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5、魔盗现世

　　照两人的速度，半个月也逛不完西市，柳云穆偏就这么悠闲地逛着。
　　酒肆传出琵琶声，缠绵灵动，如仙乐灌耳，霓岚迈不动步子，在柳云穆身后轻咳一声。
　　柳云穆闻声回头，看到霓岚恳求的目光，笑着做了个过去的手势——霓岚再不咳嗽他就要咳嗽了。
　　弹琵琶的是名胡姬，眸子很深，周身散发着异香，令人着迷。还有几个胡姬在跳舞，步下生风，丝绸长裙翩然如蝶。
　　客人们席地而坐，目光都在她们身上。霓岚也不例外，坐下后以手托腮看着美人们指尖在弦上跳跃、轻盈回旋，仿佛置身烟岚缭绕的云端，白鹭之影掠过眼前，心中舒畅。
　　柳云穆欣赏片刻，没多大兴趣，不过胡姬的舞姿着实比之前见过的更加魅惑，而且似曾相识。
　　“你们谁认识她们么？”柳云穆暗暗问心里的七恶灵。
　　没有回应。
　　“穷奇，你在犹豫什么？”柳云穆敏锐地察觉到当中一团邪灵的异动。
　　“风主，她们头上的珠钗，是用邽山之玉制成。”穷奇还记得在邽山深处横冲乱撞时，看到的漆黑矿石和石中宝玉，“只是……”
　　“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柳云穆问。
　　“这玉在邽山深处，那里人迹罕至，不，我是兽身时从未见过活人到那里。”如一团黑烟的穷奇之灵在柳云穆心脏之中飘忽不定，“不妨问问她从何处得来？”
　　柳云穆唇角微扬，反问穷奇：“想家了？”
　　漂移的黑烟立刻乖巧收住：“我对风主的心，日月可鉴。”
　　“打住。”柳云穆并不打算直接问胡姬，“反正我们都要在这里落脚，以后有的是机会交往，人家远道而来，在长安谋生不易，我们不要惹事。”
　　柳云穆正盘算着如何打听邽山秘闻，忽然感觉到身后熟悉的气息，回头看到李淳风的长子李谚正站在门口。柳云穆本欲装作没看见，但想到昨日的樱桃酪，还是走了过去。
　　霓岚察觉到柳云穆出门，不再留恋歌舞，迅速起身跟了出去。
　　此时弹琵琶的女子抬眸看了眼柳云穆与霓岚出尘的背影，眼波流转，再次垂眸时唇角微微勾起。

　　“师兄，你不好好修道，来这烟火气的市井做什么？”
　　柳云穆心想，看在樱桃酪的份上，就跟他寒暄几句——李谚性格沉稳，是个可靠的兄长，然而就是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极了李淳风，当初李淳风就是用这样平静的神色，告诉他已经亲手了结了让他化柳为人的那个人。
　　如他所料，李谚毫不介意，反而向他这个师弟稍稍欠身：“风主，昨日的樱桃酪好吃么？”

　　“没吃。”柳云穆漠然道。
　　“好吃！”霓岚欣然道。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做了个嫌弃的鬼脸。

　　“是霓岚吃了么？”李谚微微一笑，问的是霓岚，目光却在柳云穆身上。
　　“风主都吃光了，肯定很好吃。”霓岚将昨夜所见悉数讲出。
　　柳云穆扭过头去不说话。
　　“饕餮胃口大，风主不必惯着它。”李谚神色依旧没有变化，只不过眸中的笑意加深，“昨日的樱桃酪就是在这家‘雪楼坊’买的，‘雪楼坊’每日都出新的点心，我今日过来就是想看看出了什么。”
　　柳云穆抬头看了眼酒肆对面的“雪楼坊”牌匾，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省省吧，太史不喜欢吃甜点。”
　　李谚但笑不语，做了个请的手势，柳云穆摇头：“没兴趣。师兄将来也是要当太史的，少来这些市井之地。”
　　“多谢风主提醒。可日后之事，谁又说得准？”李谚脸上亦浮出笑意。
　　“师父的推背图不是号称能推出大唐国运？”虽有隔阂，但柳云穆依旧尊崇李淳风的道学修为。
　　“比不得大人。”李谚谦道。
　　柳云穆知道师兄说的是真心话，李谚自小跟着李淳风修习，简直跟李淳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看似无欲无求，可李淳风处置起干系大唐国运之事，毫不留情，不知师兄将来会不会也变得如此。
　　思及此，柳云穆不自觉落寞几分：“不打扰师兄雅兴，霓岚，我们走。”
　　“师兄告辞。”霓岚朝李谚浅鞠一躬，便随柳云穆离开，听见身后传来清亮如黄鹂的女声——
　　“柳郎，请进。”
　　霓岚与柳云穆一同回头，看见一个穿水青襦裙的少女正引李谚进“雪楼坊”。
　　“师兄用了你的姓？”霓岚问柳云穆，“还是以你的身份去的？”
　　“罢了，他又不会做毁我名声之事。”柳云穆对李谚的人品十分放心，与霓岚一同离开，继续闲逛。

　　“风主，快看，那里好热闹！”霓岚指着一处围观者甚众的地方，看向柳云穆。
　　柳云穆微微颔首，两人一同来到街道口的摊位前，中间是个变戏法的胡子邋遢的男子，大概之前变过几个新奇的戏法，引得周围喝彩声连连。
　　不过，戏法说到底也是“幻术”，柳云穆不觉得此人可以吸引到他们。
　　两人开始时明明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最后，瞬间便来到人群最前方。
　　事实上两人是从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隙走过。空隙两旁的围观者反应过来时都莫名其妙自己是如何让出一条路的——咦？刚刚谁过去了？

　　戏法师的着装不是平时穿的汉服，亦不似胡服，就如同将一个麻袋随意披在身上，也不束发，柳云穆猜这“麻袋”之下藏着不少机关。

　　与此同时，戏法师也注意到人群前突然多出来的两个衣着不俗的少年少女——少年老成，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却天真烂漫，脸上浅浅的笑容让他想起暗无天日的混沌中绽放的一朵花，那朵鹅黄色的花，是他曾经所在之处唯一的颜色。
　　手上一颤，铜币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霓岚不明所以地看着戏法师，柳云穆却似注意到什么，唇角勾起。
　　戏法师本想弯腰捡起铜币，察觉到柳云穆的轻笑，于是翻腕做了个抓握的手势，那枚铜币便飞入他的掌心。
　　霓岚也注意到了，戏法师看起来年纪不小，脸上沧桑，但手上皮肤却如柳云穆这般年纪，手指修长，指节分明。
　　戏法师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轻抖广袖，盖住手背，再次从粗衣中露出时，变成一双中年男子的手。

　　霓岚与柳云穆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颇有兴致地看着戏法师。

　　戏法师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柳云穆与霓岚，向众人道：“各位父老乡亲，来试一下我的催眠术，请把双手十指相扣，食指指腹相对，然后分开……看着我……你们的手指是不是自动合上了？”

　　“这位郎君，怎不试试？”戏法师突然犀利地直视柳云穆的双眼，似要探入那双明澈的眸子，然而离魂刚进入那一汪清泉，突然如坠深潭。戏法师只觉周身冰冷刺骨，却动弹不得。
　　离魂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睁开，这里有深渊地狱的冷、有仙潭秘境的洁。戏法师突然明白过来，这里是他不能窥探之处，很快变得全身乏力。无助彷徨中隐约看到柳枝垂入潭水，离魂忍不住伸手去抓……没能抓住，却随着柳枝上岸。
　　正当他如溺水者一般吐出胸腔的水时，魂魄回到现实，回到熙熙攘攘的街道。
　　而柳云穆正微笑看着他。
　　“原来是同道中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戏法师的呼吸却略微急促。
　　柳云穆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的眼睛，转身离去：“霓岚，我们走。”
　　霓岚正好奇地看着不由自主合在一起的指腹，听到柳云穆的声音立刻回过神来，跟他离去。

　　两人从啧啧称奇的围观者中走出后，霓岚听到柳云穆用心声问不知哪个恶灵——
　　“又是邽山？”

　　“邽山在西边吧。西域来的人很多，都奇奇怪怪的，还有黄毛的呢。”霓岚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中央的男子，摇了摇头，“不过是个粘了假胡子的年轻人，装模作样，没什么要紧罢。”
　　似想到什么，霓岚回过头，眼角带笑：“他的手真好看，是我见过的除了李太史之外最好看的。”
　　“我呢？”柳云穆不乐意了，看了眼自己的手，“你是跟着我的！”
　　“昨日不还要赶我走？我是来帮你做事的，顺便照顾你。”霓岚仰起小脸，“要不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才懒得理你。”
　　“嚯，翅膀硬了。”柳云穆切了一声，“不好意思你是因为我才来到这世间的。”
　　“您这是在表白吗，风主？”霓岚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表情，“虽然我对十岁之前的事没有印象，只记得到太史府以后的事，但我真的对您不感兴趣。”
　　“说的我对你感兴趣一样？小鬼一个。”柳云穆听到霓岚说对十岁之前的事没有印象，不由得想到自己，李淳风曾试图让他忘记当年发生之事，不知有没有在那个人身上试过，那人是个普通人，会不会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若是忘得一干二净，李淳风又为何要杀那人？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对了风主，你为何不按他说的试一下？指腹真的会合上。”霓岚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看着柳云穆，“他真能迷惑人心？”
　　“手指分开时用了力，自然要顺势回去，他只不过分散众人注意力，让手指无法保持分开的状态而已。”柳云穆摇了摇头，转角之后，说道，“不过窥探人心的本事，他倒还真有。”
　　“这邽山莽荒之地，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来长安？”
　　柳云穆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与穷奇诉说。
　　“不对呀，既然这不是幻术，别人很快就能发现破绽，他为何要做这么低级的表演？”霓岚感觉不对劲。
　　“你没发现这个手势不对劲么？”柳云穆不答反问。
　　“不动明王印！”霓岚恍然大悟，明白柳云穆为何不跟着一起做。
　　道家九字真言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头一个“临”的手势便是不动明王印。
　　“他在试探我。”柳云穆回想暗中交手的过程，叹道，“他道行不浅，只不过大意了，才被我的意念反噬。”
　　“原来如此。”霓岚没想到两人竟已经‘交过手’，“那我们干嘛走开？”
　　“我有预感，他会来找我们的。”柳云穆笑着继续前行。
　　“看来太史说的没错，你会喜欢这里的。”霓岚看柳云穆心情不错，说道。
　　“这里，将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走在无人的小巷，柳云穆却仿佛置身于熙熙攘攘之境。

　　看到柳云穆与霓岚离去，戏法师也鞠躬谢幕，看着人群散去后跟上柳云穆与霓岚——明明学过窥人心境之术，怎么进不去那人的心？看情形说不定自己反被他窥了内心，虽说长安卧虎藏龙，但还是想知道他二人的底细。
　　戏法师在柳云穆与霓岚离开的那个转角不见了两人的踪迹，却不打算放弃——这两人气质不俗，穿着普通的衣裳也好认，不过他倒要好好捯饬一番。
　　戏法师揭掉粘在唇上的胡须和半块面皮，露出真容，果然是个容姿出众的少年。少年正往前走，忽然被一个蒙面男子拦住去路。
　　“原来魔盗真的到了长安。”蒙面男子摘下黑巾，右脸上的刀疤让人不忍直视。
　　“我认识你么？”少年反问。

　　西境
　　大唐的卫队接到波斯使团，途经邽山。
　　疾风从四路而来，呼啸着割裂所有退路。忽然而起的妖风让众人心惊，但秦尧没有慌张。
　　秦尧闭目凝神，感觉到所有的风刃不过是虚晃一枪，只有面前的庞然大物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