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先生》白依山

1、兔子先生

　　兔子先生
　　在一片漆黑的大森林里，有一只灰毛兔子。它实在是太矮小了，树冠非常的茂密，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它从来没有看到过天空。
　　天空是什么样子的啊，真是非常想知道。
　　这片大森林里光线实在是太暗了，兔子是灰色的，几乎跟背景融为一体。兔子长到很大，其他动物都没有发现它。兔子很寂寞。
　　有一天，兔子斟酌再三，终于跟每天从它窝边经过的豪猪先生打了招呼。
　　“嗨…嗨、你好，我是你的邻居兔子。”兔子的声音小小的。
　　豪猪先生尴尬的看看兔子灰毛覆盖住的一张面瘫脸。
　　据说兔子都是神经病啊，话少贪吃不卫生，真是非常无情！
　　但是豪猪先生还是觉得邻居什么的一定要搞好关系呐！于是它热情的招呼了兔子先生：“你好，要不要吃新挖出的野菜？”
　　兔子吃货的兔格觉醒了，它吃了豪猪先生的野菜，非常开心的说道：“豪猪先生你真好！”
　　豪猪先生也很开心。
　　毕竟兔子什么的，虽然不是美丽的孔雀，也不是威风的老虎，更不是手腕高超的狐狸，但是毕竟是个邻居呐！
　　平常说说话可以解闷儿也不讨人厌什么的……
　　虽然灰色有点不可爱。
　　兔子终于有了一个朋友，它非常开心！但是兔子实在是一种非常胆小的动物啊，它非常、非常害怕会失去朋友。于是它总是对豪猪先生说：“你真好，豪猪先生，我太喜欢你了。”
　　豪猪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它的朋友非常多，既有非常博学的知更鸟小姐，又有漂亮的孔雀先生，连非常阴险的狐狸先生都能跟他称兄道弟。豪猪先生生活非常宽裕，毕竟它是一只豪猪！它经常和它的朋友们攀谈玩耍，有时候把兔子先生晾到了一边也不知觉。非常龟毛的兔子先生就有点点惶恐，虽然它是一只灰毛的、脑容量非常小的傻兔子，它却很敏感的知道，自己大概是不能跟豪猪先生的其他朋友相提并论的。
　　豪猪先生对兔子很好，可是总不如对它的朋友们好。豪猪先生对兔子介绍自己的朋友的时候，脸上满是幸福，说这是我家的XX。兔子想，什么时候豪猪先生会把它纳入“家”呢。
　　它到底，算不算是豪猪先生的朋友呢？
　　兔子知道自己的心眼儿非常小，它总是想要一个完美的、相互忠诚的朋友，那个朋友可不仅仅是容忍它是一只灰毛兔子。而是喜欢它是一只灰毛兔子。
　　这真的非常难。
　　因为喜欢上一只灰毛兔子远比喜欢上一只五彩缤纷的孔雀要难。
　　豪猪先生是不可能做到的。
　　兔子有点难过，也有点绝望，但是它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它有时候觉得豪猪先生对它有点淡了，有时候又觉得豪猪先生不想再理它了，有时候干脆觉得豪猪先生有点看不起它，但它是不会承认的。它总是会找到方法，试探豪猪先生对它的感情。
　　比如缠着豪猪先生说话，或者干脆做一点过分的事，跟豪猪先生打闹。
　　又一次豪猪先生生气了，拿自己的刺刺了兔子两下。
　　灰毛兔子黑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它对豪猪先生说：“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你才不重视我。”
　　豪猪先生说：“你哪里对我好？”
　　兔子难过极了，它想说我心里无比的喜爱你，你却不肯分一点点你的感情给我。
　　让你的朋友知道你对别人可以比对它好是很伤人的。这会让它觉得它对你不够重要。
　　不过这里倒是当然。
　　因为豪猪先生还真的，没有把兔子先生当做朋友。
　　他们只是邻居。
　　兔子期期艾艾的蜷缩在它的窝里，听到隔壁豪猪先生跟朋友笑谈。
　　它也想要一个朋友。
　　但是不用那么完美啦！只要尊重它，在乎它就够了啊！

　　兔子搬家了。
　　它笑着跟豪猪先生告别，豪猪先生也笑着跟它告别。
　　没有一点点的不舍。

　　兔子把小窝搬到了水塘边。这里有很多小动物，很热闹。但是这里太潮湿了，兔子的灰毛总是会沾上泥土，纠结成一团，贴在身子上，显露出嶙峋的脊梁骨和大的不正常的两只耳朵，这让它看起来像个怪物。
　　但是兔子先生没有一点点的自觉，它实在是很傻，不像猫先生，从不让自己的毛发沾上污迹，也不会在人前显露出自己的大耳朵。
　　不过水塘边有很多兔子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植物。
　　没错，虽然兔子先生是个素食主义者，但素食主义者也可以是吃货。
　　兔子找了许多干草铺在荆棘中的小窝里，让小窝保持干燥，可是干草总是很快就被水塘边氤氲的水汽打湿了。渐渐地小窝里长出了灰色的小伞菇。
　　一切就绪啦，灰毛兔子又要找朋友啦！
　　兔子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没有交过朋友的时候只知道撅着屁股趴在青草堆上啃啃啃，偶尔的寂寞也可以埋头忍过，一旦尝试过跟朋友相处，就再也不能忍受孤独了。
　　这次兔子的运气很好，一只天鹅注意到了它，并且友好的向它问好。
　　兔子几乎是瞬间就呆在了当场，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洁白的羽毛没有沾到一丝泥尘，长长的颈子优雅的弯起，微微抬起的下颚恰好将脸蛋最柔美的一面展现出来，它是那么高洁又那么可爱，那么的……兔子先生搜肠刮肚的想找到更好的形容词。
　　天鹅温柔的对呆呼呼的兔子笑了：“你好，我是新搬来的这里的，不熟悉环境，我叫小美，哦，这是北方一个游牧人给我起的名。你叫什么？”
　　天、天啊！它竟然有名字！还是人类给取的名字！！！
　　它一定走过，不，飞过很多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风景！
　　而且！
　　它一定见过天空！！！
　　兔子激动的要抽过去了！它颤抖着说：“我……我、我叫兔子……”
　　天鹅秀眉微蹙：“你没有名字吗？”
　　兔子瞪着大眼睛呆呆的摇摇头。
　　“那……你叫小黑好了。行吗？”
　　兔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点了头，心里半点没有纠结为什么灰毛兔子要叫做小黑，它傻嘛。
　　天鹅成了兔子搬家之后的第一个朋友，它非常的温柔，愿意跟兔子一起去吃水塘边杂乱的青草，愿意像小船一样游泳给兔子看，愿意听兔子喋喋不休的诉说它是怎样的崇拜它，怎样的喜爱它，也愿意谆谆安抚兔子敏感易炸毛的心绪。
　　住在水塘边的兔子很幸福。
　　虽然阴冷的湿气总是会让它在夜里瑟瑟发抖，飞来飞去的吸血蚊子把它的鼻头叮的肿起来，可是这些为了小美都是值得的。
　　后来兔子的性格渐渐地变得有点像小美了，它不再悲观决绝，变得开朗了一点，活泼了一点，及时的表达自己，适当的包容别人。总是会啄它的野鸭妈妈竟然也会让它靠近自己的崽崽了。
　　后来……水塘边又来了一只天鹅。
　　后来……小美有时候会陪另一只天鹅去水塘中央的小洲游玩，一起捉小鱼小虾吃。它满含歉意的美丽黑润的眼睛看着兔子，说：“你自己没关系吧？”兔子一脸慷慨：“没事啦你快去玩吧！”
　　后来……小美再也没有看过它一眼。
　　兔子又一次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这次它没有哭。
　　它没有力气哭了，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水塘边阴冷的像是下雨的冬天。兔子病了。
　　它病到没有力气找吃的，鼻头干裂的流出脓血来，黑豆一般的眼睛也没了神采。
　　兔子觉得自己一定会死的，没有朋友的兔子一定会死的，它满心的伤悲就快要将它杀死了，它的病痛又加倍了它的伤悲。
　　兔子觉得活着真是太痛苦了，为什么不干脆死掉呢？
　　不，不不，这样死也太过难堪了！
　　或许……像小美这样的动物，本来就不属于它。它们相差太远了，它要的东西它给不起。它注定留不住它。
　　悲惨的兔子先生似乎没有发现，它这样贬低自己是更加悲惨的事情。
　　可是不这样想它能怎么办呢？除了这个理由还有什么能够安慰它呢？
　　兔子振作精神，拖着沉重的身体，努力爬出小窝去。意外的……在窝外面碰到了小美和它的朋友。
　　小美惊讶的看着兔子，眉头微微皱起来，仿佛有些厌倦兔子这一副带着渴求带着怨念的狼狈样子，不过它的修养还是让它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兔子黑沉沉的眸子望住天鹅，干裂的嗓子勉强挤出几个字：“我在……找吃的。”
　　冬天要到了，树叶就要落尽了，小草也干枯了，水塘边的土地上结了一层灰白的霜，哪里还有吃的？
　　天鹅“哦”了一声，急急地走了。
　　兔子没有扭头去看它的背影，前爪吃力的刨了刨冻结的泥土，埋头啃了几口混着土腥气的草根。
　　没有以后了，就算你再去看，也没有以后了。
　　兔子把头埋进两只前爪的中央，大耳朵蔫蔫的耷拉下来。
　　朋友什么的，再也不想要了。

　　一场秋雨，一场冬雪，转眼春天又到了。
　　兔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个严酷的冬天的，当它神智清醒过来，树上又有了啾啾的鸟鸣声。
　　百无聊赖的兔子趴在窝边上，看着日月轮转、小草探出头来，树枝抽出新芽。
　　它觉得自己已经有点老了，明明还是年轻的身体，心里却没有一点盼头。
　　啊……时间过得真慢。
　　快快流逝吧！让我快一点走完这一生。

　　有一天，兔子又趴在自己的窝边万年不变一般仰望顶上茂密的树丛。
　　曾经想要看的天空的样子，现在也不愿意期盼了。
　　突然一个壮实的小身体晃晃悠悠的从草丛中钻出来，那个小家伙实在是很丑，暗灰色的绒毛乱七八糟的支楞着，头大大的，嘴巴大大的。脸上的黑皮皱起来，张嘴一叫声音像乌鸦。
　　春天是繁殖的季节，这个小家伙是哪家的新生儿吧。不过没有见过那只鸟长得像它一样丑啊。兔子想。
　　小家伙一脸天真的、跌跌撞撞的凑到兔子面前：“你，你是谁啊？”
　　“兔子。”
　　“我，我是鹈鹕。”小家伙有点结巴。
　　“哦。”兔子发现自己有点懒得张嘴说话。
　　不过乐天派小鹈鹕没有发觉，自顾自的说着话。
　　兔子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有人陪的感觉。

　　小鹈鹕其实劣性斑斑，比如说自私善妒，比如说阴暗乖张，有时候它会用它长长的嘴狠狠地啄兔子先生。
　　小鹈鹕其实很聪明，它知道自己不怎么好很难交到朋友，于是很明智的粘着兔子先生不放。
　　兔子先生发现，原来它也是能跟一个朋友相处很久的，虽然它们彼此都没有那么的喜爱对方。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小鹈鹕长大了。
　　小鹈鹕不结巴了，也懂得珍惜兔子先生了。毕竟长长的时间能够改变任何东西，兔子先生发现，它已经离不开小鹈鹕了，它真正将小鹈鹕当做了朋友，不会轻易放开手的那种，它知道小鹈鹕也非常的在意它，就算它只是一只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灰毛兔子。
　　而小鹈鹕却褪去了灰色的绒毛，抽出长长的洁白的羽毛，长腿一登就能飞到天上。
　　兔子先生非常的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朋友，万事都顺着鹈鹕，不像对天鹅一样每天说千万句甜言蜜语，也不像对豪猪那样试探要求，它偶尔会跟鹈鹕拌嘴，但总是在几句之后生生忍住。
　　朋友什么的，实在是太珍贵了，宁可眼看着关系变淡，也不要将它毁坏。
　　兔子学会了撒谎，学会了掩饰，学会了把愤然的怒气转化成吐槽，将满腔的悲伤变成玩笑。
　　兔子似乎是变聪明了。

　　鹈鹕终究是要走的，天空才是它的故乡。兔子目送着鹈鹕远走而去，只是不时地，能够从其他的鸟类嘴里听到它的消息。
　　每年春天，兔子和鹈鹕在水塘边短暂相会，相顾无言。
　　时间会改变任何东西，距离也会。
　　鹈鹕打了个哈欠，嘴巴下大大的囊袋一颤一颤：“好无聊啊……”
　　兔子：\"……\"我也觉得很无聊，可是我没有说出来。
　　鹈鹕歉意的笑了：“不然，我们回家吧。”
　　兔子：“……好。”可是太阳还没有落山。
　　于是他们背道而驰，各自回家了。
　　兔子觉得自己很喜欢鹈鹕，很在意鹈鹕，可是它却不知道怎么挽回它。

　　有一天，兔子试着对鹈鹕提了一个要求：“我想看看天空。”
　　鹈鹕苦瓜脸：“可是我不会驼东西。”
　　兔子：“那算了。”
　　鹈鹕连连摆翅膀：“别啊！我练练！我练好了再驼你。”
　　兔子三瓣嘴笑的咧起来：“好啊。一言为定。”
　　兔子没有说这是它的梦想，它不想鹈鹕有负担。

　　日子一天天过去，鹈鹕似乎忘记了兔子先生的要求，它们的交流一天天变少了。
　　兔子从其他鸟类嘴里听闻鹈鹕的一点消息，聊以度日。
　　后来又有一天，鹈鹕带来了一只羞答答的母鹈鹕，兔子先生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鹈鹕非常了解兔子先生害羞内敛的性子，只一会儿就让母鹈鹕飞走了。
　　兔子有点局促，也有点吃味：“你们去玩嘛，找我干嘛？”
　　鹈鹕脸大道：“干嘛这样？我陪你嘛！”
　　兔子低头不语。
　　可是你怎么忘了我们的约定呢。

　　不久之后鹈鹕又飞走了。兔子趴在窝边飞快的啃一根胡萝卜，心里默默地想真甜啊，胡萝卜。
　　茂密的树枝上落下一只猫头鹰，瞪着大大的圆眼睛，歪头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胆小的兔子一缩头回到窝里：“没有！”
　　猫头鹰不死心，圆圆的脑袋探进窝里：“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兔子抱头痛哭：“没有啊其实没有啊！”
　　猫头鹰钩子一样的嘴巴叼住兔子的后颈皮把它扯出来：“你以前是不是住在林中的大榕树旁，那里有一只豪猪。”
　　兔子哆哆嗦嗦几乎抽过去：“不……不、不要吃我啊啊啊！”
　　猫头鹰淡定脸炯炯有神大眼道：“我不吃你。”
　　兔子口吐白沫：“我、我不信呜呜呜……”
　　猫头鹰叼起来兔子，两只健硕的大腿一蹬地，大翅膀猛地一扇，腾空而起！兔子能感到强劲的风拂起它的毛发，它四爪蜷缩怂的一动不敢动。
　　猫头鹰叼着这只骨瘦如柴的兔子越过繁茂的枝叶，伴着呼啦啦的树叶拂动声，忽的从树林中脱出。那一瞬间，金黄色的、兔子先生从来没有见过的阳光洒满它们全身。
　　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伴随着微风的吹拂，温柔的笼罩了兔子先生。
　　猫头鹰低头，看见这只小蠢货头毛被吹得中分，两只大耳朵被吹得乱动，那小眼神儿呆呼呼的，惊讶的四处张望，好像没见过天空似得，倒是不记得怕了。
　　随意将兔子扔到草甸上，猫头鹰歪头眼神炯炯：“我说过不吃你的吧？”
　　兔子一屁股着了地，佝偻着背蠢兮兮的岔着腿，毛发凌乱，眼神茫然。
　　它有点懵。
　　刚才那是，看到了天空？
　　这么多年的梦想，就这么……实现了？
　　猫头鹰看这蠢兔子不理人，一扇翅膀飞走了。
　　兔子先生看着猫头鹰矫健飞走的身影，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二年鹈鹕回来的时候，兔子先生的小窝已经不复存在了，干草依稀腐烂在葱葱郁郁的青草下，零星开出了几朵小花。
　　兔子先生哪去了？
　　野鸭妈妈告诉鹈鹕说：“它去旅行啦，叫你不要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