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由衷》七里马

6、chapter 06

　　次日，林靖的车准时到她楼下。
　　林一一接到电话下来，司机打开车门，林靖早已经在后座，她拢住裙子坐进去。
　　司机关上车门后，她放下小包，抚平裙角。

　　林靖在打量她。
　　她穿了件白色的普通连衣裙，偏分，长发整齐地披在肩后，有一种很清雅的气质。

　　“今天穿得很朴素。”林靖说。
　　“应该不用太隆重吧？”
　　林靖点头：“这样就很好。”
　　他自然而然地把左手覆盖在林一一置于座位间隙的手背上。

　　林一一愣了半秒，下意识看向他。
　　“不愿意么？”他目光平视着前方。
　　“没有。”她摇头，目光也挪开。

　　车辆行驶在周五傍晚的都市里，夕阳西下，黄光湛湛，树影摇曳，倒显得很诗意。
　　具体目的地在哪，林一一并不知道，只是感觉很熟悉。
　　直到上了高速桥，她才反应过来——林园。
　　林靖以前住的地方。
　　也是他现在住的地方。

　　此时，林靖的手已经不再是覆盖，中途便是握着，手指贴着她的手心，刚刚转变为覆盖型的四指相扣。
　　林一一的手是被动的，由他握着或者捏着，或者直接扣住。
　　她察觉到自己的肌肤微凉，他的手心却很热，手指也有些粗糙。
　　可他手指的，这种微微的、长久的热从她皮肤的神经末梢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她心里。
　　……他们最后一次握手是什么时候？林一一想。
　　……是在林靖房间里。
　　他坐在床边，把她抱在腿上亲吻。
　　当时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家族公司被舅舅侵吞，无可挽回。她试图安慰他，她忘记他们究竟说什么了……只记得最后他们亲吻，亲了很久，像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他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腕，直到发红。
　　最后，他摸她的发，把她抱在怀里。

　　已经有了些夜幕降临的影子，远远便能看见远处一个巨大的绿植庄园，华灯初上，车开到近处，还有人声喧嚣。
　　司机停车，把轮椅从后备箱取出，扶林靖坐上，林一一打开左侧车门下来。

　　露天烧烤party。
　　偌大的园林广场中燃着好几处篝火，男男女女在其中走动，空气中都是烤肉和酒的气息，现在已然气氛正嗨，许多人卷起袖子，勾肩搭背又唱又跳。
　　不全是残疾人，也有很多普通人。

　　林靖让司机离开，自己推动轮椅到烤架旁一个黑西装的中年男人旁。
　　“你好，汪先生。”林靖介绍，“这是C市残疾人协会会长汪若春先生。这是林一一小姐。”
　　“林小姐，你好，幸会幸会，感谢您来参加我们的交流会。”汪若春戴着助听器，与林一一握手。
　　“你好。”林一一说。
　　“一一，他们残疾人协会想找个代言人，你看你有没有兴趣？”火光让林靖的脸色显得温和至极，“他们会请代言人拍三部短视频，投放在全国的所有省级电视台和公交车站海报上。”
　　“对，号召残疾人平等就业。”
　　“有兴趣的。”
　　“那太好了。”汪若春回答，“我看林小姐的形象也特别符合，看起来很慈眉善目，蛮好蛮好。”
　　闲聊过后，林一一推着林靖：“不是说交流会么？怎么开始给我介绍代言？”
　　“看起来是交流会，本质上是慈善会。待会儿人满了，他们就要上台倡导募捐，主要用于残疾人的医药治疗。这个局是我攒的，带头捐了一千万，总得捞回来。”

　　林一一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林靖敏锐地注意到。
　　“没什么。”
　　“饿了吗？”林靖也不追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烧烤。”
　　“进里间吧，还有别的。”

　　林一一推着林靖进了门内，门内清光透亮，白瓷砖白墙壁白灯，中间的桌上铺着冗长的白色桌布，摆放着有各类水果糕点饮料，还有一些菜和主食，这里大部分都是女性，比外面安静很多。
　　有个马尾辫小女孩见他们进来，就跑过来用手指啊啊比划，她旁边看起来是个老师的人一字一句解释：“我叫陈晓花，特别感谢林靖哥哥，给我们捐款。”
　　林靖摸摸她的头，推着轮椅到桌边，拿起盘子装了块蛋糕给身后的林一一。
　　“谢谢。”林一一接过。

　　环顾四周，很多都是安安静静的小孩子。
　　有的睁着双大眼睛打量她，等她把视线望过去，就立刻装作没发生，还有一个小男孩都不知道避开眼神，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有几个兔唇，还有些明显少了指头，有三个是瘸腿，两个是完全没了腿，还有一个身体是畸形……都由年长的女老师照顾着。
　　林一一放下盘子：“我去趟厕所。”
　　走到门口时，见刚刚迎过来的小姑娘正和另一个小姑娘挨着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几个特大的字写着：“那个哥哥帅！”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来厕所主要是为了补妆。
　　林一一对着镜子擦口红，而后低头洗手。
　　洗完手，烘干。
　　刚走到厕所门口，便与沈悦迎面撞了个正着。
　　她穿一身黄裙，头发如同公主般拢到身后，五官明锐，画着淡妆。
　　林一一侧身，让她走过去。
　　“能够聊聊吗？”沈悦说。

　　两人来到后门。
　　别墅的后门是一座小花园，夜晚中有花朵盛放，不远处是隐约的人群欢笑声，近处则是虫鸣喧闹。
　　她们站在台阶之上，沐浴着暗光。

　　“林靖只是在配合你演戏，你没看出来吗？”
　　林一一沉默。
　　沈悦语重心长：“林靖的病还没有好！”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没打算接近他。”
　　“可是你见到林飒了吧？还和他来往？”沈悦十分生气，“林飒就是个疯子，你跟他在一起只会害死林靖！”
　　林一一摇头。
　　不知道是表示不会来往，还是说不是这样。
　　沈悦真的愤怒：“你有真心喜欢过林靖吗？对于你来说林靖只是一种道具？”

　　“悦悦。”走廊里，林靖的声音传来，他的轮椅停在那里，不知已听多久。
　　沈悦转身。
　　他推轮椅到她们身前，“你们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
　　沈悦无法掩藏自己的语气。
　　林靖打量了她的神色：“不要闹矛盾，不要发脾气，你是成人。”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沈悦抬起下颌，突然来了一句，“你父母让你好好照顾我。”
　　“那并不意味着结婚。”
　　“在我眼里只有结婚。”

　　林靖没有和她谈下去，牵起林一一的手：“走吧。”
　　林一一差点以为沈悦会扑上来打她。
　　但她没有，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他们，颤抖着肩膀。

　　“要不要回去吃东西？”走廊里林靖推着轮椅在前，很平淡地问。
　　“不用。”林一一回答，“我不饿。”
　　“那好，去我房间，楼下太吵。”

　　林靖带着林一一到电梯口，推动轮椅进去，按下二层。
　　有俩个小朋友跑过来，十分好奇张大眼睛看着他们的透明电梯升上去，一脸惊异。
　　林靖的房间在二楼，林一一知道，以前就是在二楼，不过他都是沿着靠近厨房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上去的，现在则是一个透明电梯。

　　二楼也很宽大，中间甚至有一座大理石雕刻像，摆放着一圈绿植。
　　房间与栏杆整个布置成半圆形，圆弧的左上右顶点各有一间房。林一一听林靖说过，他父母曾经想生三个孩子，所以准备了楼上的三间房给他们，不过后来只生下林飒和林靖。
　　林飒是左侧房，林靖是中间，右侧以前空着，现在应该是沈悦在住。
　　林一一走过时下意识瞥了眼林飒的房间。

　　林靖按下密码进房。
　　147147。
　　还是当时林一一设的。
　　“进来吧。”

　　走进房内，熟悉感扑面而来。
　　很大，大到进去先是一个客厅，而后是厕所、厨房、书房和卧室，是完整的二室一厅。
　　林靖喜欢白色，望过去都是白色的沙发、白色的桌椅、白色的置物架，显得十分干净通透。
　　林一一坐在沙发上，林靖推转轮椅打开贴在墙壁上的冰箱：“想不想喝柠檬茶？”
　　“好的。”

　　林一一环顾，终于发现自己刚进来时些微的违和感来源于哪里。
　　冰箱变小了。
　　书架也变低了。
　　客厅椅子旁边有一个扶撑物。

　　林靖把柠檬茶放置到她面前。
　　“谢谢。”
　　林一一低头喝茶。
　　林靖凝视她很久，把胳膊支在扶手，搭着双手问：“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什么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上来吗？”
　　林一一不知道。

　　“昨天打电话邀请你参加这个交流会时，你的语调很迟疑，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参加这种活动。直到我说要把钱捞回来，你才笑了，是不是你才终于放心，我没有自暴自弃，把自己当残疾人看待。林一一，你很害怕我自暴自弃吧？”
　　“不是当残疾人就自暴自弃的。”
　　“我没有歧视残疾人的意思，但是你了解我，你知道就算我变成这样，我也不会认为自己跟以前有什么区别，不会去参加专门的协会，不会去寻求处境相同的人，更不会花时间去做交流。你认为我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所以这一切我都不会做。如果我做了，反而有什么问题。”

　　大概是觉得热，林靖边说边脱下白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的格子衬衫，然后他略微松开领带，像是终于舒服了一些，“你没猜错，不是我找他们。是他们见我双腿残疾来找我。”

　　“不过我特意叫你过来也不仅仅是为了代言的事，我想让你看看，即便我的自尊足够强大，失去双腿这件事对我也并不是毫无打击。”

　　林一一终于把目光从茶杯上挪开，看向他。
　　“你进这间房子之后，情绪就开始低落，是因为你在想象我的日常生活。我不再只是坐在车里或者坐在饭桌对面的模样，而是一个所有日常生活都有特殊改变的人。林一一，你难过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