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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孔雀蓝(其三) ...

  •   “三个月前,这只净瓶尚在南洋一个叫做三佛齐的岛国。”
      顾西章重新取出六棱长颈蓝釉净瓶。
      “是四年前禹芝心从龙泉收来的。”

      龙泉青瓷自前朝起闻名天下,接连烧出堪比美玉的粉青瓷、梅子青瓷,不仅颜色通透,器型亦匠心独运。南渡以来,龙泉窑风头日渐无两,原先的二十窑场短短数十年间增扩至四十有余。
      除却专为宫廷烧制的贡瓷,龙泉窑场多数瓷器还是供向民间互市。

      蓝釉净瓶虽是出自供给宫廷的官窑,但宫里爱素净淡雅,未被官方采办相中,就摆在窑场货架公开售卖。
      禹芝心当年第一次做主采买,一眼被这浓烈而纯粹的蓝色吸引。窑场掌柜看她喜欢,将这蓝色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又说烧制时曾有孔雀在瓷窑附近盘旋,于是得出了如孔雀翎羽一般的蓝色。禹芝心顿时心动不已,不顾带她的二叔劝说,花高价买入。
      但净瓶在架上好看,放在室内怎么看怎么怪异,摆出去也鲜有人问津。

      乾正三年,禹氏商行第二次行船出海,禹芝心受不了父亲和二叔一年来日日念她这孔雀蓝釉,便叫伙计带上,就算不能高价卖出,呈送给蕃国宗主以表诚心也好。
      结果,就叫三佛齐的国王买去了。

      去年亦即乾正五年,禹芝心出海到阇婆国,临近的三佛齐国王听说禹氏商行又来,遣船接她去三佛齐王宫。

      禹芝心之所以到阇婆国不到三佛齐,是听去过的伙计说三佛齐国王好女色,且残暴无度,动辄将人剁碎喂鱼。
      她本想借故推辞连夜离开,在阇婆国呆了两年的伙计告诉她三佛齐老国王前年夜半猝死。继任的新国王是老国王的长子,尚佛,性情温和敦厚,三佛齐盛产黄金、檀香、豆蔻,会一会与禹氏商行在三佛齐的生意亦有裨益。

      新国王屏退侍者,向禹芝心透露了一个天大的隐秘——原来老国王的猝死是受了佛祖菩萨的劝诫。

      而劝诫,乃是通过先前收买的孔雀蓝釉净瓶。

      国王告诉禹芝心,净瓶在夜里会发出滴水声和女人的哭泣。老国王在位数十年,残害的性命数以千计,定是净瓶让他夜不能寐,认清自己的罪孽,继而撒手人寰。

      但老国王驾崩,净瓶声响却不曾停息。新国王便猜测,净瓶若非盛装了不屈的灵魂,便是见证了冤屈,却不忍心把大海一般的净瓶销毁。于是托禹芝心将净瓶带回本土,若能平息冤屈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毁坏独一无二的珍品。

      “瓶子会有什么冤屈?”

      禹芝心初听上去甚觉荒唐,但既然是国王的要求,她也一直对这净瓶念念不忘,便付出与当初老国王收买净瓶的价格等值的货物,将净瓶妥善带回。

      回来的路上禹芝心越想越不对,她是听故事听昏了头脑,新国王笃信神佛轮回、善恶有报,何必要她的货物。
      她郁郁了好些日子,但回也回来了,只好吃下哑巴亏。
      岂料上个月某夜,她为了算清账目挑灯夜战,真的听到了古怪的滴水声和呜咽声。

      本朝严禁诡怪,禹芝心扪心自问她可不如三佛齐老国王那般残忍虐杀,不怕夜半鬼敲门。而且那声响时有时无,她好奇心深厚,非要弄明白不可,于是一面遣人去龙泉问窑场和烧制工人详情,自己带上净瓶离开广南。

      “此后,禹芝心留心试了几次,发现净瓶只在戌时到亥时,灯火通明的房间才会发出声响。”

      灵筠来时,已过亥正三刻,房内仅留一盏灯火,直到顾西章讲完来龙去脉,净瓶端是“静”瓶,再无一个时辰前历历在耳的滴水声和呜咽声。

      “什么嘛,安陵找我只是为了这瓶子。”灵筠没听到声音,也看不出色彩新奇的蓝釉瓶有何古怪,兴趣缺缺地往炭炉丢了一枚香片,噘着嘴出了门。

      然而过不几时,来去自如的殿下抱着一床锦被又回来了。
      她自己动手整理了床铺,拍拍枕头,“左右过了子时,先睡嘛。”

      顾西章挑起眉头,不得不承认艺学旧府的床榻实在过分宽广,两床被筒之间还够睡两个代繁,都不用叫代繁再支小床。

      灵筠催她:“安陵来嘛,你我不必客气。”

      罢了罢了,寄人篱下还不好说小殿下反客为主。
      顾西章低头入帐。

      “安陵叫六纪——头天走的那个,长相还算雅致——走人,我就知道你要选人,而不是叫人作陪了。”
      说着“先睡”的殿下神采奕奕,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

      顾西章嗅着隐隐的木樨香,困意不觉袭来,虚与委蛇地:“嗯?”

      “贫困潦倒以至于卖身求活的人,最知盘中餐食粒粒皆辛苦。我那时找婆婆拿钱不容易,一次买两个包儿,总要趁热能吃多少吃多少,冷掉的也一定就着水吃干净。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会挑肥拣瘦。”

      “人穷志短易受诱惑,倒不是说所有穷人的都是轻浮之人。不过我问过三纲——就是今日你遣走的乙叁——居室到厨院一路,有不少轻便物件,诸如窗台上的木梳、银簪,但除清扫的仆役,也只有一个分发粥食的仆役,看守很是松散。若趁机不问自取小偷小摸,这些也留不得。”

      “两三日,考察心性已足够。”

      “谄媚的、心术不正的,不要。”
      “重气节的过刚易折,亦非适用人选。”

      “如此养了三四日,第五日起考校每个人体力如何。看每一关的设置,非是心血来潮看人杂耍,像是远途跋涉。”

      “哦,第四日询问各人家事,家中有耄老幼子负累的也遣散了。如此说明用人担负一定凶险。”

      “第七日的比试,便是优中择优——也是瘸子里面拔将军。”

      “种种线索,猜出安陵要给边远之地送信件不难。”

      说到这里,映着灯光的明眸暗了暗,听殿下不无懊恼:“我忍耐了七天不找安陵,可惜安陵今日特意叫五常去行宫与我交待,都显不出是我自己推算了。”

      顾西章心里好笑。
      小殿下明明自己安排人进来,或早或晚知道的结果,怎么这会儿跟她较真是自己猜中而非他人告知。
      却说:“多少人以为我声色犬马,唯有殿下明察秋毫,识破我这点粗鄙的雕虫小技。”

      灵筠久久注视她,想看出安陵是在搪塞,还是真心以为与她心有灵犀,思索片刻,又道:“但这样匆匆练出的人选,能为一时之用,未必作长久之用。五常受安陵之托送往西和州的火漆信,我没拆,叫他贴身放好。我猜,是关于遗失的军备集簿。”

      木樨香浓郁,熏得人昏昏欲睡。

      “是不是么?”

      顾西章侧过头,半睁一只眼,“是。是极。极是。”

      灵筠听出她在敷衍,裹着被团挪过去,小声问:“安陵怪我么?”

      “怪你什么?”温凉的气息和话音洒在面上,顾西章懒得睁眼,心说掌握皇城司的大长公主不派人进来才奇怪。

      “你要怪我的呀。”灵筠说,“安陵选人定有用处,我贸然安排了自己的人过来。以前有个什么尚书家里丢了东西,我告诉他是他自己放错了地方,又告诉他丢在哪里,他不谢我就算了,居然在朝会上跟皇兄告状呢。”

      顾西章:“好赖不识,怎么当得尚书?”那人现在必然不是什么尚书了。

      “说的是呀。”灵筠点头,“亏得是我,若是旁人从中作梗,岂不是坏了安陵计划,还叫人看去内情。不过安陵火眼金睛,能看得出我安排了那些人,也定能看得出哪些人来历有疑。”

      小殿下自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说完了,夜半三更,顾西章正困乏,无意识地抬手在灵筠耳旁点了点,“你的香片里是放了催眠的物料么,好教人发困。”

      “嗯……”

      听小殿下承认,顾西章再不挣扎,木樨香催眠的效用实在,她伸了手,却连收也没收回,径自堕入黑甜。

      灵筠睡不着。
      停在耳旁的指尖冰凉,让她耳朵一点点发起烧来。
      安陵今日总算和少时一样对她了。

      床前亮着盏灯,灵筠望着她。重逢以来,她明里暗里看了好多遍,怎么也看不够。
      比之当年意气风发的尉官,如今的安陵郡王面颊瘦削,眼窝深深凹陷,眉间……
      她皱了多少次眉,竟攒出一道刀刻深痕,睡梦中亦无法松展。

      安陵走之后,她也做了好多噩梦,青天白日亦有形形色色的鬼神冲撞。直到次年秋天,宫里金桂飘香,她忽然发现嗅着木樨香方能安稳睡上一两个时辰,从此随身备着木樨香片。
      后来她想起,当年也是尉官身上淡淡的木樨香让她忘却了小巷恶犬的恐怖。
      她到了尉官的年岁,尉官却没了那幽雅木樨香,取而代之的是清苦的药味酒味。

      灵筠久望成痴,意识滑向梦乡,竟呓语般地问:“安陵真的不曾后悔过么。”

      一句话似若冬日闷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接一阵,炸得五脏六腑抽痛。
      顾西章赫然惊醒。

      你后悔么?
      后悔么……

      透过眼皮,依稀感受得到隐约光亮。木樨香在,暖意也在,内心的惊悸却后浪掀前浪。
      顾西章不得已睁开眼,入目的是大长公主安宁的睡颜。

      年少行军被天席地,为深潜敌营没少藏过寒冷彻骨、暗无天日的冰窟地窖。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她难以忍受寒冷和黑暗了呢?

      黑暗造就挥之不去的梦魇。

      后悔过么?
      她为何问我后不后悔?她是天家人,怎么会问我后不后悔?

      后悔么?
      后悔。

      后悔过一千二百八十二个时辰。
      在目不能视物、耳难以闻声的死寂黑暗。
      在疼痛消磨的日日夜夜。
      在每一次被人当成器物摆弄。

      后悔为何要逞少年英雄气。

      时至如今,没有人会当着她提及那场比试。
      她身边最近的是代繁和半眉。他们知道她痛,越是知道,越是小心翼翼却又避之不及。
      没有人问她身痛以外,内心是否隐痛,是否后悔。

      无人问津,悔意如是疯长,渐成魔障。
      她在无休止的疼痛中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要是当年没有应下比试就好了。

      王爵的虚名算得了什么,顾家剩她最后一个又怎样。
      她后悔,然后痛恨后悔的自己。

      耳中蓦地响起蜂鸣,眼前光亮迅速隐退。

      你怎么……
      你怎么问后不后悔……
      为什么是你来问?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定能活下来已是莫大幸运,教她人要往前看,筹谋以后。
      她有什么以后?
      她恨不得……

      她一定跟代繁说过的,叫代繁放弃罢。
      可是代繁怎么做的?
      代繁……
      代繁做了什么?

      眼前越发黑暗,耳中蜂鸣持续不断。

      “安陵。”

      顾西章猛地醒神,年轻的大长公主惺忪睡眼映着灯火,透出迷离的点光。
      这星光却教她狼狈地转过头,再也不敢直视。
      她知道满心怨恨时,形容该多丑陋狰狞。
      她竟然对毫无防备的人释放内心无边恐怖。

      灵筠醒了一瞬,眼中朦朦胧胧一团光影,她只觉得对面的人模糊不清,气息冷极了。
      她握住安陵收回的手,“我长大了。”继而又是一句半睡半醒的呓语,“不会再放安陵一个人了。”
      ——不会再教安陵放我一个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阇[dū]婆国: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或苏门答腊岛,或兼称二岛。
    三佛齐:苏门答腊岛。
    《宋会要辑稿·蕃夷》里阇婆和三佛齐分开写,故推测,当时阇婆国应在爪哇岛。
    另,后半段配:Got It In You (Acoustic)-BANNERS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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