到一起的女孩。
春池中学很厉害。北宁市只有两所重点中学,松山一中和春池中学,两所中学就好像金庸小说里的武当和少林,地位居于武林各大门派之首。
林爽第一次考试就让大家刮目相看,她在数学科目上轻而易举地考了全班第一名,老曾对这个新来的女孩赞赏有加。
林爽的高傲和魅力吸引着大家的目光,很快地大家就彻底地忘记了梨子,男生们在宿舍里讨论林爽,老师上课的时候也喜欢提问她,加上林爽个性开朗大方,很快就成了风靡全校的人物。
在宿舍里的人热火朝天地讨论林爽的时刻,韩旭常常一个人独自地想起梨子,那一大片碧蓝的南湖水仍然在韩旭记忆的最深处,那里总是一大片的波光粼粼,湖水透着一股安宁的气息,湖面上泛起一些被风吹皱的波澜,岸边的灌木仍然透着夏末秋初的生机,根须抓紧这湖边的泥土却把叶子浸泡在水里,有些鱼儿快速地从眼前游过而后躲在大石背后偷头看着你,不太茂密的深绿色水草在湖底的卵石堆里生长着,摇曳着身姿,太阳的红色投影在湖水上变成很淡很淡的一层,就像是梨子脸上的那一层淡淡的红晕,风吹过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顺很顺,有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想起梨子的时刻,韩旭第一个回忆起的竟是她头发上那一股淡淡的香味儿,紧接着就是梨子说的那句话,“死去就像是躺下来永远睡着了,你如果要死,我也要安安静静地陪你死。”
有些人说的某一句话你永远都忘不掉,也许你能忘了关于她的所有事,但你忘不掉那句话。韩旭翻了一个身,暗自在心里对自己说,梨子,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吧。
整个高二学年,梨子都不曾归来。春末夏初。这个季节是北宁市最宜人的时刻,女孩们换上了夏天的校服,蓝色衬衣,白裙子,青春逼人。韩旭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他发觉他变得完全没有生活的动力,总是轻易地想起梨子,是失恋还是不习惯不再存在的温柔呢。下午韩旭习惯午睡后背起书包往教室走,阳光抚摸着他的脸,感觉似乎就像是梨子仍在身边。
在上学的途中,韩旭常常会碰见林爽,他总是觉得林爽的裙子比其他女生还要更短,她走路很招摇地,独自往来于校园里。因为她是转校生没有其他的同学了解她,加上她不与任何人来往,关于她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人说她家比梨子家还要有钱,还要富贵,有人说林爽刚从国外归来。其实松山一中本身就是云集了北宁市大部分有钱人家小孩的学校,大家纷纷猜测着林爽的来历,对此乐此不疲。但从未有人见过林爽的家人,她总是独自往来校园里,也不住宿。每个周末都会有一辆小车把她载走。
她总是看一些大部头的书,松江一中一向重理轻文,图书馆里的人文书常常无人问津,爽儿每天下午就会在图书馆安静地读那些死人的书,类似尼采的《偶像的黄昏》,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等。
她表现得像个智慧的女子,韩旭并不欣赏她这样的女孩。总认为一个女人想要展示自己什么都懂往往只会带来反效果。但是老师们喜欢爽儿,特别是老曾,简直把爽儿当成了手心里的宝贝。对于传闻爽儿显得毫不在乎,似乎更多的是在享受着这些传闻带来的快感。
在这个季节里,韩旭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窗外总是绿意盎然,梨子不知道在哪儿呢,她会喜欢这个季节吧。韩旭曾经向老曾打听过梨子究竟在哪里,老曾环顾一下四周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不要早恋。”韩旭悻悻地退出办公室,从此不再向老曾提起梨子。
韩旭的松山一中生活,梨子只是插曲,高潮在林爽到来后上演。与林爽的相识是一场奇特的邂逅,在那个季节里,韩旭曾经数次在校门口遇见林爽,她总是猫着腰钻进那辆黑色的轿车里,而这一次不同,林爽独自一人站在那儿,韩旭从她身边走过,她很大方地跟他打招呼:“嗨。”
“嗨……”
“你就是那个跳水的男生吧,我跟你在一个班上呢。”林爽说道。
“我知道,你成绩真好。”
“上哪儿去呢?”
“我?我回家,你呢?”
“噢……我要和我妈妈去听古典音乐会,就在人民音乐厅今晚上有演出。”林爽平淡地说道。
“真不错,那个票价可真贵。”韩旭回忆了一下,大概都是八百块钱以上的票价,顶上父亲的两个月工资了。韩旭显得不自然起来,看着自己有些破旧的运动服和眼前光鲜亮丽的林爽,他摆摆手说道:“那,那我先走了。”
“再见……”林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那天的夜晚异常的沉闷,韩旭搭上了回家的公车,汽油味和汗水的味儿混杂着,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在一个小时的公车旅途,从东城区来到西城区,再拐了几个弯,韩旭回到了体工大队的宿舍。妈妈满头大汗正在炒菜,在散发着浓重油烟的窗口一眼就看到了他,冲着他喊:“家里没有盐了,赶紧去买两包回来。”
韩旭嗯了一声回头往商店跑,很不巧的是好几家商店都没有那种大包的盐,母亲是一定要买那种盐的,那种一大包能顶上三包小包装的盐,价钱却只是小包装的两倍。韩旭辗转了好几家,七找八找,晃了好几条街道,拐进一个小巷里,记忆中那儿还有一个小商店,却从未进去过。
“老板,还有那种大包装的盐么?”韩旭问道,商店的老板是一个秃顶的老头子,他点点头,冲着里面喊:“爽儿,还有没有那种包装的盐啊。”
“还有吧,你自己进来拿,我在作功课啊你烦死了!”韩旭隐约感觉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付了钱之后他离开了商店,没走两步就想起来这是那个常常在课堂上与老师对答如流的声音,是那个刚刚对他说要去听古典音乐会的女声。
韩旭听到一阵吵闹,似乎有人在呵斥什么,那个熟悉的女声又响起来:“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我不好好念书你就等着一辈子在这儿等死吧你,别吵我,你出去!”韩旭回过头,正巧看见林爽穿着拖鞋站在小商店的门口对秃顶老人大呼小叫。韩旭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个说自己要去看高雅音乐会的女孩竟然住在这种地方,和自己处于同一个世界里。
从那儿以后韩旭就常常在学校或者宿舍区或者体育场或者大街上遇见林爽,她总是那么优雅地对人微笑着,她说她要去逛街,要去看演唱会,或者去上钢琴课。但韩旭总能在另一个地方看见她,她明明是要回家却反而说自己要去拜访父亲的大学老师……韩旭从未见过一个像她这样爱说谎的女孩,她甚至连她家住在那儿都要撒谎,她明明住在西城区体工大队后面的一个小巷子里,连门牌都没有的小巷子,她反而要说自己住在东城区的会展中心附近。换作别人或许会对爽儿的做法表示反感,可是韩旭没有,他非但没有拆穿她反而安静地看着爽儿导演着自己的生活,并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演得很好,没人知道她的真实生活。
韩旭对林爽逐渐发生了兴趣,最初是他条件反射地总会往梨子的座位上看去,总能看到爽儿的背影,齐肩的头发削得很薄,发尾剪得很平,清清爽爽有些像是日本女孩。他对这个表面上如此神秘高傲的女孩背后隐藏的秘密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离开北宁的日子里,韩旭每次回忆起他最初对林爽的那种不可遏制的冲动都感觉不可思议,或许最初真的只是因为好奇心。于是他开始盼望着见到林爽,甚至喜欢听她撒一些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与梨子的相恋韩旭完全是被动的,完全是梨子一开始就用巨大的爱把他包围了,而林爽却好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火球,用巨大的炽热吸引着他。
在那些时刻,对梨子的所有承诺都变得云淡风轻,韩旭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自己对梨子说过会一直保护她喜欢她的那些诺言,但他总是选择性地在一天的某些时刻失去记忆,那些时刻往往都会遇见林爽。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距香港回归祖国还有不到一个月,炎热的夏天,跟往常一样平静的某个午后,韩旭第一次主动在校门外叫住了她,“嘿,林爽。”林爽回过头仍然千娇百媚般地笑着说:“是你啊。”
“你准备上哪儿去?”
“我……我回家啊,今天我妈妈来不及来接我,我搭公车。”林爽说道,“怎么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林爽推辞道。
“我正好要到会展中心那边去呢,我送送你吧。”
“嗯……这样子啊。”林爽还在犹豫着,公交车就开了过来,韩旭拽着她的手就登上了开往东城区会展中心的公车,“谢谢你了。”林爽在车上将错就错地说道,表情丝毫没有尴尬。
“没什么啦,对了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呢?”韩旭道。
“看看书,打打电脑什么的。”
“噢……真不错呢,不像我的生活总是很枯燥的。”韩旭道。
“你跳水不也很有趣么,不过……我一直觉得站在那么高的跳台上往下坠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林爽鼓着腮帮说着,用手从高到低画了一条线,“就这么栽下来了,你不害怕么?”
“你是第一个问我跳水的时候会不会害怕的人。”
“是么,难道你父母不会问你么,你女朋友不会问你么?”
“我……我父母不会,我女朋友……”韩旭在心底想了一会儿,梨子她究竟该怎么界定呢,应该……应该算是女朋友的吧,“她也不会问,她喜欢看我跳水,而且很迷恋。”
“真是小女生姿态呢,是那个休学了的女孩子吧,据说她长得很可爱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坐在她的位置上当然会不自觉地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了,周围的人也会谈起她来呢。”林爽说道,“你知道么,她很爱你呢,她在课桌上刻了一些谜语,我把它们都破解出来了。”
“真的么?”韩旭感到吃惊。
“明天我带你去看呀,她很有趣。”林爽说着,看着车牌,“哎呀,我到站了……你要下车么?”
“嗯,好的。”韩旭跟着她跳下车,说实话当时韩旭已经有点恶作剧的嫌疑,他就是想看看林爽究竟要怎么圆这个谎。
“嗯,也许我家还没有人呢,你要上去坐坐么?我可没带钥匙。”林爽说道。
“那我陪你等好了。”韩旭说道,他突然间喜欢看林爽这样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个样子比她盛气凌人的那个骄傲的模样要可爱得多。
林爽拉着他坐在路边,林爽开始话多起来,韩旭安静地做她的听众:
“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好孩子,又乖而且很听话。”
“不过这倒不是大人的威逼利诱的结果,而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做一个好孩子,可以得到很多不是好孩子的孩子不能得到的东西。譬如家长的信任,老师的放心,譬如交朋友的自由……在我爸爸我妈妈认定我是个乖孩子以后,乱翻我的抽屉和偷看我日记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出现。”
“许多文章里描写的准备中考的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也从来没有过。这倒不是我在学些功成名就的人强调自己的成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必须承认,对于中考虽然没有那种极其痛苦的生活,但我还是花了一番功夫的仔细研究的。中考那天的一切我现在已经记忆模糊,唯一仅剩的一点记忆就是那几天我家里特别正常,爸爸妈妈照常上班,我起床以后自己吃早饭就搭公车去考试了,还记得的是最后一科考试的时候,我头上有一个吊扇一直转,嗡嗡翁的声音伴着我有些忐忑的心情结束了这场人生中第一场重大考试。”
“还有件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因为从很小开始,老师就一直口口声声的说,你们一定要用功,现在辛苦一点,等到上了高中就好了……于是我心里一直有这种想法:高中就是童话里面描写的天堂,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期盼着高中的降临,这种虔诚的愿望好似天主教徒礼拜时紧闭双目的肃穆和庄严。”
“你知道么,原来春池高中的很多老师都是些混子,他们备课的题目都是十几年前的沉渣烂铁,我早就把那些题目都做遍了……哎,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呢,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我?”韩旭无奈地摇头道,“我不过是松山一中的一个工具罢了,他们让我来这儿念高中就是让我参加比赛的,也不会有人管我是不是能考上大学。”
“对,世界真让人厌倦。我常常觉得,人类社会是不容易居住的,当这种不易居住的想法高涨时,人们就会想着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一旦了解到不论搬到什么地方都不易居住的道理时,人们就会觉得绝望,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嗯。”韩旭不曾想过,多年以来郁积在心中的苦闷,就这样被爽儿几句话就概括出来了,“我以前在跳水队的时候总想着逃出来,等我真正逃出来上高中以后,又觉得其实松山一中也不属于我。”
“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爽儿叹了口气,似乎若有所思般,“我常常觉得我已经离开我自己了。”
“是死亡的感觉么?”
“不知道。”爽儿摇了摇头,她站起来说,“你喜欢喝甜品么,我请你喝。”
在街角的甜品店里,爽儿要了红豆沙,韩旭要了绿豆沙,爽儿含着吸管很认真地说:“对于死,我一直是这么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世界,他们只是离开了人间。他们一定和我们分享着同一个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样。”
爽儿说话总是这样,有她自己的道理,有她自己的解释。你能感觉她的睿智和成熟,但有时你又觉得她的逻辑荒唐可笑。但爽儿跟一般女孩不一样,她有自己的梦想。
“我想写小说,当个作家。”爽儿说。
“你?作家?”韩旭摇头,“听起来好像不太现实。”
“不做事情的人永远不会出错,不做梦的人永远不会梦碎。”爽儿仰起头来说,“这是林爽的名言,你最好记住。”
“为什么要那么严肃呢?”
“理想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们以后别拿梦想开玩笑好吗?”林爽道,“真的,我真的那么想。”
“好好好。”韩旭答应着。韩旭发觉自己渐渐喜欢和爽儿待在一起的感觉,她显得比梨子要成熟多了,什么事情到了爽儿那里总会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爽儿总是竭尽全力地标榜着自己的成熟。
或许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论是与梨子或是爽儿的对话总是从“死”这个话题开始,而梨子和爽儿的答案截然不同,折射着她们不同的内心,梨子软弱,爽儿刚强。
那天他们一直聊了很晚,最初的话题只是在扯一些有的没的很无聊的话,天逐渐黑了,爽儿不停地看表。“你都写过些什么小说呢?”韩旭问。
“啊?写过很多很传奇的东西,我的日子太平淡,戏剧性的一切交给我的人物去完成,让他们代替我去生与死爱与恨。”林爽说,眼神里带着向往,“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恶俗,我就是想做个畅销书作家,赚好多钱。”
“你很缺钱吗?”
“我?”林爽意识到些什么,显得有些诧异。
韩旭突然间觉得他应该揭穿爽儿的秘密,沉默了半晌之后他问了一句:“你真的,真的住在这儿么?”
爽儿抬起头,脸上三秒的尴尬,而后释然一般微笑着,“不是。我不是住在这儿,但你会告诉别人这个秘密么?”
“我不会,其实我一早就知道。”韩旭又道,“林爽……”
“叫我爽儿吧,我爸爸就这么叫我。”爽儿低着头,把一勺子的红豆沙塞进嘴里,“别问我为什么好吗,其实我是个写故事的高手,别问我为什么,我必须这么做。”
“你活得很累吧,总是在撒谎。”韩旭道。
“你呢,你不累么,被人看不起就不累了吗,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
“可你能藏得住一切吗?”
“我能,总有一天这些都会变成现实,”林爽站起来说,“他们想象中的那个我不久之后就会变成真正的我,我只是提前透□□个形象而已。”
“那样也很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那么想。可能我太诚实,我一直很想做个老实人。”韩旭道,“其实松山一中不是我们的,是他们的,是梨子或者阿良他们的,人的命运一早就已经注定了,我一直这么想,我们本来就不应该踏入那儿。”
“才不是,我从不这么想,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强大,他们拥有的东西将来一定也可以属于我,我也会住在这样东城区的房子里,穿她们穿的漂亮衣服,甚至会比她们更漂亮。我现在做的一切只是不想让别人看不起我,我掩盖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彻底不再属于我。”然后爽儿的眼泪就滴了下来,“虽然我知道我虚荣。”
韩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天知道这个女孩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呢,韩旭心里想,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可怜的孩子,只能互相依靠的孩子。
在一九九七年的整个下半年,梨子仍然杳无音讯,而爽儿的出现似乎挽救了韩旭,在爽儿强大的个性下,韩旭发觉自己并非那么懦弱。爽儿是唯一常常谈到理想的人,她说她要当一个小说家,写出畅销全国的书然后坐收数不清的财富,她说她还想做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像是奥普拉那样的女人。爽儿拥有着无数对未来美好的理想,尽管她的生活并不美好。
韩旭发觉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完全理解自己的人,并且他也能了解爽儿的内心,这个女孩身体里总有些巨大的能量,她的小宇宙爆发出来的能量足够撼动周围的人,爽儿用功读书,韩旭甚至能想象到她的未来,一定是很美的。
梨子喜欢王菲,沉迷在非靡靡之音的迷茫混乱中,而爽儿喜欢听别安乐队的歌曲,她喜欢看黄家驹在台上汗流浃背的演唱,喜欢听声嘶力竭的鼓动,“黄家驹唱歌的时候像是生命原本的样子,你难道不会这样觉得吗?”
“嗯。”韩旭点头,“可我不太懂音乐。”
“你应该去寻找有品质的生活。”爽儿说。
“但我想知道,如果你达不到你的理想,你该怎么办呢?”
“怎么会达不到呢。”
“万一……”
“那就像喜宝那样。”
“喜宝?”
“如果没有很多爱,我想要很多钱。”爽儿说,“你不会懂的,你不是女人。”
韩旭的确不懂,爽儿的思维显得非常早熟,但谁又能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对未来没有自己的一番看法呢,也许只有梨子那样的女孩才会对未来一无所知。
爽儿的从天而降彻底改变了韩旭的生活。他每天跟着爽儿学习,课间也总跟她粘在一起。班上的同学们疯传着他们俩是一对,韩旭对此根本无意去解释,他甚至长时间忘了梨子。也许这就是初恋的下场,在一个寂寞的城市恣意地绽放然后悄无声息地凋零。
韩旭也渐渐随着爽儿开朗起来。也许孩子们的友谊永远是奇特的,不在乎你的家庭不在乎背景,甚至没有人相互打听父母究竟是做什么的。就像是韩旭曾经以为,他这辈子绝对不会带同学回家的,他内心总是很别扭别人看到他们那个窄小的房子,可是现在爽儿就坐在家里的客厅那张已经变色陈旧的沙发上。韩旭觉得她会懂,但是梨子不能懂。梨子一定不曾想过,在这个光鲜亮丽的北宁市还会有人住在这样破败的房子里,而那个人就是她心里惦记的人。
“我们去市郊的茉莉园吧,我喜欢那儿。”爽儿提议,“我常常喜欢去那儿度过周末,在那儿写作业,念英文。搭上一块钱的小巴,在终点站停下来,就在茉莉园里安静地坐着。”
“我喜欢茉莉花,她们那么娇嫩,并且洁白。”爽儿说,“还可以把花瓣摘下来,晒干了装在袋子里,味道很好闻。”
爽儿跟梨子一样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一说起来就没完,韩旭甚至觉得两个女孩其实都很相似,内心都有着异常脆弱的一面,只是梨子的脆弱被人过分地保护着,变成了不堪一击的灵魂,而爽儿的脆弱暴露在日光下,变成了有坚强外壳的铜墙铁壁。
“好啊,我们就去茉莉园。”韩旭答应着。
每当韩旭回忆起整个一九九七年,那一大园子的茉莉花就会充满整个回忆,爽儿和他并肩坐在茉莉花园子的空地上,淹没在一大片洁白的花朵中。
“总有一天我要让全国的人都知道我林爽的名字。”爽儿说,“我要做一番大事业,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瞧瞧。”
韩旭诧异地回答她,“有这个必要么?”
“有。”爽儿说,“我总想在天上飞,不想在地上爬,我已经爬够了。”爽儿像是自顾自地说着,“对了,梨子在课桌上刻的字,你真的没有看过吗?”
“没有……”
“她刻了一个太阳,有光芒的那种太阳,太阳的那个圆里画着一只梨。”
“就这样吗?这算是什么咒语呢?”
“这样就够了,你就是她的太阳吧,这样简单的表述才是最动人的一切。”爽儿说,“能像梨子一般活着真幸福。”
年少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进行互相羡慕的游戏,却看不见自己。
“你知道吗,我爸的小商店可能就要拆掉了,北宁市要整治城乡清洁卫生……我真不知道我爸没有了这个商店要怎么活下去。”
“你妈妈呢?”
“死了。乳腺癌,这真是个可怕的病。”爽儿说,“你永远没办法感觉那种死去的痛,那种痛苦我真的不愿意再次面对,我很怕死。你知道吗,我总是能想起我妈妈,想起我对她并不是那么好,可我已经无法弥补。”
韩旭道,“别怕,我会鼓励你的。”
“我永远记得妈妈离开我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草地上仰望着天空的感觉,那天晚上很热很热,可我总觉得寒冷无比,我总是想写一些快乐的故事,让看的人发笑,但事实上我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半夜三点我常常睡不着,孤独和恐惧在那个时刻轻易地将我包围。”
“别这样……”韩旭搂过她的肩膀,安抚着哭泣的爽儿。
“我比谁都无法接受现实的败坏,人生真的太短了……”爽儿说,“人生真的太短太短了,我害怕死亡这件事,也许人生的长度有限,但宽度一定要尽可能的大,我要让自己早一点活在我梦想的那个状态里,那个状态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大家认为的那个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转学么,这是我的秘密,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能用另一个秘密来交换么?”
“嗯。”韩旭点头。
“我是全市第二名考入春池中学的,我对一切人保持神秘,我不告诉任何人我妈妈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家只是一个开杂货铺的,他们像现在一样猜测着我的背景,有一天,我和蔼可亲的语文老师,那个姓张的婊子,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向班委召开了一个班会,号召大家多多照顾我,甚至让大家给我家里捐款,谁他妈的稀罕她的同情心,那次班会以后我拼命经营的形象轰然倒塌。我闯入张婊子的家里,狠狠地咒骂她,我说她是个多事儿的八婆!然后我就跟松山一中的老师联系说到我要转学的事情,我知道凭我的成绩他们一定会要我,春池给我记了处分,我转到松山一中以后对老曾说,我唯一的条件就是把这个处分消除掉。老曾是个自以为是并且只关心自己的人,他才不会发动同学给我捐款呢,这样我反而安心了……”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接受别人的好意呢?”
“你疯了么,我不要,我宁愿死也不要让人觉得我是个这样的人……”
“可是你爸爸……”
“我……我有我自己的办法,我自己在挣钱啊……”
“是那个开小车的人吗?”
“你别问我,”爽儿说,“在国外十六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力主宰我自己的生活,对不对?算了,别想这些丧气的事情。“你呢,你的秘密呢?”
“我……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很龌龊的男人么,我曾经自杀过。”韩旭觉得有巨大的力量推动他说出一切。于是伴着茉莉的清香,韩旭把自己出生到现在所有能记忆起来的往事全部都告诉爽儿,包括父亲,母亲,阿海,大芳,李教练,还有梨子……
“自杀的人会下地狱的,那些跳楼的我相信他们五成以上的降落到半空中的时候都后悔了,毕竟生命只有一次。”
“听着真叫人毛骨悚然,后悔了也没法回头了。”韩旭说。
“那个阿海真的死了吗?”爽儿问。
“嗯,死了。”
爽儿镇定地听着,她的脸上总有一些专注的表情,韩旭热爱她的那种专注,他知道爽儿能理解他的感受,她一定能懂。爽儿听他讲到悲哀的地方,总忍不住掉下泪来,她会关切地问道,“大芳呢,他在那儿……他一定是很悲伤地离开你吧,他一定爱过你。”“你们家现在的生活来源是什么,你妈妈一定很苦吧。”“你跳水还能挣钱么?奖金一定很少吧。”“老曾他会为难你么,这个天杀的小人!” “老曾根本就是个婊子,我对他的话根本就是耳边风。”
“韩旭……我也会鼓励你的,我们一起加油。”爽儿说道,她心里总是能想到她想要做什么,爽儿不是普通的女孩,她很强大。
就像那些盛开的茉莉,有着最娇嫩的花瓣,却能散发出强烈的香气,沁人心脾,爽儿能懂,在那些日子里韩旭唯一的感受就是终于有一个能懂我的人。而爽儿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呢,就在那些最最寂寞和苦闷的日子里,那些年少的茉莉一直陪伴着彼此的成长,在记忆的最深处,散发出无可比拟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