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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勃里萨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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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时候,大小姐病了,腮帮子高高肿起,无法吞咽东西,伴随着全身发烧,起先塔克斯夫人试图遮盖过去,但两天后,发现瞒不住,只好报告了王后。
一大群医生来到浑身发烧的大小姐寝宫,有四位内科医生,四位外科医生,加上顾问医生和助手们,共二十人,其中仅有几位医生有资格诊断。医生们身穿大袍子,显得很学识渊博,天天进行会诊,只要大小姐贵恙一日不痊愈,他们便一日不离开。
他们住在宫里,享用着御厨做的酒菜,一点也不着急。
塔克斯夫人开始对他们寄予厚望,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三个礼拜,直至一个月后,大小姐发烧始终反反复复,而腮帮子一直没消得下去,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之后,她感觉不对劲了!
她去求王后,要求换医生,王后修着精心保养的指甲,漫不经心道:“换?我已经将所有御医都请来给大小姐了,哪来人换?”
塔克斯夫人道:“也许城内有其他好医生——”
“那些没有执照的乡野匹夫?”王后盯住她:“要是大小姐病情更严重该怎么办,你能相信他们?”
塔克斯夫人不敢反驳,没精打采回去,望着病床上满头大汗昏昏沉沉的大小姐,终究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想,她不能看着她继续恶化、甚至死去。
但要反抗王后……她又十分迟疑。
这些年王后给了她不少好处,自从瓦朗蒂努瓦夫人出现,王后更是指示她暗中挑唆大小姐与其作对,如今王后不管,国王又远在舍侬索,她是否该绕过王后去找国王?
她必须照顾大小姐无法脱身,假若她托人……就算成功了,事后又岂绕得过王后眼线,承受得住王后怒火!
战战兢兢小心维持的生活有可能毁于一旦。
她犹豫不决。
颇为体面的地位、收入、住所……以王后手段,随便抓个错就能将她驱逐出卢浮宫。
美第奇家族的人,呵,利益,只讲究利益。
大小姐护不住她,国王不会理她,她依附于王后,再没有其他靠山。
“塔、塔克斯——”睡梦中的病人突然挥舞着手,叫了起来。
“我在,我在,”家庭教师连忙过去抓住,“大小姐,我在。”
但病人并没有醒,她只是胡乱的癔语罢了。
得人安抚,病人便又慢慢安静下去,脸色依旧烧红。
塔克斯夫人给小姑娘一点一点擦拭重新冒出来的汗,看着她干涸皲裂的嘴,紧抿的眉,手帕一点点捏紧,在床边呆坐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什么,大小姐病了?!”
刺啦一声,太后正在雕刻铜版画的手重重一顿,拉出长长一道,顷刻整个画毁了,她却丝毫没察觉,望向面前这个风尘仆仆一身黑斗篷伏在地上的女人。
塔克斯夫人不明白告诉陛下之后陛下又匆匆带她来见瓦朗蒂努瓦夫人干什么,只得将大小姐病情复述一遍,并道:“我是偷偷溜出宫的,骑了两天马,想必王后陛下已经发现了,万望陛下看在我实在心系大小姐的份上,庇护我!”
“行了,现在才来报,该死!”国王掉头叫拉夏:“准备最快的马,不必收拾东西了,即刻回宫!”
不用说,太后自然随国王一起动身,塔克斯夫人为太后表露出来的毫无作伪的焦灼暗暗感到心惊,猜测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王后接到国王回来的消息,忙不迭率众出宫迎接,国王因为骑了长途的马奔来,面上乱糟糟的,衣服上满是尘土,甚至沾了溅起的泥点,跟王后一行艳丽而繁重的打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直接把马鞭扔给了蒙哥马利,与她擦身而过,熟视无睹。
众目睽睽之下,王后无法忍受这种忽视与怠慢,忍不住道:“陛下!”
国王顿了一下,慢慢回头。
王后心中一喜,也许,也许还有希望。
暮色中无法看清国王的神情,然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如千钧之重砸在所有在场的人身上。
“我不能控制自已,但是我能够控制那些冒犯我的人。”
他扬长而去。
和他一起回来的人急忙跟在他身后,有好几个忍不住怜悯的看王后一眼。
即使是最没有洞察力的人,也感受到了国王的怒火,意识到王与后的战争即将爆发。
王后伫立在晚风中一动不动。
那些本来跟在她身边的贵妇们见状,也无声无息告退了。
呼拉拉一大片人,瞬间散去大半。
“王后。”图尔农夫人惴惴不安的唤。
王后漠然:“怎么,你害怕了?”
“没、没有……”
“大小姐!大小姐!!!”王后低低地,咬着牙,切着齿:“从他给她出生时起那个名字,从他这十年来对她的态度,我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她用意大利语咒骂着那个人婊子,图尔农夫人听不懂,但情绪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过了好一会,王后才重新抬起头来,抬起那意大利式特有的下巴,恢复了平日里的高傲。扫一眼四下里稀稀落落的人,她面上绷得紧紧:“我们走。”
国王回来的当夜,马上召集了医生,要求立刻给出有效治疗大小姐病情的方案。医生们抖抖索索表示必须在病人的腮帮子上穿刺才有可能消肿,国王倒没有大惊小怪,只确认了手术的安全性和可行性,医生们再三表示没问题后,国王要求他们连夜拿出方案。
卢浮宫的烛火彻夜通明,太后待在大小姐房里不愿意走,国王劝不动她,只得让人搬来厚厚的床、整套洗漱用品以及一柜子衣物,务必保证陪病的人得到最好的条件待遇。
手术前进行了隆重仪式,国王亲临现场,全须全尾呆完全程,然后把太后扶了出去,空间留给医生们。
医生们抹了一脑门汗。
手术时长一个小时,然而,大小姐的病情在术后并不见好转,反而更加疼痛难忍。国王一气之下把医生们全部关进了牢房,在红衣洛林主教的介绍下,接见了巴黎城内著名的牙科医生安东尼。
“需要拔牙,”安东尼检查了病人的病情后说:“腮肿是由于后槽大牙引起的。”
“您确定吗?”经历过失败的穿刺手术后太后为孩子的痛苦而饱受折磨,“请原谅,我不是质疑您——”
“夫人,我保证,只要左、右各拔一颗就可以了,”医生道:“只是拔牙会比较痛,拔掉之后也需要一段时间修复。”
“如果你能治好大小姐,我重重有赏,”国王道:“金钱,官位,你尽管要求。”
医生笑笑,“如果您相信我,那就尽快开始。孩子已经忍受得够久了。”
他收拾起他的医药工具箱,国王示意拉夏亲自送他出去。
洛林红衣主教低声跟国王禀报着什么,太后抚着大小姐濡湿的额发,示意他们出去谈,
国王过来给她一个拥抱:“夫人,当心,你别自己太累了。”
“嗯。”
“你觉得这个安东尼怎么样?”
“他似乎很有把握。”
“还要找其他的医生来看看吗?”
太后想想:“……再找两个吧,多问问,看诊断结果是不是一样。”
“好,听你的。”
“不过,”太后拉住他:“尽量集中安排在这两天时间,如医生所说,狄安已经受了够多苦了。”
“好。”
国王满口答应。
他们去了外间,起先还能听到隐约的交谈声,随后,世界越来越静,越来越静……
“夫人,夫人您醒醒!”翠西的声音将她惊醒,睁眸,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面前晃动。
“……”
“勃里萨克伯爵来了!”
“什么?”太后还懵着,视线总算清晰起来,脖子跟手臂却传来一阵酸痛,原来她不知不觉伏在床边睡着了。
“勃里萨克伯爵!”翠西重复,“他来看您来了!”
“勃里萨克?”太后更懵了,站起来,脚麻得差点摔倒,翠西眼疾手快扶住:“是的,他听说您病了,快马从领地赶来看您呢!”
“……我没病呀?”
“哎,是诗安小姐,”这前后,机灵的侍女已经问清楚了一切:“她给伯爵写信,大概没讲清楚,说‘狄安娜’病了云云,伯爵以为她说的‘狄安娜’是您,谁想到您与大小姐同名哪!”
“啊,这可真对不住,”太后活动了下站稳,“伯爵现在在哪儿,等多久了?我得请他原谅。”
“他在侯见厅,”翠西答:“我已经跟他说了您没事。其实大人赶到舍侬索的时候诗安小姐已经解释清楚了情况,不过他为着不放心,说既然都来了,就见一面,他才安心。”
“快快快,”太后摸摸头发,整整衣襟:“乱不乱?给我梳梳,自从阿内出来,我与伯爵算算两年未见啦!”
“是啊,平常每年大人都会在圣诞节来阿内,看诗安小姐,给所有人带礼物,”翠西显然对伯爵好感度十分:“而且他又那么风度翩翩!”
太后不是不知道阿内城堡里有大片为伯爵倾倒的迷妹,想不到眼前还隐藏着一个:“啊呀呀,难道我圣诞没给你们送礼物吗,你们怎么尽偏着伯爵去了?”
“夫人!”翠西一面给她找来镜子一面娇嗔:“我们当然更爱您!”
德·勃里萨克,出身名门,在二十岁时因剑术高超长相英俊而获得“高贵骑士”的称号。多年前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里他就维护她,这许多年过去,他的关心一如当初,从未改变。
他的高贵,太后认为,从来不在于他的家世、他的外貌,而在于他有一颗真正高贵的心。
伯爵一直未娶,太后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可当年的错过已经错过,她刻意减少与他的接触,一直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与他相知相伴、照顾他后半生的人。
伯爵却跟她说:“我爱着您,并不需要您的回报。也许有好的女子爱我——美丽智慧,且拥有高贵的品性,您希望我爱她们——但如果我爱着您,我就不能爱她们,因为我回馈不了她们的爱,这对她们不公平。”
他的固执与坚贞令人心碎。
太后整理一番到候见厅,远远便瞅见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正微微弯腰看着架子上陈列的艺术品。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大衣,长马靴,面容清癯,因为身高足够高,因此大衣便完美的显示了他衣服架子般修长的身材。他有两道英俊的浓眉,看起来有时像个忧郁的诗人,但识货人一看就知低调却不凡的钻石袖扣暗暗彰显了他的身份。
“伯爵。”太后道。
伯爵的目光从面前米西亚金托座托着的浮雕玉石小巧月亮女神像抬起,碰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完美的行了个贵族礼仪:“夫人。”
太后看见了他在看什么,脸微微一热,赶紧招呼:“请坐。翠西,把刚到的那套最好的瓷茶具端出来,让伯爵品品我新做的花草茶。”
翠西响亮的应了一声,带人去了。
伯爵却笑,指指金托座角落刻着的两个字母:“一个H,一个D?”
他这坦荡的态度,却让人奇异的放松下来了,太后也笑:“你觉得刻得怎么样?”
“巧夺天工。”伯爵欣赏地答:“整个人都很柔和,然而手中的弓箭却让她不失狩猎女神的身份,美极了。”
这是仿她而做。太后不知他是纯欣赏呢还是一语双关,唾弃自己自作多情,干脆当他纯欣赏,老朋友般的道:“来,我带你看看其他。”
架上珍宝不计其数,无数能工巧匠应国王之约,为瓦朗蒂努瓦夫人雕刻出各式珍品:有金色的圣餐杯,镶嵌着金刚钻与黄宝石;有天青石做成的罐子,两只精雕细刻的蜥蜴俯身向罐内,仿佛是想喝水;有怪兽盘绕着尾巴守护的宝盒,它们的头和身体面对面支棱着,伸展着它们那点缀着金星的蔚蓝色的翅膀,红宝石是它们怒睁的眼睛……
两个人就浅雕浮雕与圆雕的工艺开展了热烈的讨论,对金银匠们成品的最初造型构思做出种种猜想,太后道:“最近有位匠人呈来一本画册,说是想做一个十二个银质雕像为底座的大烛台,展现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形象。”
“啊,那一定是个大工程。”
就这么边说边聊着,一圈转完,两人坐下,翠西奉茶,伯爵看着碟子上素白雅致的茶杯,突发感慨:“我记得你曾经有套白玛瑙壶和玛瑙杯,连埃唐普夫人都眼红,却因我之故抵押了出去,再未寻回。”
太后一愣,随即笑笑:“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那才是我真正认识你的开始。”伯爵凝望着她:“那时因蒙莫朗西之故,我们相识,但我也不过觉得只是宫中又添一位颇具姿色的贵妇罢了。直到我被埃唐普夫人陷害,马上要拿出一大笔钱,否则就会破产,而你,提着一个箱子出宫秘密来到我的住所,打开,满箱的金币及期票,耀花人眼。”
太后莞尔:“啊,我记得那个箱子还蛮重的,逼得我不得不叫马车夫帮忙。”
“说实话,”伯爵道:“当时我真的震惊了。我想这位夫人在干什么?”
“啊,”太后佯装抱怨:“我的那些戒指、链子、耳坠、别针!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人把它们都当出去,换成金币的呐!”
“是的,我后来才知道,为了早点当出,中间人说本来只要五万利弗尔的费用,你损失了十万利弗尔,只为了一切能赶得及。”
太后不自在地端起茶掩饰性地喝了一口:“你知道中间人是谁了?”
“当然,”伯爵道:“不找到他,我怎么把你当出去的东西一一寻找出来还给你——可惜还是有些流失或者被熔掉了,其中包括白玛瑙壶杯。”
太后咳嗽:“看到抵押出去的东西后来被你一一找回,我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当初找到借口是不是很蹩脚?”
“不,是很可爱。”伯爵回答。
他永远记得当他看到那一满箱的金币票据的时候,半天没说出话来,只听女子道:“伯爵先生,我想放一笔钱在您这里,我知道您十分可靠。”
“我搞糊涂了……”
“我跟您认真地说,我有一些现金不知如何处理,我不喜欢买地,我想委托一个朋友把我的钱利用一下。”
“利用一下?”
“是的,听说您有很多门路,您可以拿去投资……什么的。”
伯爵目瞪口呆。
但他是个聪明人,他凝想了片刻,接着突然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一把椅子里,双手捂住了脸。
他什么都明白了。
啊,狄安娜!狄安娜·德·普瓦捷!这位布雷泽夫人!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与他有什么交情,就这样拿出一笔巨款!
只因为他站在亨利一边?
她是知道他有困难才带来给他的,但这样义无反顾与慷慨大方,胜过世间绝大须眉,令人无法不震撼与感动。
他不清楚她的经济状况,可从她平常穿戴来看,眼前这些,怕是她的全部。
那一刻,宫廷中任何男人与女人都无法征服的勃里萨克伯爵,甚至连王权在心底也并非那么高看的高贵骑士,屈服于女子脚下,愿意闭着眼睛跟她到随便什么地方去,不反抗,不拒绝,不悔恨……
他姗姗来迟的爱情,降临了。
……
放下杯子,已然成熟并正值人生黄金期的男人道:“内廷离不开外廷的支持,所有人都知道,宫廷中得势的贵妇,外面都需要大臣支持。也许亨利二世的王廷我目前不像弗朗索瓦一世时那么熟悉,但终归,我会熟悉起来的。”
“啊!”太后诧异道:“你的意思——”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点头:“我要出来做事了。”
太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你明明说远离宫廷尘嚣挺好的……”
伯爵眨眨眼:“但偶尔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不是吗?”
太后失语。
何德何能,她承他如此看重。
“我只是希望你一直好好的,”伯爵的声音如大提琴般,缓和深沉:“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