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满江红(其六) ...

  •   “我不喜欢。”
      灵筠将笔浸入观止潭轻轻搅动,荡起的涟漪打碎了池中昏暗场景。

      此境天色随人间暗下来,周遭草木间渐次亮起微弱光点,莹莹绿色,似幽幽鬼火,又似萤虫盘旋。

      “你为何不喜欢?”山川主好奇问道,“若我能安坐高堂不去管理琐碎事务,不知有多快活呢。”
      飘浮的荧光受山川主吸引,纷纷凝聚到她身旁。侧卧竹枝的白衣女子随意扬起袍袖,光芒随即浮动,汇成一道道如绿练般散发着光晕的虹桥,投向观止潭。
      这位九千八百七十六山川的主宰垂下眉眼,竟情真意切地哀叹:“可我偏偏要打理山川。”

      灵筠朝放置画卷的石桌侧目,纸面深深浅浅的墨痕依稀可见。
      浩天权柄于山川主而言,仿似个棘手包袱,不想要,却丢不得,但也不妨碍她操持这权柄随心所欲,变换目之所及的现实,抹消不合她心意的画卷。

      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啊。灵筠收回手,蘸饱了水的笔尖点了点掌心。

      “为何不喜欢?”灵筠喃喃自问,目光重回观止潭。

      一息间,观止潭水面恢复平静,再度映照出人间汤盛店。

      楼上不时传来叮咚的巨响,间或有重物坠地的震动,清扫大堂的掌柜偶尔抬起头侧耳倾听片刻,然后摇摇头,拦住想进门的客人,把偌大的汤盛店留给何大帅和詹长官。

      詹烈跪地俯首,任凭何荣锟发泄十成十的怒气,一动不动。

      对于这几年频繁出入德寿宫的詹长官,灵筠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他是个沉默而又欲望深沉的人,倒是算不上复杂,他有……

      灵筠敲了敲额头,一下子想不起老爹爹宣他入宫时,他带了几张脸过来。

      愁苦的脸、懊恼的脸、惊惧的脸、愤恨的脸、憎恶的脸,他在进入香远堂的一路上变换了太多面容,最终在踏入殿内的刹那汇聚成一张隐藏在幢幢灯影下铁铸似的冷硬面具,掩盖了所有情绪。

      老爹爹问了他很多问题,他的面孔始终未曾变化,即使老爹爹问灵筠此人可否堪当重任,詹烈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松动,好像他并不在乎能否揽任皇城司,与阿长分庭抗礼。只是有那么一眨眼的时间,所有来路上展现的脸再度浮出。
      也因此,灵筠点头说“可”。

      老爹爹吩咐詹烈以后尊她为“大主”,亦即,除去他本人,连大哥哥的旨意亦可不遵,仅奉德寿宫为主。詹烈闻言,只是稍一抬眼皮,顺从地唤了声“大主”。

      直到詹烈离开,灵筠才注意到她忽略了一点,从等待召见至离宫,前后两个时辰,詹烈诸多面孔展现了喜、怒、哀、乐、爱、恶,唯独没有“欲”——没有渴望。尽管他直说江北军军规严苛,从军多年家徒四壁,须得大笔俸禄,并且向老爹爹提出了“便宜行事、事急从权”的请求。

      他想要财富和权力,可财富和权力不是他内心真正所求。户部尚书范金玉那泛着金光的硕鼠面孔才是对财富的淋漓渴望。而崇尚权力的人,无一例外鼻孔朝天,顶着一张不可一世的脸。

      一个人怎会没有丝毫欲望?灵筠心中疑问。但那时她已学会缄口。

      老爹爹说他会是个很好用的奴才。

      确然。
      詹烈从不多话,手脚干净。就连他招来的下属也是,称得上恪守本分、尽职尽责,只是为人和詹烈如出一辙的晦涩和阴沉。

      他与何荣锟简直如同冰火两极。

      自阿长和顾西章离开,何荣锟屁股再没沾过凳子,头顶不见冒烟,脚底下虎虎生风。何大帅碰上烦心事就要抓脑袋兜圈子的习惯多年没变过,北伐归来,手头阔绰了,还染上了打砸的毛病。

      不过这回地板快被大帅磨平,不仅没解气,瞅了一眼装聋作哑的副手,一肚子火反而烧得更旺,鼻子眼睛整个挪了位。

      灵筠轻巧勾勒几笔,吹胡子瞪眼的何荣锟立时呈现在纸面,栩栩如生。山川主张望了眼,兴致颇浓地前倾了上身,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把灵筠笔下的人与观止潭水面怒气冲冲的人做了对照,乐不可支道:“好一个凶恶煞神!”

      何大帅脾气不好,气性上头朝堂里跳脚骂人是常有的事,流传到市井被人编排也不是一次两次。今天说大帅揍了哪位权臣的高徒可算触了霉头,没准儿当晚就要被发配到偏远之地当一个光杆主将,明天说御史台弹劾大帅当街鞭打衙内不合礼法,这草野出身的莽汉终于要完犊子了——可这么多年过去,没见大帅受冷落,反而那些个大臣悄没声地失了势。

      何荣锟气急上头,一脚踹在詹烈肩膀:“你说句话啊,你跟我装什么倔驴?”

      詹烈仍是一言不发。
      他这态度显然火上浇油,何荣锟反手拎起凳子冲詹烈砸过去:“顾小二三番四次给你过墙梯你倒是接啊!她不就是想要个说法!你给她啊!”

      阿长的汤盛店,家什配备皆是上等实材,詹烈一动不动捱下这一击,鬓角淌下鲜血。何荣锟憋着火,没想过手下留情,这点儿皮外伤没让他冷静,骂道:“越老越混账,跟晚辈争哪门子意气?顾小二头几年不说,今儿想起来翻旧账,她不提,谁他娘的知道还有这等阴私,老子他娘都不知道,你知道个球!”

      “他原也是不知么?”山川主忽然问,她旁观已久,此时才对这桩公案起了兴趣,“不知者不为过,他儿子做的事情与他无关,只管说了便是,为何方才不说,引得旁人误会他存心袒护?”

      灵筠诧异地看向她,忽然发现她有双极清澈通透的眸子,不染纤毫尘埃,仿佛……天生未经历过人情世故。

      詹烈恰在这时开口:“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教子无方。大帅不必为我开脱。”

      “别跟老子拽酸文!”何荣锟怒道,“你就直说不知道,老子也好给你说句话,你让老子现在咋办!”

      “大帅。”詹烈擦了把脸上的血,低声道,“你我都叫过英选一声兄弟。”

      何荣锟如遭当头棒喝,顿时哑了火。

      詹烈缓慢道:“我年轻时多少次想过詹烈何德何能,能跟两位英雄称兄道弟,英选把一双儿女托付给你和我,咱们做兄弟的没保住大郎,难道连……”
      他摇头,“众将士浴血在前,既为将领,当要免去同袍兄弟后顾之忧,身为统领,照拂属下当仁不让。可是登儿不一样。隆兴年后,我半夜惊醒过,一遍遍想当时有没有犯下疏漏,想登儿为何那时出现在那地方,他想做什么?可我总是心怀侥幸,心想我詹烈的儿子又瞎又胆小,场面那么乱,他不应该也没胆量犯浑。但是他做了。若非英选在天之灵保佑小二撑过这次大劫,我儿便是弑杀同袍的凶手!”

      何荣锟好半天没说话。

      詹烈扶起凳子给他坐下,何荣锟揉着膝盖,难得安静片刻,接着像是没话找话,问:“三年秋那桩无头案至今没个说法,依你看,官家认了急症的说辞么?”

      “德寿宫内有一秘司,以‘司天监’的名义挂靠‘翰林院天文局’下,如果我听到的消息不假,司天监全都是操弄鬼神的奇人,大主,乃是其中翘楚。”

      “别的,官家尊着让着德寿宫,偏偏就这禁诡怪的事从来不松口不变通。”何荣锟搔搔脑门,有点想不通,“难不成真让德寿宫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耍把戏?”

      “正是不能,官家只好认了急症。”詹烈道,“大主,有通天彻地之能。”
      大长陵国公主从来不掩饰她的一身灵通,年少时缺乏教养,入主德寿宫又有绍兴帝和隆兴帝的无限恩宠,她的地位无人可撼动——幸与不幸,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近她身者寥寥无几,故而成了只可远观难以近辨的存在,自然无需遮掩伪装。
      “她看得到寻常人眼看不到的东西,听得到人耳听不到的声音。此主甚有些手段,否则,从上到下,从临安到岭南的清洗不会如此机密,浑然天成。”

      何荣锟意外他说得如此慎重,几乎有敬畏的意思了,竖起食指朝天,“她要真有这能耐,你跟我在这儿说叨?不怕人听到了?”

      詹烈一顿,“隆兴年,海右辅的孪生兄弟海纳川在金陵城任军巡铺总都头,曾与大主有过一面之缘,他对大主评价很高。就是他跟海右辅说大主龙章凤姿,仪度非凡。”

      “海有容!他果然向着陵国主!”何荣锟惊奇道,“我说这老小子自个儿闺女不好好教给扔到三衙被他老子追到宫门前打,还说是被夫人逼的,敢情自己老早有想法。”

      海有容,历任江南东路牧守,江淮转运使,乾正二年入尚书省,深得陈相器重,去岁进右仆射,位居端揆。
      陵国主入朝堂,临安沸反盈天,海有容是屈指可数不表态反对的重臣。

      “朝中有多少人是陵国主一派?”何荣锟发问。

      詹烈:“与海右辅想法相近的,不在少数。户部……”

      何荣锟忽地一挥手,“罢了,你写个条子,赶明儿我给阿长得了。我不想知道。”

      詹烈迫近一步:“大帅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莫非大帅愿意德寿宫重掌南廷?”

      “东宫最后归谁,陈相可以说话,老虞可以说话,海有容可以说,街坊百姓黄口小儿可以说,唯独我们江北军不能说,千万别蹚这浑水。”
      何荣锟又转起了圈子,“当年岳将军……”

      莫须有,莫须有。世人只道奸相昏君沆瀣一气陷杀忠良,殊不知多少纷争源于微末。
      岳将军执意劝谏绍兴帝选宗室子弟立东宫归属,绍兴帝却怕得罪蛮金,招致大军压境,故按下不表,北伐中兴四名将,惨死的惨死,流放的流放,没一个好下场。
      就是因为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说了自认为该说的话。

      “你方才说你何德何能与英选做兄弟,我何诚德又是何德何能做了官家近臣?临安这么多大官,你看谁跟我一样进大内不用通报,横冲直撞?连老虞都得老老实实等着小黄门传召。我啊,只有我何诚德!”何荣锟撸起袖子,给自己倒了杯酒,“武官最多做到我这位子,顶天了。北伐功劳再大,也不如朝堂上想骂谁骂谁,下了朝想打谁打谁,嘿,痛快!”

      冷冷地说着“痛快”,何荣锟仰头灌下酒,“我尽可想着官家,想着北伐,管旁的哪党哪派?”

      党派哪有定数。
      既成党派,便丧失了为国为君为民的本分,今日以为需借此党东风扶摇直上达成目的,明日未尝不会与另一派顺水推舟,襄谋一事。

      “老子可是光杆一条,谁也不怕,谁也不凑,啥也不沾的孤臣!”何荣锟扔掉酒杯,“你说官家怎么能不喜爱我?”
      做天子的哪个不爱朋而不党的孤臣?

      话从谁口中说出都不如大帅说出来得惊悚——大帅什么时候有了此等审时度势的心思?
      詹烈眉峰肌肉一跳,神色复杂道:“大帅深谋远虑,是我鲁莽了。”

      “你别小瞧官家。”不久前的怒火烟消云散,何荣锟指着詹烈,咧嘴笑了,“也别跟老子打马虎眼,一口一个‘大主’、一口一个‘德寿宫’,怎么,怕我听不出来?你小子一声招呼不打跑去德寿宫,揣的什么心眼老子能不知道?”

      詹烈低下头。

      “如果那黄毛小丫头真有你说得那么神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跟阿长一样不拦我打蛮子,我何荣锟也不是不识趣……”何荣锟嘿嘿一笑,抖着腿停了话。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山川主若有所思地摊开手看了片刻,白影掠过,人已至桌前,“你也能么?”

      “哪儿要那么麻烦?”
      灵筠不觉莞尔。

      观止潭仿佛墨石筑就,人间百般场景在水面显现得清晰无比。
      她分神凝视观止潭,手下也不闲着,笔尖在砚台一蘸,落回纸面时,悄然换了颜色。

      笔下呈现的,是被山川主抹消了无数次的江山图。

      哪要这么麻烦?
      灵筠扬起一侧眉,不无愉悦地落下一笔。
      两三笔勾画出的人儿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她已发觉山川主不会抹去人物——难道说,浩天权柄管得了天管得了地,管得了九千八百七十六山川,却管不得人?

      石桌上这长卷,粗看与前番无数次绘画相仿,仅有微妙不同。她在江山各处添放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哪怕仅仅是粗略勾勒出的人形,也使得这卷新起笔的万里江山图留存了下来。

      詹烈先前警告阿长何事来着?
      ——温州、泉州、广州三大市舶司已为德寿宫控制,三大港口明里一本账暗里一本账。
      老爹爹贪财、贪玩、贪图享乐、贪得无厌,但是有大哥哥孝敬他老人家就够了,原本用不着她画蛇添足。

      可她想试试看。

      然后她发现,只消动笔将百官图的文武大臣变换位置,过不了多久,朝堂上他们当真也换了位置,或者,失去了位置。
      哪有比寥寥数笔即可掌控朝堂形势更轻松的事情?

      蛇生鳞爪是为蛟,走蛟入海化为龙。
      非不能,实不欲也。

      山川主不喜烽火狼烟,倒是不讨厌人间烟火。

      神思慢慢沉入画卷,恍惚间她听得何荣锟含混问了一句:“事到如今,你拿登儿怎么办?”

      灵筠专注于笔下,不再分心。
      她相信詹烈会给安陵一个明智的交代。
      他还没有展现出最后的目的,更不曾实现。

      翌日,临安城出了一件大事。
      天微微亮,皇城司干办长官詹烈便装骑马上了大街,径直往大江方向去,马后用麻绳拖着一人踉跄跟随,因此速度不算快。被拖的那人年岁不过而立,身材羸弱,步履蹒跚,边走边喊着诸如“我错了”之类的话,数度泣不成声,但他每次刚哭出声,便被詹长官一鞭抽在身上。
      有眼尖的认出来,喊道:“那不是詹家大公子么?”

      不到午时,满城风雨。
      虎毒尚且不食子,詹烈既是北伐功臣,又是当下德寿宫心腹、皇司长官,此番大张旗鼓惩罚膝下长子,惹来纷纷猜度。

      听闻此事,顾西章无动于衷,阿长咋舌道:“他真豁得出去,何帅逼的?”
      顾西章不这么认为,“大帅未必狠得下心,是三叔自己吧。”
      嘉琂回头招呼仆从备马,抽空奚落道:“但凡昨晚他敢说出是他那好儿子干的,你不至于让他亲自下手。”
      顾西章颔首:“三叔大约也清楚,一旦他承认了,我或许会看在父亲的面上将此事轻轻揭过。”

      嘉琂一时没听明白顾二话外之意,催着她快些出门看热闹。

      两骑疾驰至城外,恰值午时。
      詹家父子刚刚到江边。詹烈往詹登手里塞了一柄短刀,但后者甫一接手摸清楚是何物,立刻丢开。

      远见父子二人江堤对峙,嘉琂不以为然道:“惺惺作态,找这么多人看热闹,他能下得了手处置?”

      江边已是人山人海,不少人喊着詹长官手下留情,不管犯了什么错,那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纵然有人认出阿长,可人数太多,实在辟不开一条路,嘉琂跳下马要往人群里进,回头却见顾二人在马上,只是远远望着,并无动身迹象。

      嘉琂索性也不挤到近前凑热闹,翻身回到马上,双手搭在额头观望半晌,道:“他要真能狠得下心把亲儿子丢进江,我还敬他是条汉子。”

      顾西章不置可否,“江北军有条军规源自岳家军。”
      江北军能在短短一两年内成为一股谁也无法压制的气候,无外乎顾英选效仿岳将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投靠江北军的人数之多,几乎掏空了顾氏世代家底,这前朝屈指可数的异姓王流传至今,潦倒时竟将整座王府作为将士整备的营地。但毫无疑问聚拢了士气。乱世人命如草芥,倘若跟着一个人,无论严寒酷暑,总归有遮风避雨之地,家中老幼亦无赡养的顾虑,怎会不心甘情愿卖了自己一条贱命。
      “我不知道大帅这些年还有没有把这条军规放在心上,但三叔——”

      詹登扔开刀,双手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自己的父亲,然而詹烈毫不留情踢开他,喊道:“你如果还是男儿,还想入我詹家祖坟,趁早自我了结!”

      詹登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詹烈厌恶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抽出腰侧佩刀,手起刀落。

      滔滔江水,顷刻间血红一片。

      詹烈拦住了想要下水打捞尸首的路人,回过头,隔着数十丈与顾西章对望,上下唇一开一合,一句一顿。

      “他说什么?”嘉琂问,“什么军规?”

      顾西章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自回归临安,嘉琂还从未见她如此发自内心的展颜过。

      “犯我江北同袍者,远必诛!辱我江北同袍者,亲必究!叛我江北同袍者,杀无赦!”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