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离死亡遥远的附近 ...

  •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韩旭喜欢一个人坐在跳水馆后面的墙根下,静静地看大院里小树林里扭动着肥胖身躯的流浪狗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各自走散,春天的和风把杨柳絮儿送上高空,夏日的骄阳催促它们洁白的绽放,他想采摘那大朵大朵的棉花,可短短的扶梯却登不上蔚蓝的蓝天,更也没有神奇的常春藤带着他往上攀爬……
      院子里有七十年代栽种建馆时栽的桃花,繁花落尽后的浓绿在日光中吞吐着夏日独有的气息,夏日的热气穿过浓密的爬山虎涌进森严的体育馆,聒噪的是教练常吹的哨音,沉睡的是风扇上的灰尘,浸湿的是棉布的衣衫,身材健硕的少年们早已忘记了跳台前大木钟的钟摆何时停止了摆动,没有了麻雀的电线在窗外寂寥,澄明的绿茶里寻不到茉莉的芬芳,柔软橙红的果肉和溢满的黑色种子里是否还残留着曾经青白坚硬的痕迹,纸上来来回回的铅笔又是如何打发了百无聊赖的午后,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夏天终于被打发走了……
      茶色的落叶越过围墙落在脚边,天高气爽的秋天似乎是很短暂的,也并不是很萧条的,候鸟在有些凉意的时候排成并不整齐的人字从北方飞过来,飞翔的声音划破北宁市寂静的天空,然后冬天就来了,没有雪花……
      在那些平淡的日子里韩旭生活得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每天按时到跳水队报道,开始跑步训练入水起跳吃饭睡觉,一切都跟昨天没有任何区别,似乎只能依靠这个院子发生的细微变化提醒自己,时间在流逝,生活在继续,人生在旅途。
      少年运动员的生涯是艰辛而寂寞的,每天似乎都只是在静静等待,看着四季的轮回,想像着人生的长度……大概是十四岁那一年,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在跳水馆门前的路口发生过一起车祸,韩旭和几个小队友趴在露台上张望围墙外的事故,那是韩旭第一次看见尸体,被白布包裹着的尸体被穿着白大褂的人抬上车,人群散去后地上只留下发黑的血迹和褐色的刹车印,人就这么死了?似乎在那一天起,韩旭就在想,我们每一个人距离死亡究竟还需要多久?在更多的日子里,韩旭独自在深夜里思考这个问题,盯着楼道里那盏总是被小飞蛾围绕的昏黄的灯沉沉睡去,特别是在他梦见漫天的特大大风沙吹进眼睛的日子里,对这个问题的思索从未消失过。

      一九九五年的那个春节,韩旭十五岁,阴云密布,傍晚猩红色的夕阳挂在天空的西北角,室外的风如此冰冷,仿佛能够吹散人世间的一切温情。春节假在年初五就结束了,那一天他清楚地记得他一个人站在北宁市游泳馆的跳水训练中心的十米跳台下面的楼梯上,屋子里没有充足的暖气,师兄师弟们轮番登上跳台表演,韩旭等待着,他的脚下是一潭深水,而注视他们的是一排市里来考察的领导,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人仰着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些许让韩旭陌生的东西,也许是疑虑吧,因为大多数人都不会理解把孩子放在这方寸泳池里进行坠落运动的那些家长究竟是什么心态。
      “韩旭,你上去试试看。”领队喊他。韩旭蹭蹭蹭地走上十米跳台,身体异常地疲倦,他站在高台上,看着脚下的一汪池水,练了这么些年,站在台上仍旧有些不由自主的害怕。
      那个女孩,你看到那个女孩了吗?
      身后等待着的其他队友窃窃私语,那个女孩就站在与他相对的池边,韩旭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呢,比跳水队的女孩好看多了,要知道整个跳水队的女孩子都是虎背熊腰,女孩那样娇柔地依偎在宁市长的怀里,同样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韩旭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觉得女孩的皮肤纯白,纤瘦而细长的手指交缠着,大概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宁市长的女儿,想必从小就很受宠爱。
      梨子仰着头看着他,她喜欢这个男孩的身材,有点瘦,但是很健硕,他的一切都像是画家的情人那种俊美的石膏像。梨子喜欢绘画。梨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正好也迎上了韩旭看她的眼光。
      “韩旭,看你的了!”教练冲着他喊道,韩旭弱弱地应了一声,只觉得有些头晕,女孩仍旧在看着他,目不转睛,梨子或许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真正的跳水,刚才那个队员入水的优美姿势立刻吸引了她,她好奇地走到池边。
      “子黎,往后站一点儿,一会儿当心水花溅到身上,这水不太干净。”市长助理谄媚地把她拉住,一边看着宁市长巴结地笑着,韩旭在跳台上隐约听到这话,狠狠地朝下瞪了这个肥大的中年人一眼,也是在这时,韩旭第一次听到了梨子的名字,子黎?她站在池边,雪白晶莹的皮肤,唇红齿白,脸上有些不谙世事的单纯气,那样的单纯想必是强大的保护之下才会存在的。
      后来韩旭才知道,她叫做梨子。她有奶油一般雪白的肌肤,所以大家都叫她梨子。。

      梨子嗯了一声乖乖地退回来。
      其实打从这一行人进入跳水馆开始,韩旭就注意到了她,市长刚走了进来,体委的领导立刻迎了上去,嘘寒问暖互相客套,鼓励你,夸奖我半天后,市长送来一些慰问金,鼓励运动员们再接再厉等等,随后市长提议让队员们都表演一下跳水,众人叫好。
      梨子百般无聊地跟在后面,她梳着麻花辫,穿着一条格子的冬裙,黑皮鞋,穿着藏蓝色的毛衣和白色外套。但看完第一个跳水表演后,梨子立刻兴奋起来了,她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格外地好奇,一群光着膀子的男孩们或在池子里游泳,或在青蓝的池水里展翅,或在一边准备跳水,像是莫奈笔下的《阿让特伊的赛艇》,在蔚蓝色中五彩的帆船流动着勃勃生机……
      梨子退回来的时候很友好地仰着脸对高台上的他微笑了一下。
      韩旭的心里涌起一阵温暖。
      这个女生,像是一幅画。一幅或许不存在我世界里的一幅画。
      韩旭想着,心里觉得有些酸,走到边上他开始起跳了,但刚起跳韩旭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在空中翻腾了一周后,韩旭的后脑勺磕到了跳台,重重地垹了一声,韩旭啊地惨叫了一声后落入水中,鲜红的血液立刻染红了他入水后的周围,像一朵盛开在水里血莲花。
      “啊!”梨子随之惨叫了一声,看着沉入水底的韩旭,鲜血的色彩太强烈,梨子的心随之尖锐地疼痛起来。

      是死亡的感觉吗?我死了吗?那一瞬间那白色尸体的模样猛地出现在脑海里,韩旭落入冰凉的池水时窒息地想着,剧烈的疼痛让韩旭手脚沉重随着坠力沉入池底,耳膜膨胀着压力,呼吸不畅,那么遥远的死亡似乎一瞬间迫近,会有人在乎我的死活吗,韩旭突然这么想。韩旭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于是他没有经历过任何人的死亡。对死的一切感受都源自于那个高台。人人如此,在极致的恐惧后就会陷入漫长的平静中,在年少的韩旭看来“死”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像是往事。如果就这么死了,我也会变成别人的往事吧。
      韩旭从四岁开始练跳水,这是父亲的愿望。父亲对他的愿望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旭”--父亲大概是盼望着韩旭能变成一个小太阳,照亮他未完成的跳水事业。母亲说当年她怀孕的时候,父亲就撂下过狠话,“一定要生儿子,否则就离婚,我没钱付计划生育的罚款。”
      父亲迫切地希望有一个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跳水事业,代表他拿一次冠军。这是父亲的美好愿望,但在韩旭看来这个愿望显得下贱无比。
      别跟我说是为了国家荣誉我不相信,那么就是为了自己吧,可是这样用一生换来的赌注最后的一搏就好像昙花一现般,韩旭想着,最后也许不会有谁在乎你的死活。
      “打从你们到这儿的那一天开始,一切就开始了竞争开始了比赛。你们要知道,这就是你们的荣誉,看到身后的那面国旗了吗”韩旭至今记得父亲还在当教练的时候在每次大赛动员会上一成不变的话。
      可父亲忘了,时代变了,这个时代能诱惑人的东西太多,连自由都能被物质收买,为了跳水韩旭认为自己贩卖了自由。
      他们不过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春风下出生的小苗,他们懂什么呢,但韩旭一直练得很苦,因为他害怕父亲。在韩旭的全部印象里,父亲似乎就是一个喜欢撂狠话的人,他每次蹲在高台上充满恐惧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水池下面冲着他大喊,“韩旭你他妈的给我快点跳下来,头朝下,脚绷直……”
      “你别丢老子的脸,跳,赶紧跳……你再不跳我就上去踹你!”
      韩旭站在高台上瑟瑟发抖,下面一汪池水并不清澈,透着一些消毒水的味儿,韩旭迎着父亲犀利的眼睛,父亲的叫嚣让他感到了绝望,或许有些人是天生适合跳水并热爱这项运动的,像是田亮郭晶晶之类的,但是韩旭并不是“有些人”中的一个。他一直觉得这样头朝下往栽的运动没有任何美感,只有一种瞬间坠落的惊慌感,恐惧感。
      在他4岁至14岁的日子里,这种感觉没有一天消失过,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入水那一刻水的压力使你进闭上眼睛,耳膜有胀胀的压力,周围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直至你再次露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你才感到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一次。在那些日子里,韩旭常常陷入对死亡莫名的恐惧中。而每天他都要这样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死死生生无数次。
      但没有人知道,这次跳水事故变成了韩旭人生的转机,在韩旭冗长的等待中,日子终于被人撕裂了一个缺口。

      在后来的后来,不论何时谈起这件事,韩旭总会说,也许这就是缘分。想起来,如果不是那个异常寒冷得让人直哆嗦的冬天,市领导就不会突发奇想来跳水馆慰问,而市领导不来就不会遇到梨子,若梨子母亲那些日子不在外地演出,估计梨子也不会随之出现……
      这一切好像是注定的,天气不是我控制的,市领导更不是,梨子妈妈更不是,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吗?韩旭常常这么想,就像是他注定要身为跳水运动员而忍受残酷的训练而梨子生来就是市长的女儿一样,也许都是天意。
      那天接到市长要来慰问的消息时,韩旭正在体工大队的宿舍里睡得格外酣畅,梦里再次出现了他站在奥林匹克领奖台上拿到奥运金牌的画面,韩旭记得自己在梦里握着那个奖牌亲吻了无数遍……
      领队挨个来敲门的声音把他弄醒了,韩旭做着金牌梦闷头不愿起来,领队进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揣了几脚其他正在看日本av□□黄色书籍的队员,道:“市长要来检查,上面通知说你们宿舍这一层的队员要去刷游泳池,快去。”韩旭迷糊地起来,盯着宿舍里田亮和熊倪的的大幅海报抱怨:“他慰问我们,为什么我们还要去做苦力啊。”
      领队道:“总要给市长一个好印象啊,清洁完了,要好好做个样子训练。”
      众人“嗯”了一声。开始前往跳水馆劳动,韩旭和几个队员拿着大刷子在放干了水的池子里搓着都是老泥的池垢,满头大汗弄了一个早晨,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听领队说市长的车已经到了,你们赶紧换衣服去装个训练的样子。
      韩旭浑身疲惫,大概是昨晚有点感冒,加上刷池的消毒水冰凉彻骨,他从水池里爬上来时就已经有点头昏眼花,换好了训练服以后,韩旭坐在池边等待着,队员们各自安分地训练着。
      也许那些天的感冒也是天意,否则又怎么会发生四肢无力动作走形而磕破了脑袋的事情呢?

      梨子当天晚上就有些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这个前一秒钟还在看着她的男生究竟怎么样了,出了事故之后市长安抚了几句就离开了,回程的车上,父亲他们一直闲聊着,丝毫没有提到刚才那个惨烈的事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那个磕破了脑袋生死未卜的少年仿佛不曾存在过,全世界仿佛只有梨子坐在车后座上隐隐地担心。她是如此善良的女孩子。
      他死了么,还是会变成傻子?
      会有人照顾他么,他是谁?
      他未免太可怜了吧?
      ……好几个念头都在梨子的脑子里旋转着……

      梨子和韩旭同岁,她是双鱼座女孩。梨子的母亲是北宁有名的歌唱演员,临近春节。梨子妈妈演出骤然增加,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地出差未归。春节的那几天梨子一直一个人住在家里,梨子在松山一中的念初三,寄宿,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因为住校在家里呆着的时间短了,梨子的家人就越发都把她当个宝贝来养着,生怕她闷了或者是烦了。
      宁市长那天去体工大队慰问,梨子在家里的书房安静地看着画册,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们,梨子从五岁开始学习绘画,她喜欢绘画可以带来的直接视觉感受。在梨子认为,文学可以从字里行间中进行理解,音乐体现的是一种时间运动的过程。真正灵魂意义上的绘画是完全抽象的运动,像是梵高的画,塞尚,德加,毕沙罗,莫奈,雷诺阿的画,绘画比文学和音乐更让人难以理解。梨子的功课非常糟糕,但她的确很有绘画的天赋,梨子的画有时候很简单,但既表达了感情的内容,又表达了感情的强度。
      这时候,梨子正在翻一本她刚从书架上翻下来的欧洲画家精品画册,她长久地凝视着一幅不知名作者的作品,午后阳光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一个身材扭曲的人舀起海水来把自己淋清醒一点,不远处是一片沙漠的海市蜃楼,一切都显得毫无关联,让人在斑驳空间独自思索。
      父亲在大厅喊:“子黎跟我们一起去吧,你妈说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
      “我都这么大了。”梨子无奈地放下画册,她知道抗议是无效的,暂时再见吧画家们,再见激越的笔致,强烈的色块,恰到好处的构架,浓纯浑朴的音韵,梨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总是无法过多地表达自己。
      老师在批阅梨子的作文时总是加上那么一句“表达能力不够突出”,梨子的画里有她想表达的一切东西,有她15岁的恪守信念,更有她为苍白生活所作的百折不回的探索,只是作为重点中学的松山一中里美术老师通常是个边缘人物,她们说话不算数。初三的时候梨子最喜欢的美术课也消失不见了。“你应该去中央美院。”看过梨子绘画的美术老师说。但梨子沉默着,她无法选择。一个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并毫无自由的女孩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谁又知道。
      梨子住在东城区的军委大院里,梨子的爷爷是军区的司令,父亲是市长,母亲是北宁市歌舞团的歌唱家,北宁市的教育局局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大伯父,北宁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也姓宁,是梨子的姑妈。梨子是松山一中的宝贝,宁家每年都给学校赞助不菲的钱。

      那一次事故,韩旭轻度脑震荡,住院一个月,出院后两个月没有下水。
      在医院养病的时间,成为了韩旭人生中最最轻松惬意的一个月,不用出早操,不用力量训练,不用压腿,不用游泳……他常常在病床上回想起过去的生活,回忆总是习惯地由近及远,在韩旭十四岁的那一年,父亲的视力已经接近于零。这是长期从事跳水运动的人退役后的一项多发病症,角膜在人的青年时代长期受到冲击,加上跳水馆经费不足,池水长期不更换父亲的眼睛从很多年前就常常发炎,红肿得如一只年老的兔子,躲在窝里舔着自己寂寞的毛发。
      眼睛成为了父亲偿还自己青年时期梦想的第一个代价,从视力混浊那时候起,父亲就病退了,从跳水队拿四百元钱的薪水,一拿就是好几年,运动员的奖金一涨再涨,父亲永远都只是四百元,韩旭的家永远只是那个室外训练池旁边黄砖楼里三楼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而父亲当年一手栽培起来的拿过冠军的队员已经开着小车在北宁市的大街小巷上招摇过市。
      父亲离开跳水队后,他的脾气像是停了电的大功率机器一样轰然寂静了起来,韩旭不习惯这样的寂静,一切的转变如果能有渐变过程的过程或许好些。父亲很不快乐。父亲退休后,韩旭有一段时间仍然留在了北宁市跳水队里,那时跳水已经成了韩旭生活的惯性,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跳水之外还能另外做些什么。都一样,体工大队里的孩子们都不再去上课,写一些几百字的训练心得都记不起来格式啊文字啊要怎么写。
      那时候的韩旭一直是个颇为内向的男孩,他不跟体工大队的男孩子们住在一起,他打心眼里觉得那些大个都是些傻冒。新来的李教练对韩旭的胆小和懦弱颇为不满,他数次私下跟领导反映这个男孩不适合跳水,十四岁已经是即将出成绩的年纪,但韩旭仍然会站在十米高台上往下看时感到濒临死亡的恐惧。只是碍于老韩的关系,韩旭的跳水生涯才苟延残喘着。
      但他并没有朋友,自身的内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老韩从前把孩子们训练得太狠,让众多少年对他颇有怨言,气没处撒,老韩走了,韩旭就成了大家排斥的对象,大家可以一起洗澡就是不叫他,一起吃饭就是不理他。

      “你喜欢那儿么?你喜欢跳水队的日子吗?”最初与梨子相识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打听韩旭从前在跳水队的故事,她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女孩,天真单纯,对韩旭很信任,甚至是有些依赖。
      “不喜欢,我讨厌那儿。”韩旭回答她。
      “所以你就想离开跳水队,去高中了么?”
      “对,你别再问了,好么?”
      “嗯。”梨子乖乖地点点头,晶莹剔透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亮,女孩的白皮肤是上天的恩赐。
      梨子,离开跳水队的真正原因是我的秘密。韩旭想着,陷入了沉思。就像是他十五岁那一年他彻底离开跳水队到松山一中的那个秋天,他独自在跳水队的更衣室里用刀片割腕自杀的原因一样,都是韩旭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即使多年以后,当韩旭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都觉得是一个遗憾,也许应该把这些都告诉梨子,因为他曾经那么地喜爱过这个女孩,但是在他最爱她的那些时刻,他瞒着她在心底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那时的韩旭是一个话很少的男生,他打心眼里憎恨生活。在体工大队的日子对韩旭来说是整个人生中是最黑暗的时刻,那里等级制度森严,师弟要帮师哥做任何事情。男生们互相欺负,那些招数都是特别狠的。
      其实最早的那些互相捉弄都是孩子气的行为,男生们往往都是互相把对方的衣服藏起来,让人洗好澡以后光着身子护着□□慌慌张张地奔跑回宿舍,要不然就是把别人的被子都淋湿了让人在大冬天发着抖睡觉,再不然就是往别人饭盒里藏一些死蚂蚁或者蟑螂……
      等韩旭真正明白跳水对人生的意义时,其他孩子也都明白得差不多,他们的青春都浸泡在这方寸的池子里高台跳板上,他们都是互相的对手,尽管表面上大家嬉闹着仍然是朋友。但韩旭隐隐感到了体工大队的气氛陡然间变得非常的邪恶,从纯真到邪恶的界限竟然是那么短暂。大家都知道,如果跳不出什么名堂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一个惨淡到极点的人生。韩旭十三岁那一年,一个拿了在奥运会上拿了冠军的队员回到北宁体工大队的跳水馆,在耀眼的灯光下开了一个表彰大会,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着他开着跑车驶进来,潇洒万分地走进礼堂,给所有队员讲话。
      韩旭端坐在下面,耳边嘈杂的声音都是万分羡慕的那种词汇,他看着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并不是韩旭想要的生活,他不喜欢跳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但真正让韩旭彻底对跳水绝望的事情发生在后面。体工大队有一个室外训练池,白天女队的女孩们因为怕晒都躲在室内场,到了晚上才跑到室外来,这里比室内要凉快得多。
      夏天的夜晚,韩旭每天回家都会路过那儿,那时女队正好赶上省队下来选拔苗子,姑娘们都练得非常狠。
      很晚很晚的时候,韩旭常常在自家那个矮小的房间里听到有女孩独自训练的声音,女孩入水的声音跟男孩不同,久而久之,他记得那个总是独自跳到很晚的女孩,但是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听教练喊她阿海,她并不美,身体很强壮。
      有时候韩旭会趴在窗台上看她,清凉的月光下,她站在十米跳台上,冲着韩旭三楼的窗户招手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韩旭会竖起大拇指鼓励她,然后她就旋转优美地入水。
      也就是在那个夏天,阿海彻底离开了跳水队。
      接近选拔的那几天,韩旭再也没有听到阿海入水的声音还有她很响的喘息声,他猜想她或许是累了需要休息调整状态等等。
      但三天后,韩旭听说她死了,这是韩旭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近死亡,那么地接近,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竟然在一瞬间并没有明白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据说室外训练池在半夜里钻进来一条蛇,那条蛇把她咬死了,她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和她的青春一起被毒死在了这个水池里,在大半夜独自漂浮在水上知道清晨被人发现。
      没人知道那条蛇是从哪里来的,体工大队的植物绿化非常好,北宁处于亚热带有蛇出没也说不定,然后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但韩旭一直认为是有人把蛇扔进去的,一定是有人为了某些目的要杀死她,并且那些人一定就在她的周围。这件事让他对死亡更感到了深层的恐惧,也许人类生活在世上唯一需要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面对死亡,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告诉过韩旭应该怎么做,他只能任凭这种感觉在心中恣意地摇晃。
      从那以后韩旭看到女队的女孩们都觉得她们全部都是杀人凶手,都觉得她们是披着人皮的毒蛇。
      从那时候起韩旭常常在半夜里看着池水发呆,他有时候会想象到阿海死去的场景,她优美地入水,闭上眼睛潜入水底,却被钻进来的蛇咬死……韩旭变得越发地沉默,他的沉默被认为是一种懦弱。
      他被捉弄得更厉害,甚至一些师弟也对他再也不尊敬,他常被一堆人摁倒在水里半天都透不过气来,抬起头来一脸的紫青,在那些时刻,韩旭都感觉自己是那么地接近死亡,而死神竟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傍晚训练结束后,他常常湿漉漉地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听半导体的收音机,那是父亲像他一样大的时候参加省运动会获奖的奖品,这个半导体一直陪伴了他这么多年,一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刻。父亲还是盼望着韩旭能跳出点名堂来,韩旭却开始憎恨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入这个池子里。韩旭腰酸背疼地走过窄小的客厅,妈妈有时候也刚下班回来,正在房间里换工作服,刺鼻的中药味是妈妈的味道,她很早就没有女人味了。他推开门有时候会无意撞见母亲的身体,母亲总是背对着他,他刚还可以看见母亲强壮的背脊和耷拉到腰的半个胸部,有黑黑的乳晕。母亲对此也不感到羞耻,他们的家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任何人都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韩旭对女人身体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母亲的那个体格上,母亲的脸总是蜡黄色的,纹着黑黑的眼线,她并不美,身体也是黄色的,她浑身都染上了中药的痕迹。
      他并不觉得女人有多美,也许是那条毒蛇败坏了他对女人的全部印象。体工队的女孩身材总是很粗壮的,她们的上半身比一般女孩要粗壮得多,胸部连着肩膀的肌肉生长在一起,理着短头发,看不出任何女性的特征。所以不难理解当韩旭第一次看见梨子的时候,大脑里瞬间涌上来的热血和激情。
      虽然有些排斥女孩,但韩旭总是不自觉地受到女孩们的欢迎,他是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体格强壮,身材很挺拔,头发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而变成了棕黄色,刘海下面是透着一些忧郁气息的眉眼。
      “嘿,她们昨天晚上又在讨论你了。”大芳凑过来在韩旭的耳边说,他是女队的领队助理,二十岁。
      “我对她们没兴趣。”其实韩旭一直都不太注意到这个人,男队里的人常常嘲笑他的名字,一个七尺男儿取名叫作林芳,在那些枯燥的训练生活里,一切不寻常的事情都是值得拿来取乐的。
      大芳以前也是练跳水的,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腰伤提前退役,当上了女队的助理领队。说得明白点就是个打杂的人手,每个月拿着几百块钱的工资。韩旭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李教练正和跳水队的领导在池水边训斥他,原因好像是女队宿舍丢了东西。他们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大芳一直抬不起头来,韩旭躲在柱子背后,听见大芳哀求他们:“别开除我,我不想回农村去,你们带我出来跳水,我如果回去不但会被别人耻笑,而且我还什么也做不了,连农活也干不了。”
      韩旭在那个瞬间眼睛就湿润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变得跟大芳一样,而大芳日后就会像父亲一样,坐在客厅里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驼着背听着声音模糊的半导体收音机……
      我的青春就要这么死去了。韩旭感到了巨大的忧伤和恐惧,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十米跳台上面对死亡的感觉一样的可怕,更多的是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感觉,所能想到的一切都是困惑而伤感的。韩旭感到胸口一阵苦闷,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大芳一个人蹲在池边,领导们都已经走光了。韩旭从柱子背后钻出来,悄悄站在他身边。
      “大芳,离开这儿吧,离开跳水队,去寻找另一些东西吧。”韩旭说,说完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等到他从水中钻出头来的时刻大芳也纵身跳进了水里。
      他们在水池里游着,韩旭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冒出了眼泪,但是混合在水里谁也看不见。韩旭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谁也不能理解他。突然之间,韩旭感到大芳抱住了自己,他在水底里抱着他的背,在池边大芳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呜咽地哭起来。韩旭突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大芳的眼泪是热的。其实父亲和母亲很少拥抱韩旭,他一直缺乏安全感,他们都距离韩旭太遥远。大芳怀抱他的时刻,韩旭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了某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也许是温情,妩媚而又亲切的一丝温情,韩旭的眼泪在那个瞬间倾泻而出。
      他拍着大芳的背抚着他的头发,韩旭觉得他真可怜,他还这么年轻,他才二十岁却有那么大的悲伤。
      在水底,大芳突然吻了韩旭,他还咬了他的耳朵,他贴着他的身体,水的浮力一次又一次把他们浮起来,大芳一直把他拽进水底里吻他,韩旭一动不动地,也不觉得害怕,那种感觉韩旭从未有过。他只觉得大芳很可怜,像父亲一样可怜。

      从那以后大芳常常来看他,韩旭不喜欢他常来看他跳水,那种感觉很糟糕,大芳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东西开始让韩旭感到恐惧。他能理解大芳的感觉,体工队里这样的事情并不少,男孩子们都长期生活在一起,严格管制只能如此在同性身上发泄着青春过剩的精力,韩旭并不习惯那样,每当心情抑郁,他习惯骑着自行车一遍一遍地驰骋在北宁的郊外大街,心中默默隐语着躁动和不安,可没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排解这份无奈的青春躁动,跳水队里严格禁止恋爱,男女生之间互不来往,男生之间产生的暧昧情感司空见惯,但韩旭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讨厌毒蛇一样的女孩但并不喜欢男孩。
      可大芳总是来找他,在没人的时刻吻他,在更衣室里拥抱他,在水池里抚摸他,韩旭逐渐对此感到了恶心却又不愿意彻底脱离这种关系。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由此他越发想要逃离跳水队,也越发变得沉默寡言。
      “你别走好么,小旭,除了你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爱我,她们所有人都只是嘲笑我。”
      “你走了我就活不了了,我们不做那种事,你就让我抱抱你好么。”
      “我很喜欢你……小旭,你别离开我。”

      在医院的日子里,大芳常来看他,他问韩旭想要什么。韩旭随口说我想看看书。大芳立刻拿来了一整套初三的课本让韩旭看。韩旭没事的时候就在床上翻,翻着翻着韩旭觉得自己竟然能看懂。
      那个冬天的一切因为这场事故而变得温暖起来,韩旭拿到了一笔跳水队发的春节慰问金,因为这次伤病而加倍的补助,还有市长为了表示对运动员的关心而特别给韩旭付的医疗费,韩旭把这些钱都交给了母亲,他是不知道如何花钱的。但这一切物质的温暖对韩旭而言并不算什么,真正让韩旭年少却异常冰凉的内心温暖起来的却是梨子的笑容,韩旭常常在漫长的黑夜里回忆起那个温暖纯真的笑容,在刷得干净的跳水馆内,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仰起脸来对着他微笑着,韩旭第一次发觉女孩是这么美丽的,是灰暗的馆内唯一的光亮。而在白天醒来的时刻,韩旭却只能面对着大芳的那张令人难以感到喜悦的脸。
      春节过后的某天清晨,韩旭头上的纱布终于拆了,只在后脑勺包扎了一下,他起床以后在床上翻着数学课本,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谁?”韩旭问道。
      没人答话。
      “是谁啊,进来吧?”韩旭不耐烦地问道,心里想着应该是跳水队那帮混小子,“偷偷摸摸的真没种。”
      门外的人是梨子。
      梨子穿着棕色的小靴子,一条可爱的黑色呢子连衣裙,头发披散着,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来了,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梨子局促地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早想来看看你,但是春节事情太多,家里不让出来。”
      韩旭却因为惊喜过度而霎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习惯性地摸着脑门傻笑着,“记得,当然记得。”。
      “很疼吗?”梨子指着他后脑勺的纱布说,“一定很疼吧?”
      “还好了,不知道怎么的就磕到了。”
      “你还在看书吗?”梨子随意地打量了一下病房,看到放在床头的几个课本,“原来你这么用功。”
      “不是,我都没怎么认真念过书,就当作是休闲时间看看。”
      “你能看懂么,不懂的我可以找老师教你,我有几个家庭教师的。”
      “不用了。”韩旭客气地说,可是梨子已经在打电话,她掏出一个精巧的手机,摁了几下就说:“田老师么,你下午能不能到市医院住院部里来上课,我让妈妈给你报销路费好了,可以么?……噢,好的,那就这么定了,你过来吧。”
      “搞定了?”
      “嗯。”梨子点点头,语气相当的轻松,“我成绩很糟的,可能还不如你。”
      在那天下午,梨子的家庭教师张老师开始来到病房里,韩旭开始了他几乎中断了数年的学业。在那个假期里梨子常常来探望他,令韩旭意想不到的是她给他送来了很多书,韩旭从未知道自己是如此喜欢阅读的人,他读《围城》,《人间词话》,《霍乱时期的爱情》,《樱花树下》……他沉浸在历史或小说营造的世界里无法自制,在阅读里韩旭的世界逐渐改变,他开始瞭望到水池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精神和思想在召唤着他,但更多的感受是自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那种自由,更是人性的自由,韩旭发觉他从未感受过那种可贵的感觉。而他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个粗鲁的没文化的运动员罢了。梨子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她喜欢淡然地微笑,那种微笑里暗藏着万语千言,韩旭觉得自己能懂。
      梨子的家教很多,每一个科都有不同的辅导老师,而且都是北宁市顶尖的特级教师,韩旭最初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他跟张老师说自己这样白蹭课是不是有点太厚脸皮了,张老师却万分诧异地说不会啊,这是宁家人同意了的。
      “你家里人真善良。”韩旭感激地对梨子说,也是在那时候,韩旭发觉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黑暗和彷徨,他发觉抬起头看到的天不再阴霾而变得辽阔、湛蓝,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开始变得温情,他回家之后会主动地对父母说点什么,甚至是见到了跳水队的那帮混小子韩旭会扬起手来跟他们说嗨,韩旭发觉内心逐渐变得温暖,以前在他眼里丑陋不堪的社会似乎有了颜色。他甚至不可抑制地盼望着梨子每一天尽快出现在病房里,甚至他永远都不要好起来,永远地待在这医院里。
      梨子喜欢跟他说她喜欢的画家,譬如讲起梵高就滔滔不绝。韩旭不懂看画,拿过梵高的画册只是觉得像是幼稚孩童的笔迹罢了。可是梨子喜欢这些画,“梵高只是个孩子,一个对这个世界持着太多与世人不同观点的单纯的任性的善良的孩子。”梨子说。
      “可我是个俗人,我看不出那么多深奥的东西来。”韩旭回答。但这并不影响韩旭和梨子感情的突飞猛进,他不可抑制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冲动,是向往知识改变命运的冲动,更有着隐约的爱情冲动。每个夜晚,韩旭都默默地躺在床上回忆着白天的一切,都是甜的,他想保持这份甜却只是感觉手足无措。
      在此期间,梨子的母亲来看过他一次,准确地说是来看梨子的,她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像是油画里特别贵气的妇女。但她始终没正眼看韩旭一眼,倒是对着在病房里一张简易桌子和两个板凳的学习状况有些怨言,“改天让人给你们换个大桌子吧。”梨子母亲说。
      “谢谢妈。”梨子头也没抬眼睛仍盯着书本,指着一个单词问老师什么意思。
      倒是韩旭不好意思起来,“不用了,我过两天就出院了。”
      梨子母亲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倒是临走前,韩旭出门送她们,梨子母亲低声道了一句:“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用功读书,她在家都不碰课本。现在买个桌子又算什么,只要她肯读书就行了。”韩旭不太明白梨子母亲这些话的意思,但梨子是最好的女孩,韩旭十五岁那一年一直这么想,漂亮,善良,纯洁。她有一双黑黑很亮的大眼睛。韩旭常常在半夜梦到梨子的眼睛,他总是轻易地梦到他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来,有时候就是十米高台,有时候是大厦的顶端,有时候是悬崖峭壁,有时候是南湖大桥……在那些坠落的黑暗中,梨子的眼睛就像是黑暗中的光明一般,每当想起梨子温柔的眼睛,韩旭就会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独的孩子,感到一丝的温暖。
      可梨子眼中似乎总有着旁徨、恐惧、摸索、迷惑的神情。韩旭无法理解梨子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她安静下来的时刻总是让人觉得她异常的孤独,韩旭看过梨子的油画,她喜欢画睡莲花,喜欢画一些冷色调的东西,可梨子说她的卧室里却挂满了充满生机的画,像是莫奈的《日出印象》,梵高的《向日葵》……韩旭丝毫不能明白梨子的感觉,她拥有完整幸福的家,拥有财富,没有人看不起她,她为何还会如此忧伤。
      于是韩旭再也没有去探求过梨子目光中的疑惑,只是梨子的眼里一直带着那种神情,像是黑夜里独自一人迷失又寒又冷的城市森林中。
      “你出院以后还会见我吗?”梨子陪着他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时问他,“你还会跟我这么好吗?”
      “会。当然会。”
      “那你到松山一中来上学吧,我们做同学好吗?”梨子说,“再过几个月就要中考了,你考上来跟我做同学吧。”
      “我考不上的,重点中学多难考。”韩旭摇头。
      “能考上的,我打听过了,有体育特长生的名额。”梨子认真地说,“我把老师都借给你用,你一定要考上来跟我做同学好吗,然后好多年以后你来看我的画展好吗?”
      “嗯。来看你的画展。”韩旭点头。
      出院以后,韩旭把自己的想去上学的想法跟李教练说了,他胆怯地在李教练的办公室里说“我想去上高中。”那一天李教练的办公室里有另一个人,正巧松山一中的体育老师来体工大队“借人”参加全省中学生运动会。
      松山一中的确是北宁市的重点高中,升学率每年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运动项目总是很糟糕,那些用功的学生们体育当然好不到哪儿去,但松山一中却总喜欢标榜自己是重点中学素质教育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而这个“体”则是每年从体工大队各个项目里“借”来的人,反正荣誉是学校的,学籍怎么查也不会严格。
      “他跳水成绩怎么样,能放他到我们那儿比赛吗?”
      “中学生运动会绰绰有余,你要的话就挑走好了。”李教练说。
      韩旭就这么去了,代表松山一中参加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在跳水项目上拿了冠军,后来参加了松山一中的体育特长生选拔考试,顺利通过了。接下来的大半年的时间韩旭每天闷在体工大队的办公室里学习,真的很苦,偶尔他会去梨子的家庭教师家中寻找老师帮助,大芳在那些时间里总是给他很多的鼓励,中考的那天所有的记忆韩旭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头顶有个风扇一直在转悠着,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
      “如果你真的能考上跟我做同学就好了。”等待分数的日子里,梨子总是这样感慨地说,双手合十状祈求上天,“真是那样该有多幸福。”
      韩旭逐渐发觉,梨子的话语总是跟别的女孩不同,她过分地单纯,把一切她认为美好的东西看得非常重要,其中包括对韩旭的感情,韩旭更是发觉,梨子在都市狭小的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和关系里显得非常的机械,她甚至没有与别人接触的欲望,她埋头在自己的绘画里,随时随地准备着一根铅笔,在任何可以画画的地方描绘,梨子画她想画的未来,那些线条无人能懂,就连韩旭也不懂。
      梨子的父母总是不断地庇护着她,跟梨子在一起的时间里她的手机总是不断地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像是一个无形的保护罩,梨子对此反感。
      “可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幸福。”韩旭说,“你家人对你这么好。”
      梨子的眼里再次流露出伤感的表情,“我才不幸福,我从未感到自己幸福。”
      韩旭笑起来:“你知道吗,有一天,小猪问妈妈:妈妈,幸福在哪里啊?妈妈回答它:幸福在我们的尾巴上。小猪又问:可为什么我总是抓不住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了呀,猪怎么能抓到自己的尾巴呢。”梨子说。
      “猪妈妈便回答到:可是只要你一直往前走,幸福就会一直跟着你!”韩旭说,“梨子,你在害怕什么呢?”
      “没什么,幸福是需要比较的。”梨子是个孤独的孩子,她的家世让她脱离了一般的友谊,她的精神世界和她的喜爱的颜料一样都是冰冷和苍白的。其实梨子是个自闭症患者,她无法彻底与人交流,但韩旭对此一无所知。中考结束,韩旭考了个刚好能上普通中学的分数,由此进了松山一中成了一个不是以上大学为目的而是为松山一中参加各项比赛为主的高中生。

      进入高中以后,韩旭常常觉得自己过去跳水队的生活非常可笑,只有成为高中生以后日子才是正常的。韩旭白天跟同学们一起上课,下午有三个小时要去游泳馆里训练,晚上本来不用上晚自习,但韩旭总是坚持去上晚自习然后再回去跳两个小时。我想变成正常的学生,韩旭想,他竭力地让自己的高中生活变得与所有人一致。因此他很想彻底与体工大队脱离联系。
      松山一中是一个寄宿制的重点中学,寄宿使他甚至可以离开窄小破败的那个小家,离开了父母。韩旭感到了莫名的轻松,他再也不需要每天搀扶着父亲出来吃饭,不需要替父亲打扫他因为看不清楚而拉到便池外面的粪便,不需要整日听见那嘈杂的半导体的声音……
      但韩旭想得实在是太天真,他可以摆脱过去的一切,但是大芳不行。韩旭每周五总会遇到在校门口等他的大芳,大芳已经二十一岁了,仍然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朋友,甚至不敢回家,他只有韩旭。
      “别缠着我吧,我们不可能的。”韩旭说,“我要上高中,我想考大学。”
      “你撒谎,你是不是爱上别的人了。”
      “对,我喜欢上她了,我真的很喜欢她。”韩旭说,话音刚落,大芳的眼泪水龙头状地哗地就流了下来,韩旭很同情他,但他知道这不是爱情,“对不起,我很喜欢她,她真的很好。”
      “但是我帮过你,你难道没有感觉么,你考高中的时候谁在你身边,你被跳水队的人欺负的时候谁帮你的忙,谁带你去吃好吃的……”
      “对,谢谢你,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芳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不,我走不了。你如果要离开我,我就去告诉她。”大芳说,“那个长得想洁白的雪梨一样可爱的女孩,你猜她听到我们俩在水池里接吻的事情以后会有什么感觉?”
      “你敢?”韩旭握紧了拳头,“你敢我就杀了你。”
      “我为什么不敢,你杀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大芳冷笑着说,“韩旭,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可我不爱你……”
      “我给你时间考虑。”大芳凑到他耳边说。
      “考虑什么……”
      “我们在一起大半年了,我还没有完全拥有你,你让我上一次,我就彻底走开……”
      韩旭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带着的所有表情都曾经让韩旭深深同情过,但这一次韩旭对他完全只剩下来厌恶,他推开他道了一句:“人妖,人渣,滚吧你!滚。”
      滚……韩旭记得自己是多么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字的,对一个爱自己的人口出恶语原来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在无论经历多少蝇营狗苟低声下气却再也没有敢喊出这个字。人总是越活越胆怯的对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