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仙》理小理

2、下篇

　　王积薪卧病在床的第三天，有个老人登门拜访要与他下棋。家人当然婉言回绝了。但那老先生却取出一个小包说：“这是一包医治气烦心郁的灵药，价值连城。如果王公子答应跟老夫下一局棋，老夫就宁愿送给他。”家人听了半信半疑，连忙叫人煎了给王积薪服下。只过了片刻工夫，王积薪就觉得身体变得轻松了。他听说了这服药的来历，就赶紧拿出棋盘棋子，然后亲自把老先生请进房来。

　　这位老先生自称姓松，看起来非常儒雅温和，气质不凡。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王积薪，捋着长须说：“好……好……”王积薪请老人先下，老先生也不客气，就在白子位坐下来。两人走了十几步后，王积薪发现老人棋力不俗。他落子轻松，应对有度，稳如泰山。王积薪心中非常喜悦，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下过棋了。于是他也放开手脚用心去争胜负了。

　　这一场棋下了一个时辰，最后老人输了二子。

　　“不服不行啊，”老人说，呵呵地笑。“虽说这一胜一负打了平手，可上次王公子却是半途接下小女的棋继续下的，老夫胜得侥幸。今日一役，公子赢得干脆。您将来的棋艺不可限量。”

　　王积薪听得话里有话，连忙问：“在下与松老先生下过棋？”

　　老先生拈须微笑：“青城山松芳坡上，连续对弈三十九日，公子难道忘了么？”

　　王积薪惊讶地站了起来：“啊，您就是那位持黑子的先生？”

　　“呵呵，在下乃是青城山神，就是棋盘上的那棵老松了。”

　　这场仙缘来得匪夷所思，王积薪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听老人抱歉道：“本来老夫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毕竟仙凡有别。但没想到因为老夫的失约，令王公子得了病，实在过意不去。小女在家责备老夫得恩忘义，于是亲自来登门谢罪，顺便再过一把棋瘾。”

　　“哪里哪里，是在下自己清浅鲁莽，怎么敢怪老先生。”

　　“不用客气了。老夫此来，还有一不情之请。”松先生说。

　　“请说。”

　　原来松先生有个十五岁的女儿，酷爱下棋，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老师。那日大雨前与松先生下，被杀得大败。正在懊恼，没想到王积薪误打误撞地看见了棋局，替自己下完。虽然结果输了，却输得十分漂亮。于是小女孩就缠着父亲一定要王积薪来教她下棋。松先生实在拗不过她，只好来了。

　　王积薪听了满口答应。教人下棋本来就是是他乐意的事，况且还有一位高人在侧，从此下棋不用愁了。于是二人约定每月七次，在松芳坡见。老人奉上纹银百两作为教习费，王积薪执意不收，老人只好揣起，道：“好吧，日后再作打算。”于是，王积薪在这里就有了事做。四日一次，前往那山坡教习围棋，那条神秘的山路就又出现了。他情知为何，也见怪不怪了。

　　松先生的女儿乳名叫来香，虽说还未成年，但也只比王积薪小三岁。她姿容美丽，神采不俗，举手投足时带有淡淡的清香，的确是神仙女子。她的棋风有股不服输的韧劲，但缺乏的是对整个棋局的把握，王积薪知道这是大多女子弈棋的通病，便细心地在棋局上引导她。秉着仙人的智慧，来香一点就透非常聪明，进步很快。二人起先还以师徒相称，但渐渐的彼此就有了情意。来香不太说话，但从神情中可以看出对王积薪相当地敬慕。王积薪不知不觉中也对来香有着非同一般的关心，当姑娘有了进步，王积薪总是欣喜异常，竟比自己赢了棋还高兴。

　　有一次王积薪给来香出了二十四道打劫与做活的题，让来香一个一个破解给他看。趁姑娘思考的机会，他与山神松老先生下了一局。结果在松先生持白先走的情况下走出一盘和棋，双方子数相同，便相视而笑，都觉得不可思议。王积薪见来香好奇，就跟她讲解和棋的缘由。有时实力高下太多者，强者方可通过控制棋形来做出和棋。而有时一盘棋上出现了连环提劫，比如三劫连环、四劫连环，哪怕是棋力悬殊的两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也算和棋。因为反复提劫就无法继续了。但像今日这样，双方在无意中走满所有争子位而子数相同是十分罕见的，所以弥足珍贵。王积薪说着，问松老先生要了纸笔，把刚才一局录下。

　　来香听后默不作声，望着棋盘发呆。王积薪见她二十四题已做完了十九题，料想她累了，见天色不早，就告辞了。

　　四日之后，他再来时，还没等授课，来香就要求与他先下一局。王积薪想这几天她必定研究出什么好招了，便欣然同意。没想到几步之后，他发现来香的心思并不在争胜打吃上，而是在做什么古怪的棋形，十分诧异。又过了十数步，他便看了出来香竟一门心地在做劫，于是恍然大悟。他心里微笑着想，由她玩一场也好，便故作不知。直到三劫连环做成，他才像刚刚醒悟过来的那样喊了一声：“呀，真厉害，居然被做成了和棋！”

　　来香听见王积薪称赞，脸变得绯红。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此生能赢您一局是不能了。便想了四天怎么能做成这个连环劫。”

　　“你未必不能赢我啊，”王积薪认真地说，“你的棋力这三个月内就有了如此长足的长进，如此下去，两年之内就有可能赶上我啦。”

　　“两年……”来香说，“可您未必能看到两年后的我了。”

　　姑娘双目隐隐显出泪光，王积薪猛然也意识到不久将与这对父女分别，心里顿时怅然若失。二人对面而坐，却均低头不语，外人看情形倒像是在局杀中的长考一般。

　　又过了一月，王积薪便要与家人返京了。他前去向山神父女告别。将一卷棋谱赠与他们，谱中有他历年与人对局的精要记录。趁父亲暂时走开，来香出人意料对王积薪附耳道：“若父亲让你选礼品，你可说‘我只要您那株重瓣晚香玉’即可，切记！”说完疾步离去。

　　王积薪见她说得郑重，虽然对花并不偏爱，但也不忍负她一番好心。果然一会儿松老先生回来，问他想要什么礼物。王积薪照来香所嘱说要那株重瓣晚香玉。却见老人怔了半晌，随后缓缓坐在椅上叹了口气。

　　“啊，在下并没有要让松先生割爱的意思。我只是……”

　　松先生摆了摆手：“没事。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若来香不说，你又怎会知道问我要这个东西……既然如此，也罢。”

　　老人起身往里屋走，不多时捧了一个花盆出来，盆中长着一株馥郁芬芳亭亭玉立的晚香玉。他郑重其事地将花盆交给王积薪，道：“天意如此。缘分如此。我只能希望你善待它，莫辜负小女的一片心意。还有……”他靠近王积薪，望着他的眼睛说，“一切顺其自然，切勿勉强。”

　　王积薪不明白老人最后一句的意思。但他知道，这晚香玉也许是来香姑娘最喜爱的物事了，难怪来香的身上也总有同样的香气。只是往里已再也见不到姑娘的身影，王积薪心中默默感谢，便带着花回去了。

　　◇ ◇ ◇ ◇ ◇

　　回到故乡，三年之后他的棋艺已经闻名天下。此时宰相张说慕名数次派人来请，约去长安宰相府对弈。张说见了王积薪十分高兴，与他下了几盘棋后，大赞他棋艺精湛，于是留他在相府住。当时相府里还住着一位高僧，叫一行。棋艺也很高，他们三人常一起切磋，而胜多败少的总是王积薪。他到宰相府的时候也带去了那盆晚香玉，后来移植到张丞相拨给他的屋院之中，悉心照料。张说与一行和尚每见王积薪时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香味，有时就会取笑于他。后来得知他爱花如此，大为惊叹，便一同去赏花。

　　张说有三子二女，其中最小的女儿张晚月年方十七，活泼乖巧。最得张说宠爱。可惜体弱多病。每到换季就卧床不起。如今夏过秋至，姑娘病体沉重，大有不治之兆。让宰相非常担忧。晚月爱花，一日闻见父亲身上有奇妙花香，便问是哪里来的。于是张说爱女之心大动，便向王积薪索借这株晚香玉去女儿房中摆几日。起初王积薪心中并不愿意，但他本来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又想起松老先生临别时说的“顺其自然”，便将晚香玉载入盆中借了出去。

　　说也奇怪，七日之后，晚月居然出人意料地痊愈了。不但能下床走动，而且精神气色也与平常人无异。只是性格稍有变化，虽然也谈笑，但有时却显出恍惚沉思的神情。张说很高兴，根本没把这些小异放在心上。数日之后他才想起来要把晚香玉还给王积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花竟然早已枯萎。

　　宰相深感对不起王积薪，于是派人用重金从南国购得名贵晚香玉品种十株，赔还给王积薪。却不料素日豁达知礼的王积薪见到枯花之时，竟然当着宰相的面落了泪。但一日之后复温良如初，张说情知王积薪将哀痛藏于心底，不禁慨叹良多。

　　晚月原本聪明伶俐，琴棋书画均有涉猎，而康复之后竟独爱围棋。张说有次与女儿对弈，竟以九子之差败北，不禁大为惊讶。于是有日让王积薪试她的棋艺。王积薪与晚月刚相对坐定，双方只走了两步，只见晚月姑娘举子之手颤抖，泪如雨下。王积薪与一旁侍者都以为她身体不适。而她却摇摇头说不妨，继续把棋下完。

　　对局中，王积薪数次停顿，却并非陷于计算长考。他只觉对方少女棋风飘逸灵动，似曾相识，不禁心有所失。不知不觉中，双方竟然下出三劫连环。两人都大惊。

　　棋罢，张说来看女儿，只见女儿面色潮红观棋不语，而回去又见青年棋士怅然若失，便心有所悟。他素日爱才不讲门第，于是便自作主张，将晚月许配给了王积薪。果然，他们夫妻感情非比寻常，仿佛有种经历了前生后世般的刻骨铭心。

　　再后来，王积薪考取翰林，被玄宗召入宫中作了「棋待诏」。安史之乱时，携妻子跟随玄宗沿蜀道入川避祸。途经青城山。有老人于道陵观中待茶，笑对王积薪说：“你们二人能终成眷属就如这黑白棋子一般，让人感慨。看似水到渠成，其中又要经历多少迂回啊。”

　　老人说完便消失了。王积薪这才明白晚香玉即为来香，其魂魄已与晚月糅成一体。晚月给予了来香人身，来香增补了晚月的魂魄。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完-

　　录入：中唐诗人刘禹锡《观棋歌送儇师西游》，对王积薪成就有所描述。

　　《观棋歌送儇师西游》

　　刘禹锡

　　长沙男子东林师，闲读艺经工弈棋。
　　有时凝思如入定，暗覆一局谁能知。
　　今年访予来小桂，方袍袖中贮新势。
　　山人无事秋日长，白昼懵懵眠匡床。
　　因君临局看斗智，不觉迟景沉西墙。
　　自从仙人遇樵子，直到开元王长史。
　　前身后身付馀习，百变千化无穷已。
　　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击三秋兵。
　　雁行布陈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行尽三湘不逢敌，终日饶人损机格。
　　自言台阁有知音，悠然远起西游心。
　　商山夏木阴寂寂，好处徘徊驻飞锡。
　　忽思争道画平沙，独笑无言心有适。
　　蔼蔼京城在九天，贵游豪士足华筵。
　　此时一行出人意，赌取声名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