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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大能悔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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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粥就这样喝了大半,空气中只有细微的吞咽声和匙碗碰撞声。段百里的体温通过皮肤接触,也暖了我冰凉的手指。
我忽然发觉段百里比渊狱更像百里。因为渊狱固执地割裂了心中属于百里的部分;而段百里,大概没有想起那些隐秘的原因,所以虽然倾向渊狱多些,但仍能看到百里的影子。
“喝不下了?”
段百里见我眉头微微一皱,便问道。
我点头。
本就不饿,而且尝不出味道。若不是因为心中温暖,根本吃不了这么多。
段百里遂放开我,将碗递给偶人。
我将抬了许久的手臂垂下,竟然有些酸。
……这是什么残破的肉身。
段百里再次拿手帕给我擦手擦嘴,问:“这粥的味道还好?”
“好。”
段百里结束后停下动作,继续询问:“那你可要休息了?”
……还不想。
我抿了抿嘴。确定自己现在是吃撑了,虽然想睡觉,多半睡不着。
可能我的反应模式已被段百里摸了个透亮。他见我不语,低头细细观察了一番我的表情,便蹙眉,面色有些担忧。
“不想睡么。怎么,你身体不适?”
“……呵”,我闻言,终于忍不住,轻轻牵扯起嘴角,微笑起来:“你怎的,忽然这般嘘寒问暖。”
不只是时隔多年后他竟忽然能猜中我的心思,“喝不下了?”、“味道还好?”、“可要休息?”……段百里一连数个问句,字字浸满关怀,叫我受宠若惊。
对面一时寂静。段百里瞬间僵硬了动作,瞳孔微微扩大。他怕是没料到我会笑,不知作何反应。
他既然有渊狱的记忆,就应该记得我的笑容。但自他生为“段百里”,这当真是我第一次对他牵动嘴角。
而我此刻,真的高兴。
“你且放心。我……很好。”我看着他的眼睛,放松身体,倚在软枕上浅笑,“你不必……多作忧虑。”
许久没有人这样对我好。尤其此人还是段百里——是我如今活着的唯一动力。
他对我心意未变。
我不仅为这个念头多笑了片刻。
失去一切外物累赘并非全是坏事。起码,我如今能无牵无挂地顺一番自己的心意,比如对他一笑。
“我不困。”被一碗热粥、一番关怀“轻易收买”的我,试着放下芥蒂,与段百里正常地交谈,“你且留一会儿吧。陪我说话。”
我的笑意尚未散去,话音尚未落下,便发觉段百里深吸一口气,血色霎时侵染了那魔尊的眼珠。只是在我眨眼之间就被段百里藏起。
他闭上眼,颤抖着将气呼出。原地一笑摇了摇头,继而欺身上前,笑容消失,伸手摸了我的后颈,低下头与我额头相抵。
“玄虚……”低哑的声音近在咫尺,我看不见段百里的眼睛:“你这次,可不是骗我。”
……段百里怎么跟条狗似的。动不动就往我身上蹭。
我这样分神想着,险些脱口而出——我从没想过骗你。
幸好没有。而往事如烟已逝,我深知解释无用。半晌,只是抬头,坚定地用双唇轻轻擦了下段百里的嘴唇。
“不骗。”
喑哑的声音,像是想要证明一颗千年的真心。
后颈上覆盖的手宽厚炽热,段百里反复摩挲着我后颈细薄的皮肤。他不愿放我轻易离开,低头追上来咬我的唇瓣,含混地叫我。
“玄虚,我心悦你……好久了……我爱你……”
吻逐渐深入痴缠。
一触即发。
手臂抱过肩膀,长腿分开双膝,发色黑白相掺,胸膛相抵。
湿软的舌头急于去刮擦温热的口腔,那手掌从抚摸脖颈转而穿入白发,阻挡头颅逃离他的控制。
身周的空气极速升温,布料摩挲和轻啧水声暧昧又旖旎。
……但最终卡在临界。
——段百里猛地放开。
我倒在软垫上,有些气喘,眼睛微润,以目光询问。
段百里的眼睛还是血色一片,不禁有些骇人;甚至连眼周的魔纹都赤红如烈焰,几乎要烧起。
但段百里只是支撑在我身体上方,僵硬了脊背,看着我。
“不行。”他深深地吸气,“你如今身体太弱。等恢复了……现在、不行。”
……
然后,我与段百里,便盖着棉被,纯聊了半日。
我如今的身体气血两亏,再加上清心寡欲一千多年,任何反应,只要心静,转眼就散去。但段百里究竟如何抑制,我当真好奇。
可既然是他自己提出,我自然依从。
我枕在段百里手臂上时,如此想着,还偏头,装作不在意地蹭了他一下。
都是你自己提出的。怪不到我。
段百里苦笑的声音和半真半假的抱怨压下不提。
“你的伤,我必然要治。你只管等着,安心静养。我几日便回。”
我再次睡醒时,身边仍然只有段百里留下的一句传音。
我大脑一片空茫,段百里的声音听起来安抚人心,而我几次睡睡醒醒,刚刚又与段百里解开明面上的芥蒂,却忽然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
若是我如今不是寿元将近,这样的日子不妨过下去。哪怕被锁在这寝殿中,哪怕修为折尽根骨俱损,这也是我千年来难得的舒心日子。当真不妨过下去。
可是,我也是当真将死。
脑中胡乱想着什么,胸口之前的伤处却慢慢疼起来。我开始低低地咳。胸骨抽搐,脏腑扭曲,五脏越来越痛。姝眉推门而入时失措惊叫,而我却越发止不住咳。
忽然我感觉哪里不好,掩着嘴扑到床边。干呕几下,然后那粥尽数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姝眉惊慌地闪到我身后扶住我的肩膀。她是只会用魔气的魔修,而魔气对我是大害,因此她也只能焦虑着急,忙给我拍背。
呕吐的感觉简直如同搜肝刮胆,我紧紧抓住床沿,冷汗津津,简直要把脊梁骨都吐出去。
半晌终于结束了这折磨。我塌下身体伏在那里动不了,连喘息都痛。
该死。我恨极了这不能自控身体的感觉。
姝眉不知为何吓红了眼睛。她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隐匿魔气,转手放出一道暗影,那影子唰得冲出去就再也不见,不知道去了哪里通风报信。
然后她颤巍巍地伸手给我捋背,“师父,你好些了吗……”
“好了……”我哑着嗓子安慰姝眉,一开口嘴里黏腻不已。我虽然没有味觉,但一想到秽物在自己嘴里,就恶心无比。
等等——
我忽然懵了。
为何,我没有嗅到糟糕的气味。
“师父?”姝眉被我再次突生的变故吓得心惊胆战,凑上前,想看我的脸。
我慢慢撑起身子,自己伸手擦过下巴,看到半掌血红。我知道她为何如此惊慌了。那地面上是红白相混的一片,血迹晕开在粥糜里,掺杂着微黄和微粉,是令人作呕的颜色。
但没有酸腐的气味,也没有血腥的气味。
连姝眉身上都没有她的脂粉香味。
……对啊,还有之前,我吃粥时,就发现那碗热粥竟没有任何香气。
……嗅觉已失。
几个大字霎时闯入我的脑海,这想法一冒出来,胃部瞬间痉挛。干呕从喉咙里冲出,我死死抓着床铺将身子探出床沿,将红黄相间的胆水吐在地上,何其狼狈。
姝眉将一声哭叫死死咽回喉咙里。她扶住我的肩膀敛了我的白发,对骤然扭曲的空间大喊:“他吐了好多血!”
跨步而出的段百里一挥手就击伤了姝眉。后者被打飞出去,他则冲上来一手撑住我的肩膀,一手运起灵气拍入我后背。濒临崩溃的经脉霎时被雄浑的灵气包裹住,暂缓了溃势。
脏腑的扭曲缓和,我终于得以消停下来,软了身体伏在床边喘息。
段百里的掌下灵气氤氲,一下下顺着我的背。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镇静。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一如他表现出来安慰我的成竹在胸:“还想吐吗?”
我却答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而我在段百里掌下的身体,慢慢绷紧了,开始不自觉地颤动着。
……我能安慰内心脆弱的姝眉,能强装坚强连自己都骗,孤身一人在凌泠峰枯坐百年;却忽然,不再想对段百里撒谎。
我想告诉他,我害怕了。
我怕死了。
我怕了。
……曾经的玄虚,清冷孤寂。六欲没有七情尽断亲友死绝,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他一心求死,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乐趣,玄虚只是机械地执行身为正道之祖的责任,全是为了别人。
而如今,虽然我前番说是为了段百里了却一桩心愿,可何尝,不是私情作祟。而就在刚刚,段百里喂我喝粥时,我才觉得,“活着也很好”。
呵,因为眷恋那一碗热粥,我最后的执迷因此沦陷。
没了所谓的责任、道义、天下,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世俗的看法。仅仅是我段玄的所思所想——我想和段百里再待些日子,我想听到姝眉天天叫我师父。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在身边。这样的生活,两千年过去后我才刚刚得到,根本不舍的撒手。
我已经不再求死。我想和段百里日日在一起。
但……
但是,我的味觉、嗅觉已失。接下来就是视觉。再听觉之后,连触感也没有了。紧随而来的,就是存在两千多年的“玄虚”的永恒消逝。
为什么天道这个时候,才让一度一心求死的玄虚“如意”。
胸口酸涩而闷痛,原因纷杂。我伏在床上,闷声叫他:“百里……”
“我扶你起来。”段百里的声音平静一如往常。
我被他从腋下伸过双臂,揽到怀中,靠在他肩上。段百里施了个小法诀,清理干净我口中和下颌的痕迹。
这样温柔的段百里,不是扭曲的渊狱。他是我最初恋慕的仙人百里。
这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和痛苦之后,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百里。
我背上开始一阵阵发冷汗,大脑中响彻嗡鸣。
“不……”
段百里的手擦过我的额头,揩去额角汗渍。他的黑眸坚定又平和,像是已经接受了现实,变得可以依靠。
我顺势抓住他的袍袖。
苍白瘦削的手指,在黑袍的映衬下分外扎眼。
“无妨,吐出来也好。”段百里反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却越攥越紧。对死亡的恐惧像可怖的毒蛇般缠绕了我,它嘶嘶喷吐着毒液,一刻不停地嘲笑我。
我咬紧牙关,身体因为失水失盐不由自主地痉挛,几乎在段百里怀中抽搐成一团。
“我……”
“——嘘——”段百里的神色终于不复强装的宁静,我身体的颤抖使他的坚定渐渐有了裂痕。段百里搂着我肩膀的手臂渐渐收紧,另一只手仍握着我的手,就急忙来抚摸我的脸:“玄虚,玄虚,我在这里。无事,放松,别咬伤自己。我在这里。”
对啊,你在这里。可正因为你在这里,我才不想离开。
脸上忽然冲过两道热流,我终于张开嘴。段百里震惊的眼神映入我模糊的眼帘,而我忽然舍弃了一切所思所想和羞耻之心,只是急于嘶哑着告诉他:
“我,不想……死。”
百里,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了。
一直说着“等死”的我,在终将心愿达成的前夕反悔,找到了活下去的欲望。
——可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