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临唐》月沉西望

7、苏醒

　　即便是不懂医术之人，也知道沐禾的第六针落在了错处。

　　李府尹吐血愈发的凶，脸色愈发的苍白，如果不是他正在咳嗽呕血，他与死人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二夫人脸上早已经变了颜色，对着家丁厉声训斥，“你们在等什么！快点把她抓起来剁碎喂狗！”

　　家丁们从震惊中醒来，彼此对望一眼，刚要上前动手，忽而听到大夫人说了一声且慢。

　　她和众人不一样，没有看着李府尹，而是看着沐禾，所以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她看到了平静，沐禾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慌乱。

　　常年操持府中的家长里短，大夫人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坚定的眼神。如同草原上的狼相信自己的利爪一般，沐禾相信自己的医术。

　　于是大夫人决定相信沐禾，拼上一次。

　　家丁们在两位主子的命令之间迟疑，沐禾趁此时机，行了第七针。

　　二夫人怒喝，“你还不住手！你真想把老爷害死！”

　　沐禾置若罔闻，嫩白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再行一针。

　　二夫人怒极，快步上前，一巴掌扇向了沐禾的脸。

　　沐禾感觉到了掌风，但是没有躲闪，趁机再行了一针。

　　啪！

　　沐禾挨了一记耳光，脚下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嘴角淌出了鲜血。

　　李府尹也停止了抽搐，躺在满是血污的被褥上，似乎已经气绝身亡。

　　而就在此时，管事领着一名刀疤脸的壮汉走了进来。

　　二夫人指着沐禾，恨声吩咐，“把她的手脚筋挑断，扔到军寨！等她受够折磨，再剁碎喂狗！”

　　刀疤脸看了大夫人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二夫人便冷笑了起来，“你不用看她，如今老爷被害死了，她是祸首，一并挑断手脚筋，让何氏来赎人。”

　　周遭的家丁意识到这座府邸的主人似乎已经变了，与刘大夫暗中勾结的两名家丁先行上前，伸手抓向了沐禾纤细的胳膊。

　　“你们最好想清楚再动手。我已经治好了李府尹，你们应该听谁的？”

　　沐禾因为脱力，声音轻柔，如同江南春日的细雨般柔和，但声音坚定，没有丝毫的颤抖迟疑。

　　两名家丁一愣，情不自禁的停下了手。

　　李府尹一死，二夫人的确会成为李府的主人，可若是李府尹没死呢？

　　沐禾就是李府尹的恩人，而大夫人则成了挽救李府的英雄人物，地位更加稳固。

　　得罪这两人，能不能活着走出建安城都是个问题。

　　眼看家丁停手，二夫人有些焦急，向刘大夫递了一个眼神。刘大夫心领神会，轻咳一声，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语气缓声开口，“李大人气血本就虚弱，如今被这医女行了七针奇穴，虽说遗憾，但是大人已经没有幸理。”

　　沐禾回眸看向他，眼神里带着鄙夷，“见识短不说，还敢妄下定论，师父说得对，庸医害人。”

　　虽说刘大夫此人有问题，但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听着沐禾所言，登时勃然大怒，指着她的鼻子叫骂，“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叫医术？行针于奇穴，也许有用，但是力道深浅极难拿捏，除了当年的医圣与太医院总管两人之外，没人能做到！不过学了几年的针灸，便不知深浅，徒然害了人命，你才是真的庸医！”

　　沐禾也不气恼，只是带着深意一笑，“偌大的江湖卧虎藏龙，也许有很多的事情你不知道。”

　　刘大夫冷哼一声，“即便有奇人，在医道上赶超前人，老夫也肯定绝对不是你。”

　　沐禾还要说些什么，二夫人却突然尖叫了起来，“她在拖延时间！不要跟她废话，直接抓人！”

　　刘大夫一愣，沐禾则苦笑一声，暗道这大宅院里的女人，察言观色的本事还真不赖。

　　刀疤脸还是不动，二夫人也不再指望他，转而命令擒住沐禾的两名家丁，直接打断沐禾的腿。

　　虽说杀人他们不敢，但是打断两条腿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且慢！”

　　这一声是沐禾叫的。她很清楚自己的行针已经祛除了李府尹体内的寒毒，只不过苏醒过来需要时间。

　　按照她的推算，时候应该已经差不多了，只要再拖延几息，就能成事。

　　然而她不是大夫人，家丁未曾理会她，便将她摁到在了地上。

　　沐禾的眼神中闪过了清冽的光，细嫩的手攥紧，神色有些挣扎。

　　只要鼓嘴吹声哨子，便会有人来救她，可是一旦这样做了，她便很难将自己伪装成寻常的医女。

　　来历不明的人也许能在建安城待下，但是决然进不了太医院。沐禾闭眼，有血色袭来，她咬牙，最终没有吹响哨声。

　　如壮汉手臂一般粗的木棍，携着滚滚劲风，砸向了沐禾纤细的小腿。

　　一声闷响。沐禾紧闭着眼，哼了一声，强忍着不哀嚎出声。她看似懒散，但心性坚硬，绝对不会让欺负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然而片刻之后，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像，不痛？

　　她睁看眼睛，回头看去，发现刀疤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用一柄环首刀，挡住了木棍。

　　大夫人的脸色平静，看向了二夫人，“这座宅子，有一半是我的，有一半是老爷。你只是一个把自己送上老爷床的小妾。如今连谁是你的人，谁是我的人都分不清楚，还敢把手伸向妻位？”

　　刀疤脸早些年承蒙大夫人的救命之恩，故而留在府中，这段往事过去了很久，故而二夫人不清楚刀疤脸的来历，只当他是寻常的护卫。

　　沐禾抬头看向大夫人，眼里半是感激，半是钦佩。这大夫人看似温婉，但此时的气势惊人，只是站在原地，便将二夫人吓退了几步。

　　不过二夫人也不是善茬，很快便回过神来，怨毒的冷笑起来，“你在府中有底子又怎么样，放外人进来给老爷治病，却害老爷横死，即便是告到大理寺，你也理亏，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还能当这一家之母？”

　　大夫人突然回头看向沐禾，“脑子有病能医吗？”

　　沐禾趴在地上，虽然狼狈，但是笑得洒脱，“脑子有病能医，但是没脑子，你让我怎么医？”

　　二夫人自然听得出这两人是在骂她，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出门，不多时，居然牵了一只体型威武，足有半人高的长毛猎犬进屋。

　　这猎犬精心饲养，只听她一人的命令，她自知不能伤了大夫人，便向着猎犬下令，“去把趴在地上的女人咬死！”

　　沐禾知道自己成了二夫人眼里的软柿子，她连忙回头，流露出一副较弱无力惹人怜惜的表情看向了刀疤脸。

　　男人嘛，看到可怜又漂亮的女人，总会忍不住拔刀相助的。

　　猎犬垂涎，露出了獠牙与凶恶的表情，向着沐禾飞扑而来。

　　刀疤脸却没有任何动作。

　　两名家丁被猎犬吓退，沐禾的双臂挣脱束缚，却已经来不及起身躲闪，也没有力气起身躲闪，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脑袋。

　　大夫人疾呼一声，“救她！”

　　电光火石之间，刀疤脸手中的环首刀划过一道弧线，刀刃锋利无比，以极恰当的时机，向着猎犬的嘴砍去。

　　“雷霆霸刀！”

　　刘大夫惊呼一声。

　　二夫人脸色有些迷惘，不知道此人是谁。

　　趴在地上的沐禾则惊讶到忘了恐惧，抬头看向了刀疤脸。

　　钢刀便与狗牙交锋在了一起，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过，沐禾的身上突然被溅上了许多温热的血。

　　刀嵌进了猎犬的嘴，而刀疤脸厉喝一声，凶戾之气毕露，刀锋所向披靡，向前递出，在半空之中，直接将猎犬一刀，两段。

　　何等霸道的气力与刀法，此人在江湖的外家高手中，决然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二夫人的猎犬被这样斩杀，脸色苍白，眼神愈发的怨毒，指着大夫人的鼻子“我已经派人去请我弟弟了，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嫁进李家之后，凭借着李府尹的香火情，她给自己的弟弟谋了一份大理寺的官职。她这弟弟极善钻营，短短几年，已经能在大理寺中说上几句话。

　　李府尹或死或昏迷，总归是不能说话。而二夫人的弟弟则手握权柄，能调动衙役甚至是铁骑，若是此人赶到，即便有刀疤脸在，大夫人恐怕也要吃亏。

　　武者再强，也架不住铁骑冲锋。

　　沐禾却不紧张。大理寺在京城，就算是快马加鞭，赶到建安也要三四天的时间，到那时李府尹早就醒了。

　　然而她的念头还未落下，门口突然有杂乱的马蹄声传来。二夫人的弟弟不知为何，此时没在大理寺，反倒在建安，正好赶上了李府大乱。

　　沐禾盯着二夫人，眼神变得有些深邃了起来。她反正不信这是巧合。

　　二夫人的弟弟生着一双吊梢眼、大腮帮、高颧骨，一看便是奸诈之人，他进屋之后只看了一眼，问都不问，便派身后的人去将大夫人抓起来。

　　不问青黄皂白便要抓人，此人肯定早与二夫人串通好，今日就是要来夺家产。

　　换而言之，二夫人早就知道，李府尹会死。

　　沐禾趴在地上，看大夫人与二夫人对峙，默默感慨，难怪都说青青竹叶蛇，马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这二夫人与李府尹共同生活了许久，如今居然给自己的夫君下毒。

　　大夫人此时也已经看出了二夫人的心思与意图，脸色难看，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贱妇！居然敢勾结外人，谋害老爷！你这弟弟，今日想必是为了李府的家产而来？休想！”

　　二夫人被拆穿，也不惊慌。她认定了李府尹已经死去，而她的弟弟已经到了此地，她此时已经没什么好怕，讥笑了起来，“你说话恐怕不算。你与老爷自诩精明，怎么府中出了这么多的变故，都毫无察觉？”

　　一旁的刘大夫皱眉，出言提醒，“多说多错！不要废话，赶紧办事！”

　　二夫人则一脸不屑，“就算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们背后有那位大人，难道她还能掀起风浪？”

　　那位大人？沐禾挑眉，隐约觉得二夫人口中的那位大人，便是追杀鸽子的幕后之人。

　　二夫人察觉到了沐禾的视线，冷笑一声，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抚摸着沐禾的脸颊，“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不过你运气不错，我这弟弟好女色，你不会死，但是会被送到他的房里，比死还痛苦。”

　　沐禾带着几分深意笑了起来，“说你脑子不好用，果真如此。我已经救下了李府尹，你怎么就不信呢？”

　　二夫人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神色讥讽，“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老爷中的是九雪散，就凭你也想治好？”

　　刘大夫脸色一变，想要说些什么，但二夫人已经说了出来，他再阻拦也已经无用。

　　听到九雪散的名字，大夫人脸色大变，然而沐禾毫无惊色，“我都说了，我已经治好了李府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中的是九雪散？”

　　二夫人一愣，刘大夫一愣，连大夫人也愣在了原地。

　　“你是说，你解了九雪散？”二夫人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嗤笑了起来，“你倒不如说你是当今医圣，也许我还能信。”

　　“这样说似乎也没有错。”沐禾说的认真，旁人却像是在听笑话，连大夫人也摇头，觉得沐禾只是在逞嘴皮之快。

　　反正二夫人已经说出了底细，刘大夫也不再隐瞒，“你的医术的确有些门道，不过在你行针之前，我已经用火毒勾起了九雪散的毒性，凭你，怎么可能化解。”

　　沐禾一般懒得解释这么多遍，但如今情况不同，她只能耐着性子，“我都说了，我已经救下了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两个家丁的身后悄悄撒了炙鸩丹的粉末？”

　　此言一出，刘大夫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起来，脸上满是震惊的神色，而后开始流露出了惊惧。

　　他觉得沐禾的淡然只是装出来的，之所以能说出九雪散的名字，是因为二夫人先说了出来。故而他说自己下的毒时，只说是火毒，并未说出名字。

　　可沐禾说出了炙鸩丹。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虚张声势，她真的知道李府尹中了什么毒。

　　而就在此时，李府尹的手指突然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