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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抗拒光荣的英雄们 ...

  •   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整个北宁市的市民都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被这个爆炸性的新闻震撼了。在南湖边上散步的人们奔走相告这个晚上目睹的一个惨剧:四个中学生在寒冷的黑夜里集体投湖自杀,一人死亡。大街小巷人们传颂着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传闻,小小的北宁霎时间变得热闹非凡起来,家长们惶恐地教育着自己的孩子要坚强,关于松山一中的传闻更是霎时间铺天盖地包举宇内并吞八荒,人们纷纷猜测这是什么让这四个中学生在寒冷的黑夜里来到湖边并作出了这样惨烈的行为,猜测和推断越来越多,变成了这个冬天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二天,在北宁市第一医院的病房里,韩旭迷蒙睁开双眼时只觉得胳膊和大腿都无比酸痛,他艰难地仰起头看到一个身材胖胖的护士小姐正在检查吊瓶,她瞅见挣扎着要爬起来的韩旭,立刻责备道:“别乱动,正在吊针,你发着高烧呢。”
      韩旭顺从地躺下来,他的确是没有力气起身,窗外有冬日的暖阳照进来,撒在窗台上泛起纯白色光芒,几株绿色的芦荟摆在那儿,叶子上的肉刺倔强地竖着,韩旭揉了一下眼睛,突然发觉自己右手臂上一片淤青,他回忆起自己的手穿越冰凉的南湖水抓到梨子的手臂时,她立即万分失措地抓紧着自己的手臂,一直都没有放开一直那么紧紧地拽着他,生怕自己再次挣脱,这是求生的欲望,韩旭能感受到,并且脑海中回放着这个镜头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想哭,梨子她一定很害怕,真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女孩,那么现在梨子在哪儿呢。
      “水这么凉你们也敢跳,真是服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了。”胖护士接着说,检查了韩旭左手上的输液针,冷冷地说:“叫你别乱动,听见吗?”
      “唔。”韩旭答应着,胖护士冷淡的态度让他感觉不爽,还白衣天使呢,板着脸算什么,“其他人呢?”韩旭压着性子问了一句,护士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药品盒子,轻描淡写瞄了他一眼,“你是问其他两个小孩么?一个在你隔壁,另一个在vip病房里。”
      “不是两个,是三个。”韩旭立刻更正她。
      护士仍然轻描淡写的样子,可韩旭永远也忘不了她说那句话的声音,那个声音让韩旭这一生都无法忘却,那个护士的嘴唇轻微动了一下,道出一个此刻全北宁人民都知道但韩旭一无所知的事实,那个声音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来然后在空气中膨胀了一会儿后重重地落在韩旭的心上,“哪来的三个,那天晚上送来的除了你就只有一男一女了,还有一个小孩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死了?”韩旭愕然,瞬间坐起来,抓着胖护士的衣领喝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胖护士显然也被吓坏了,她哆嗦着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但是确实只有两个人到我们这儿来,昨天晚上是我当班的。”
      韩旭使劲地松开手,胖护士往后踉跄了大步,韩旭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像是个杀红了眼的饿狼无法面对事实,他歇息底里地叫喊着,韩旭比谁都害怕死亡,他比谁都珍惜林爽,可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胖护士逃离般地撤出了病房,韩旭使劲地拔掉手上的输液针,鲜血随着惯性溅出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他刚要下床往门外冲,几个男医生冲进来,把他使劲摁倒在病床上,韩旭的眼泪流下来,顺着脖子流到了枕头上……
      医生们给他注射了镇定剂,韩旭几乎是瞬间崩溃而后瞬间平静躺在病床上,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听到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韩旭倔强地爬起来,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推开门,门外仍旧是几个男医生和护士奔过来,在隔壁的病房里,刚得知这个噩耗的阿良正在万分悲痛地大哭大闹着。
      韩旭竟然没有再次落泪了。他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窗外透进来一些苍白的阳光,爽儿死了……我们之间最具有生命力的孩子就这样走了,韩旭感觉心口堵着很多沉痛的东西,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死亡的感觉并不是爽儿说的那么美,真的不是,死就是死了,毫无知觉,这个世界欺骗了我们让我们对死太过于向往,韩旭突然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跳水队的那个时刻,那样的无助并且不知道未来如何是好,甚至怀疑不会再有光明。
      韩旭要求去探望爽儿的要求被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没错,我连她的亲人都算不上,可我爱她,爱又算什么,谁说爱可以穿越生与死,爽儿现在知道我爱她吗,她知道吗,韩旭痛苦地想着每一件事,每一件关于爽儿的事,她的脸,她的微笑,她的照片,她的艰辛,每天醒来只是怀念她除此以外无法记忆起任何事。
      就这么闷闷地过了两天,韩旭每天的生活就是睡到醒,然后打针吃药吃饭,他开始有些清醒了。他认真并且仔细地察看过每天输于他体内的吊瓶,都是葡萄糖,而每天吃的药大多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鱼肝油和维生素,韩旭每天都在屋子里憋得难受极了,夜半总是无法入睡,仍然还是想起林爽,但依旧没有人肯答应他去看林爽的要求,那梨子呢,她现在怎么样,她过得好吗,阿良现在又在哪儿,隔壁的屋子已经好久没有了动静,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没有人回答,住院的钱是谁付的,父母都说不要操心了,父亲和母亲偶尔会过来看望他,他们都说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出去。韩旭问,我是什么病?我现在精神得不得了。母亲摇头说你别倔强了。
      日子就这么郁闷地过着,像是被囚禁了一般,每天只能在花园里走走,没有朋友说话,跟外面的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一般,外面发生了什么,韩旭毫不知情,这样单纯地在一个房间里生活,与世隔绝,内心更多的是压抑和苦闷,韩旭有些理解了梨子的感受,自闭症的病人或许是这样子的,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她偶尔抬头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她或许真的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放手。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一星期后。韩旭快要被憋死的时候,病房里来了陌生人。韩旭躺着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你好,我是北宁都市报的记者,很高兴与你交谈,我想了解一下这件事情,你方便告诉我吗?”眉目慈祥的中年女记者坐在韩旭的床头说。
      “你想了解什么?”韩旭不耐烦地说,“可我并不想告诉你。”
      “我没恶意。”
      “我知道,可我不想说,这事情与你有关系吗,为什么要来管。”
      “可我是记者……”
      “可我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通知天下。”
      “可你应该想到,如果你不说人们只会猜测,这个世界上的流言比事实更伤人,如果你现在不说,这辈子你都无法向别人阐释清楚,我的力量要比你强大得多。”
      韩旭不说话。
      这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记者,面对韩旭,面对一个刚经历了生死别离的少年她显得从容自如,“我只是想知道,比如你怎么下水救人,比如你当时心里的活动什么的都可以说说。”
      “我……”韩旭回忆了一下,梨子走向湖心的那个画面实在是叫人惨痛,他搪塞过去,“我……我没想什么,真的没想就下去了。”
      “听说你还是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不仅在重点中学上学,业余还是跳水运动员对吗?”
      “我不是什么好学生。”韩旭叹了口气,“我就是个垃圾学生,我害了很多人。”
      “经过这件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惜命吧。”

      采访就此结束,韩旭厌倦这样的对话方式。第二日,韩旭接到了院方的通知,他可以出院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阿良来了,他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地递过来一张报纸,韩旭打开来,头版上面有一个硕大的标题:
      松山一中高三学生勇救落水少女
      “12月5日晚,温度极低,寒风凛冽,但是在南湖边上却发生了一件值得所有人为我们北宁市中学生骄傲的事情,傍晚时分,一位林姓女学生因为未知的原因走向了湖心深处以图自杀,当她走入危险的湖心时,岸上的人就发出了惊呼声,此时松山一中的三位学生正好路过,他们立即赶到岸边,不顾水温的冰凉冲入水中,韩旭同学游得最快,其后两名同学宁子黎和赵景良紧跟其后,此时落水的林姓女生已经跌入水中,韩旭奋力游到她身边非常艰难地把她拉出湖面送往医院抢救,但遗憾的是林姓女孩因为溺水时间过长而丧生,她轻生的原因目前尚在调查中。(本报记者何某)”
      边上还有一个小方块的文章:“本报记者何某独家专访英雄少年韩旭”
      “在松山一中,所有老师都对韩旭赞不绝口,他不仅仅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还是一个运动健将,代表北宁市和松山一中夺得了多项的荣誉,他的班主任曾老师说起他来美誉之词更是滔滔不绝,在医院的病房里,本报记者与他进行了短暂的接触,韩旭同学非常的谦虚朴素,对自己的英勇行为显得毫不在意,甚至不希望我们多加报道,在问到他当时下水救人的时有什么想法时,他甚至回答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到有人落水了不能看到生命就此陨落就要下水救人,这样一个好少年的高尚情操值得所有人的钦佩……”

      韩旭再也看不下去了!“放屁!”他愤怒地把报纸揉成一团,“落水的人怎么变成爽儿了,自杀的人怎么变成她呢,她也是为了救人,她也是为了救人啊。”
      “我怎么会变成这件事情的主角呢,爽儿已经死了,我难道要从她身上去赢得那些荣誉吗?”
      “他妈的这个世界疯了吗?”韩旭发了疯般地冲出门去,“你们不能这么写。”

      松山一中高三年级办公室。这是韩旭许久未曾踏足的地方,一般往老师办公室跑的只有两类学生,成绩好得不得了的那种,成绩坏得一塌糊涂但仍然能够挽救的那种,韩旭两种皆不是,在老曾眼里他一贯属于无可挽救的类型。
      “韩旭,我希望你能理解学校的做法。”老曾说,语气非常的缓和,“我们已经把赔偿款给了林家人,你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凡是学生出事学校就一定要负责,管她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就一定要赖到学校头上,而且你也知道,林家人家里条件不好,这笔钱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现在外面关于这件事的传闻很多,这样的处理办法是学校认为最为妥当的方式了”
      “妥当什么?”韩旭说,“她……她从来没有想过死,你明白吗?你们怎么能这样写呢?”
      “梨子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的精神本来就不好,她没办法承受社会的压力,一个曾自杀的女孩要背负多少人的猜疑,你一辈子都无法逃脱人们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心,宁子黎她能承担得了吗?”
      “应该是宁子黎家无法承担吧。”
      “你很聪明,我也不瞒你说,宁家人对此非常不满……而且这件事情确实对他们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宁局长……”
      “可林爽的家人呢……”
      “他们已经同意了。”
      “什么?”韩旭感觉不可思议。
      “抚恤金是见义勇为基金的十倍,林家很需要这笔钱。”老曾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理解吧,另外,学校决定把你的事迹申报上去,今年的全省十大优秀之星中学生评选里提名的就是你,你是英勇星。”
      “我不要。”韩旭倔强地说,“你们还是把事实说出来吧,这样的荣誉我不要,我会一辈子也无法安宁。”
      “事实是什么,这就是事实,”老曾说,“松山一中这个名字是百年的老字号,怎么能容你们随便的就玷污呢,你说如果真的如广大市民所说的,让大家猜测得一塌糊涂就说你们四个是集体投湖自杀,还有谁会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谁还认为这是重点中学呢,没有学生这么多老师吃什么,学校运作什么,市里投入的钱又算是个什么,一个学校能出来不容易。更何况,你们明明就不是要集体自杀的啊,对不对?”
      “不,根本不是……”韩旭的眼泪瞬间流下来了,对不起爽儿,请原谅我们的懦弱,也许在那一天,我本来就不应该再次上来,这个世界只会叫人哭泣。
      接连几天,在校方的轮番轰炸之下,韩旭终于妥协了,接过学校那一份见义勇为奖状的时候,韩旭只对老曾说了一句话:“我们本来就应该陪她一起死。”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韩旭明里暗里接受了太多的褒奖,媒体的采访接连不断,他不得不重复着那些英雄式的话题,媒体的采访大多数是和气的,再来的媒体已经在即得事实韩旭是个小英雄的前提下想获得更多关于韩旭的事迹,于是类似家庭贫困但意志坚强,类似与落后被人排斥的同学做朋友(阿良)表现他的友爱精神等等报道立刻扑面而来。就连先前的胖护士都会拿着报纸进来对韩旭说,“真对不起,你是小英雄我还对你态度极其不好,请原谅。”
      韩旭最开始不太习惯,爽儿的死一直牵绊着他的念头,他知道他始终心怀着忐忑,他挂念着他曾深爱过的女孩,更害怕爽儿的父亲指责他,但爽儿的父亲始终不曾露面。就连爽儿埋葬在哪儿韩旭都不知道。他害怕面对她。
      不久,省里一年一度的中学生之星如期举行,韩旭最高票当选了“英勇星”,那天晚上,在省人民会堂里,韩旭穿着许久未穿的跳水队服登上那个星光熠熠的领奖台,从领导手中接过来那个象征着荣耀的奖牌,他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都是些比他小或者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孩子在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巴望和羡慕,韩旭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熟悉,他开始沉醉于这种感觉,谁都喜欢当英雄不是吗,就像是韩旭年少时曾经羡慕过的那个开跑车的国家队冠军一样。
      在那些日子里,韩旭是善忘的,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他太容易迷乱,太容易沉浸在荣耀里,或许我们无法怪他,这就是人类。

      梨子醒来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面对着爽儿已死,韩旭是大英雄的场面,梨子始终一言不发。她只是更加的沉默了。梨子永远只能面对一个事实,一个别人已经下好结论的事实。
      但由此开始的梨子的自闭症却慢慢地缓解了,她开始尝试着与人为善,但她始终无法摆脱这件事情的阴影,开始了噩梦般的心理历程。
      父亲怒斥她:“叫你不要早恋了吧,你不听,这件事爸花了多少力气才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我并没有要这样,该死的人是我啊。她没错,她不是报纸上写的那样……”
      “这是你们早恋的代价,谁让你们无法承担失恋的痛苦,”梨子的父亲拍着桌子叫道,“小小年纪就想着生和死,你们懂什么啊。”
      “你懂吗?”梨子似乎从未如此镇定过,“爸爸你懂失恋的感觉吗?”
      “我怎么不懂了,爸爸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你根本就不懂,你十五岁当兵,二十九岁认识妈妈就第一次谈恋爱然后结婚生下我,你从来没有失恋过你又凭什么教训我,你承担过那种苦吗,你没有,爸爸你从来不知道这种感受所以你无法教育我,你没有办法!”梨子第一次如此刚烈地反抗着。
      宁父有些愕然。

      冬天的感觉越发的强烈。韩旭再次见到梨子的时候已经临近春节,梨子憔悴了太多。
      “爽儿……对不起……”梨子的眼泪从红肿的双眼里滑落,梨子颤抖着蹲在湖边,吻了一下那个铉红色的swatch手表,手指颤抖着把电池抠出来,把日期永远地拨在1998年12月5日,哽咽着站起来,把手表往湖心掷去,湖面被萧瑟的风吹起一道一道皱纹,手表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就被湖水吞噬,梨子的脸冻得通红,眼泪在脸上凝固成一道一道痕。
      韩旭站在她身后,心里是说不出的疼痛,虽然我们曾经无数次说到死,但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是如此渺小,死去是任何人不可遏制的事,不论我们如何留恋,都无法再次碰触爽儿身体的温度,她是多么悲伤地死去了,最该死的人是我,不是爽儿,她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理想,她还有那么顽强的毅力……
      阿良傻傻地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把蜡烛点亮,燃上一柱一柱的香火,呜咽着:“爽儿,永别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拉住你,我应该拉着你……我们都会永远想着你,我们都会常常来看你……”
      梨子瞬间消瘦了很多,冻得通红的手像罗卜似的,她把纸钱一张一张地凑近蜡烛燃起来,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韩旭终于忍不住再次哭了,抹着眼泪点燃那些折好纸钱,“爽儿,对不起……”韩旭在心里默默地说。那几天,北宁异常地寒冷,却没有下雪,北宁是不会下雪的,南湖也不会结冰。梨子和韩旭,阿良,三个人连着在南湖边上守了一个星期的夜,他们一根一根地点燃蜡烛,燃烧着纸钱,陪伴着爽儿,没有人愿意离去,谁劝阻都不听。
      梨子的母亲开着车停在湖边,隔着车窗她默默地看着湖边的三个孩子,年轻得一塌糊涂的三个小孩子,在黑夜的深处点亮着四根蜡烛,梨子父亲派了两个武警在不远处的车上守着,没有人敢去打扰他们三个人,那些微弱的烛火在风里顽强地散发着光明和热量,似乎在控诉着这个悲剧,但没有人为这件事情承担责任,只有生命,再也无法挽回的生命……

      韩旭再次回到学校已经是又三天以后,一个星期的守夜让他发了高烧,在医院输了一天液,家里躺了两天。
      关于爽儿的一切物品已经被搬走,教室里恢复了高考前夕的紧张,转眼间再过半年就要高考了,那个该死的倒计时牌还写在黑板上。老曾走上讲台来,像往常一样清了清嗓子,“这一次的月考成绩已经下来了,大家都考很得不错,我们2班的平均分是年级的第二名,有了很大的进步,班级的第一名是……”老曾停顿了一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眼圈瞬间红了,他不再往下说排名,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希望大家都用功吧……”
      楼前的黑板上,林爽的名字还挂在那儿,在年级第5名的地方,韩旭每次路过总会忍不住在看她的名字一眼,直到第二次月考过后,那个黑板被重新写上别人的名字。而梨子再也没有回来上课。
      偶尔韩旭走在路上,会被人认出来,妈妈拉着孩子的手远远地指着他说,“那个就是救人的小英雄……”在体工大队的院子里,韩旭的母亲总能被人称为“小英雄的母亲”,很少有人再看不起他们一家,韩旭的父亲偶尔下楼,保安都会上前扶着他,韩旭成了父母的骄傲,大家的骄傲,一切都开始在细微中发生了变化。你变成了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
      一切就这么按部就班地继续着,没有任何人怀疑整个事情的真伪。日子安静地过去,天气渐渐开始暖和起来,一切都恢复了宁静,那种宁静像是茉莉花茶泡出来的清香,沁人心脾一般的叫人享受。韩旭的成绩越来越好,老师们不再藐视他或者不注意他。
      然后一九九八年就这么过去了,人们欢天喜地地庆贺着新年的到来,而过去的一九九八年一切都像是王菲和那英唱的那样,人们相约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这一年的元旦,松山一中的元旦晚会格外热烈,学校破天荒地规定学生可以玩通宵,在诺大的校园里,孩子们闹着笑着,你知道,我们都会老去,无论谁都如此,在我们还能闹得动的时刻,一切都恨不得轰轰烈烈。
      接下来就是高考了,韩旭很顺利地拿到了省优秀学生20分的加分,并且参加了好几个大学的特长生冬令营,拿到了降分资格。梨子没有来考试,但那时的韩旭已经不太在意了,可他与梨子算是彻底告别了吗。
      那一年的高考题目并不简单,韩旭头一天晚上有些失眠,考语文的时候手有点发抖,但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三天以后这个主宰人类命运的考试宣告结束。
      填报志愿的时候,阿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报了甘肃师范大学。在这个事件里,从未有人关心过阿良的感受,人们赞扬韩旭,爱护梨子,谁也不曾想过,最最接近死亡的人是阿良,他甚至目睹了死亡的发生。阿良再也没有说自己要出国。他离开了,去往大西北的一个师范大学。
      “我真的想做个老师,去遥远的大西北照顾那些贫困的小孩,而且大西北看不到水……”阿良临走的时候说,“看不到,我就不会想起她了吧。”
      一九九九年的九月,韩旭收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踏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送行的人在站台上看着他,队伍里有他年迈的父亲,戴着黑色的墨镜,发胖的母亲,脸上依旧蜡黄,但二人神情气色出奇地好,母亲向韩旭招手道:“到了上海给我们写信噢。”
      韩旭隔着玻璃使劲点头。父亲的手一直扶在车皮上,他似乎担忧车开走了一般,这是让他感觉车子离开的方式。梨子不顾众人的劝说任性地跑上车来,站在拥挤的车厢里看着他,而韩旭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同样无助地看着她,梨子哀怨地说,“你走吧,我会留下来陪她的。”
      韩旭默默地低着头,良久之后,他说:“快下去吧,车要开了。”
      梨子扶着座椅万分留恋地看着他,“你还会回来么,我们答应过她这辈子每年总要聚一次的。”
      韩旭摇摇头,“可是她死了。”
      老曾和几个老师上车来把梨子拉下车去,梨子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眼神又回到韩旭初次与她相识时那般地哀怨。
      车开动的时候,韩旭看着站台上逗留的一大群人,突然想起爽儿说过真想到外面去看看,而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留在了北宁,只有他走了。

      一九九九年的上海,大学生仍旧是抢手货。整个城市蓬勃发展着,呈现出难得的朝气。韩旭在这里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涯,令人意外的,韩旭的特长不断地让他在人群中闪现光亮,他代表系里打篮球,代表大学跳水,他勤勤恳恳地做试验,上课交作业,每一个与他初次相识的人总会听旁人介绍他是个小英雄,总会提到他勇救落水同学所获得那个见义勇为小英雄的奖牌,然后韩旭就会被别人眼里崇高的敬意所包围,他获得了太多他从未想过的荣誉,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拿到了奖学金。
      韩旭体验过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人生,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大家眼里的乖学生,变成了每一次机械系开会都要上去发言的学生代表,而这一切就这样安静地到来了,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韩旭得到了他曾经梦想过的人生,那种在爽儿的描述中存在过的人生,所有人都看得起你,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人才……
      梨子没有再次参加高考,韩旭大二的这一年收到了梨子的来信,梨子说阿良暑假要去支教了,地点是甘肃和内蒙交界的一个荒凉的山村。信的结尾梨子写了一句,“北宁市的茉莉园大概要拆掉了,哪个地方要兴建一个大的商业区,但我还是会坚持去给爽儿送茉莉的,你放心吧。”
      韩旭想给梨子回信,他想问梨子你呢,你在做什么,你过得好么,我们都不在的时候你害怕么。但他始终无法下笔。往事始终是难以面对的。更何况你已沉溺于当下的快乐。

      2000年的秋天,韩旭因为成绩优异日本名古屋大学录取为国际学生,从此离开中国,离开上海,离开北宁。踏上飞机的一刻,韩旭回过头看着人来人往的浦东国际机场入口,他知道他真的是个胆小鬼,像当初在高台上那个颤抖的小孩一样胆小,他想离开每个熟悉的地方,终于忍不住要逃离。
      一年以后,阿良再次要求去兰州北部的山区当支教老师。
      这一年的春天,梨子从疗养院里康复出院,在北宁市的一所幼儿园当老师,每天跟一些眼睛明亮的小孩子们在一起。
      再也没有人提起爽儿,北宁市恢复了平静,南湖附近的广场仍旧歌舞升平,草坪上仍旧会聚集着松山一中的或者是其他中学的孩子们,南湖桥仍旧车来车往,没有人还记得那件轰动一时的中学生集体投湖事件,没有人记得梨子,爽儿,阿良,韩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人们都是善忘的,特别一些事不关己的事情更容易成为往事,而当一件事变成往事之后,往事如风就不再遥远。
      松山一中仍旧是个抢手的重点中学,每年仍旧无数的人挤破头皮要进来念书。
      老曾仍旧是那个诗情画意的物理老师和骨干教师。
      只有爽儿的坟孤零零地伫立在遥远的公墓里,梨子偶尔会来岸边给她献花,南湖的湖水仍旧清澈而冰凉……
      日子就这么漫长而又缓慢地继续着,像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冗长而安静地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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