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离开之后》在没有巧合的时代

1、离开，到来

　　许远辉的房间并不紧挨着客厅。他若想到达客厅，得先经过他爸爸许常安的房间。这在从前，对许远辉来说是很不方便的，几乎丧失了背着父亲偷机的可能性，但今天却是刚好的很恰当的存在。更确切地说，自从妈妈带着弟弟去了美国后，许远辉就开始觉得这样的房子空间设计还有点实用性。比如现在，他和爸爸的卧室关着灯，而客厅开着灯。此刻他手抄兜，斜倚着自己房间的门框。客厅里的人并不会留意到他，可他却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客厅里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坐在沙发上的中年女人，留着披肩长发，穿着一条石榴红的花裙子。
　　“我想她不行！”许远辉小声地对自己嘀咕，“身材都开始走样了，还非得穿裹得这么紧的裙子，真是服了！一点品味也没有！你可没法跟我老妈相比！我老爹是看不上你的！你千万别相信我老爹！他就是会哄女人！你可千万别相信他啊！”
　　“你站那儿干嘛？过来见见阿姨呗！”端着茶壶从厨房回到客厅的许常安，望见儿子象个黑影似的立在自己房门口，便招呼到。
　　“靠，老爹你真行，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许远辉继续自言自语地咕哝。
　　“过来呀！”许常安又向儿子招呼到。
　　许远辉在父亲的催促声中，迅速退回自己的房间：“我还得作练习题呢！”这么应付了一声，赶紧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打开灯，坐在书桌前，五分钟，许远辉呆滞着。然后突然把桌上的书全都拨拉到了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里哭起来。他想弟弟了，他恨自己了，他恨自己，为什么弟弟在的时候总是嫉妒他，想着法的欺负他。现在，当弟弟离开了，才发觉自己那么喜欢他，是离不开他的，却再也够不着他了。没法掐他的脸，没法捶他的胸口，没法绊他一趔趄，没法把他紧紧抱住，直到他哀求，“我透不过气啦！”才满意地哈哈大笑着把他放下来。弟弟是个小胖子，象个小肉垫，是自己不能缺少的那个小肉垫呀！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要带走他？为什么，妈妈去美国的意志那么坚决？坚决到可以抛弃他不管不顾。为什么去美国这个意志，比她的儿子和家都更重要呢？不是都说大人们是成熟的么？这就是他们的成熟么？这就是他们负责任的表现吗？妈妈负责任，所以把自己儿子好好的生活打破，把哥哥最爱的弟弟夺走，完全没有考虑兄弟俩的感受。
　　许远辉还记得分别的头天晚上，弟弟钻进自己的被窝，给自己说笑话说了一个通宵。他知道弟弟是想哭的，他也想哭，但谁都不愿分别时痛苦到受不了，所以兄弟两个都拼命地笑着。直到机场，弟弟一反常态地踢了他一脚，笑笑地转过身。他看着弟弟的肩在抖，他知道弟弟哭了，他没有跑向弟弟，而是反身跑向了机场外。他不想面对这一刻。他想哭着对妈妈吼，怨恨她为什么要残忍地这样作。但是他开不了口，他转身跑掉了，他想要分离是静好的，温馨的。但他终于受不了这荒唐的静好，这残忍的温馨，于是他跑了。都抛弃吧！你抛弃我，我抛弃他，统统都抛弃好了，彻底地，他许远辉什么也不想要。
　　许远辉以为自己已经决意要抛弃所有人了，已经是个可以对任何人作出任何狠毒事的人了。但他很快发现，他依然没有变，可以抛弃任何人，可以任意狠毒这件事只是他的大脑一时使小性罢了。事实上他很快就发现他开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依赖爸爸，虽然他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对待爸爸仿佛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心里清楚他是多么在意爸爸的一举一动，怕失去自己最后的亲人。
　　然而渐渐许远辉发现，爸爸也离他而去了。自从妈妈走后爸爸也没有闲着，他开始不愿意在家待着了。除了不得不回来睡觉，他根本不想再回到这个家里来。而且这只是一开始，后来，爸爸就开始带女人回来。燕瘦环肥，什么款的都有。如果说女人如衣服，许远辉觉得他老爹简直可以开中老年时装店了。不知道，许远辉觉得他老爹原先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他老爹原先是个宅男来的，除了上班，从不出去应酬，也没带过同事或朋友回家。每天都宅在家，在同老妈的吵嘴中度过一天天的光阴。许远辉感觉爸爸妈妈的关系也是艰难维系，甚至有时候他都希望他们干脆离婚更好点。然而那都是在许远辉的妈妈没有产生去美国的打算之前的事了。自从妈妈开始打算去美国，许远辉就觉得爸妈天天吵架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挺特别的，自己的家比起别人的家，很有个性。
　　好吧，无论如何，妈妈已经走了，还带走了自己在这个家中唯一的陪伴弟弟，而爸爸也懒得再理这个家和自己。爸爸在积极地想要重新组建家庭吧，许远辉这样想了一段时间之后，一天他向父亲提出，他想考X市的大学，所以他得去X市上高中，这样他才能享受本地大学优先录取的资格。许远辉以为爸爸会劝他说，本市的大学也挺好的，没必要为这个去X市上高中，去到那么远，老爹一个人可怎么过，之类之类的。但是然而并没有。父亲只是没吭声就去上班了。而上班回来后就很干脆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并告诉他到了X市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他理想的大学，好好去争取自己的未来。是的，正如许常安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去独自走过，不可能要求谁来陪自己共同度过。就这样，许远辉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掉进去了。
　　马上要开学了，也就是许远辉快要离开他唯一的亲人，老爹的时候了。自从放暑假开始，许远辉就一直在琢磨自己该怎么离开的事，可是到现在，八月下旬了，他还是没有想好。他想他也许应该留下，可是转校手续都已经办好，如果他留下，他今年就没学上了。这样荒唐的事，老爹怎么可能会允许。于是许远辉硬着头皮，继续把自己挖的坑深挖下去。
　　现在已经快到开学的日期了，X市的一切，父亲都已经为儿子搞妥当了，只差送儿子过去了。
　　这天，许常安给了儿子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叫李亦铭，在许远辉还没有出生之前，曾跟自己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后来他老婆为了能生孩子，拒绝了宫颈癌手术死了后，他就离开了本市，去了X市了，带着他老婆留给他的最珍贵的遗物，他们的儿子。本来李亦铭与许常安也就没有再联络过，当年在同一个单位的时候，关系也只是普通，但去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李亦铭这人居然要搞老同学聚会。虽然最终没有搞成，但却又和许多老同学恢复了联系，其中就包括许常安。为了儿子能在X市有人照应，许常安是抱着死就死吧，大红着脸想着去求一下这位他唯一在X市认识的人。没想到这个李亦铭竟然答应了，那爽快地程度甚至让许常安怀疑他对自己有所图谋。可直到今天，这个李亦铭也并没有向自己要求过任何回报。不过许常安心里依然是打鼓的，正所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嘛。所以他在告诉儿子去X市之后这个人会去接他，同时也告诉儿子，自己跟这个人其实并不大熟，所以叫儿子也不要过多地去麻烦人家。
　　管他熟不熟，反正许远辉根本就不想去了X市后还要去搭理谁。既然所有人都选择了抛弃他，他也决定抛弃所有人，更别说一个什么不大熟的人了，他才懒得理呢！许远辉觉得自己已经要上高一了，个子长得比老爹都还高了，自己去X市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女生。
　　父亲越是很积极地送许远辉走，许远辉越觉得心里不平衡。老爹就这么想快点儿甩开自己，然后和他的中老年服装店happy吗？许远辉觉得自己该在走之前作点什么才能解气。他知道下班回家洗完澡后，父亲会出去跟人约会，于是他跟着父亲几个晚上，现在他已经很清楚父亲今天晚上会去哪里。这会儿，许常安正在浴室洗澡。许远辉拿过父亲的手机，登上微信，给每一个女人发了如下的短信：20:00，世纪公园，湖边柳树下长椅等。
　　晚上七点半，许常安用发蜡把自己的头发抹得油光水滑，他站在穿衣镜前，把自己前后左右各个角度都照了一下。低头瞅瞅自己的鞋，跟自己的头发一样乌黑油亮，他感到了自己的信心。这件事并不是那样容易的，尤其在最近。从记事起，就象他的名字一样，许常安所追求的只有一样事，安稳的生活。为此他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努力地拥有妻子和孩子。然后他以为拥有了安稳的生活，他只需要维持就可以了。可是日子久了，他感到了变化。一切都在变，日子一天糟过一天，他感到很不妥，但他不知该如何拯救，或者说改变自己的生活。他想要维持，他惧怕改变。哪怕他和妻子天天为了芝麻绿豆也在争吵，哪怕儿子还不如别人家的狗对他亲，他都不想改变。他就是不想变。变对他来说大于一切现有的糟糕，是最恐怖的东西。固执不变才让他觉得安心。直到妻子带着小儿子彻底地离开了，去了美国，许常安就象被人从悬崖上推了下来似的，感到空。周围的人很多，但他的世界是空的。家里没有了原先紧张的气氛，也空了，空的象露天荒地。不，象个过度宽敞的坟墓。他一进家门就觉得自己死了。只有出去才觉得没那么可怕。尤其当他知道原来他对于女人还有魅力时，他觉得他活过来了。他开始想办法绕着所能逮住的所有女人转，然后他发现那些女人也愿意反过来围着他转了。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对着那些女人们，许常安觉得自己重获了新生。他的世界再次被充满，被喜欢他的女人们充满。他觉得自己比儿子还生机勃勃了。活力满满的每一天，这感觉真是太好了。他不可以让这样的日子停下来，他的固执又来了，他要维持这种被女人喜欢的眼神围绕的日子，虽然他知道女人们这样对他的眼神里是有实质的期待的，他也不觉得他可以给得了，但他就是停不下来，不可以停，不可以停。他不可以再死了。当妻子带着小儿子离开他后，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个勇气满满的人。他根本是脆弱的，经不起什么故事里人物所能经受的起的那些人生艰难险阻。他只想要让自己感觉安稳的生活。是的，他依然惧怕改变。但是他不知道他正在走向改变。
　　晚上八点五分，世纪公园，湖边柳树下长椅，三个女人围住许常安，先是横眉冷对，继而炸开了锅……
　　藏在旁边土丘山上小树林里的许远辉掏出手机，拍下这具有纪念性的一刻。一开始，他觉得挺得意，拍了个尽兴。后来他觉得父亲被那三个女人说的脸上渐渐挂不住，他又开始后悔，觉得自己玩过了。心里发怯，便逃回了家。本来打算后天才走的，现在他怕“事发”，所以他决定逃之夭夭。匆匆收拾了行李跑掉了，只留了张字条给父亲。条上说，自己想早去两天，熟悉环境，所以决定今天就出发去X市了。
　　就这样，许远辉离开了家，开始了他一个人的异地生活。

　　20170623写作。
　　20170712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