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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见到尹洛本人,应凡觉得他与她印象中很不一样。镜头里尹洛是活力逼人的青春美少年,笑容灿烂,双眼亮晶晶似星星,带一点青涩,漂亮到令人无法忽视。
      然而不是静夜。
      不是她心目中的静夜。静夜早已在她心中生了根,他的一举一动,神情言语,都如同真实存在的一个人,始终立在船头,目光清澈,衣袂轻举,使得两岸娇艳浓烈的曼珠沙华,愈发衬出他祥和静谧。
      偶然与魏末提及这位梦中的男子,魏末说,这不是在现实中可以遇见的人。可一个月之后,魏末却跑来告诉她,他要把她的梦拍成电影。都只是些零星散乱的片段,没有起因转承,没有结果,他却说要把它拍成一个故事。都说他是天才导演,天才嘛,总这样出人意表。
      剧本出来了,魏末拿给应凡看,说实话,她不是很能看懂。不过这不重要,她只祈祷他挑选的演员不要太离谱。可显然她的祈祷没有凑效,否则不会定下尹洛。尹洛是制片方提出的人选,当前选秀大赛炙手可热的新星,名次排第三,人气却是最旺。应凡想魏末还是向现实低头了。
      试镜当天,尹洛换上那身事先准备好的她设计的戏服,很随意往人前一站,很奇怪,竟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笑容依旧灿亮明媚,但明媚中多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柔和,像清净且带一丝暖意的微风,缓缓地,与她心目中那个朦胧的影子重叠起来。
      “像吧?”魏末得意地瞟她。
      她不得不点头。像,太像了,鬼上身一样的像。难道以前看到的都只是表象,这才是尹洛原本的面目?

      二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应凡为尹洛量身打造的服装发挥了不小的作用。魏末对她的专业水准一向很满意,不然也不会一连三部戏都邀她加盟。有一次采访时还硬拉了她出镜,害她难得见女儿上回电视的娘亲一直惦念他们的发展动向。说真的,就外型气质而言,他们还蛮登对。
      应凡看着远处不知凝神思索些什么的魏末,闲散地想,他只有认真工作的时候才像一位导演,平时和善亲厚一如邻家大哥,完全没有所谓艺术家气质。
      “他比我好看么?”尹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旁边,眼睛注视着魏末,嘴角微微勾起,透出一抹玩味。又是让她意外的面目。应凡想,他真的非常有表演潜质,假以时日,必定造诣非凡。
      “你一直在偷看我。”这次尹洛用的肯定句,“拍船上那场戏的时候。”
      “没有。”应凡毅然否定。没有偷看,她是正大光明的,以参与者的身份,看他穿上她设计的衣衫,变成她心目中的静夜。有很多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轻舟浮于水面,岸边绚烂地曼珠沙华妖冶延展,黑暗中最灿亮的,是他温柔凝视的目光……
      下场戏开拍,应凡仍旧光明正大在旁边看。导演给女主角特写,镜头外的尹洛乘机开小差,越过众人,捉住她专注的视线。
      “没有哦——”还冲她比口型,学她坚定的表情,可气!
      但是她不能拿他怎样,如果在戏服上做手脚令他出丑,一定会被魏末把整颗头拧下来,于是她只能憋屈地多挑几筷子自带的辣椒酱泄愤。
      “原来你吃盒饭比我们都开心,是因为这个。”尹洛发现她的宝贝,毫不客气地把筷子伸过来。
      “当心你的皮肤啊,偶像!”应凡没拦他,凉凉地提醒。
      尹洛不管,挑了几筷子拌到饭里,完了还咋巴嘴。第二天他脸上果然爆出几粒小痘痘,应凡幸灾乐祸,捧着拌得通红的辣椒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原来你也会这么幼稚!”
      没人的时候,魏末凑过来,眼神调侃,“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了?”
      “抱歉我不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贵刊如果想搜集哪位明星的隐私八卦,烦请二十四小时跟踪他本人,谢谢!”应凡相当表情严肃地说了一长溜,说完发现魏末没有在看她,而是盯着她身后某处。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是尹洛静悄悄地双眸,像一泓湖水。
      “麻烦帮我擦下药。”尹洛手上拿了一管药膏,指着脸上的痘痘,声音轻柔得像湖面的水波。应凡鬼使神差就接了过来,好耐心的帮他擦上。事后想起来,应凡断定她一定是中邪了,好象尹洛烟水迷蒙的眼眸会下蛊,令她迷失心智。
      更糟糕的是,当时居然有探班的记者看到拍了下来,图文并茂,爆料她是尹洛隐身许久的地下情人。杂志在剧组传阅,尹洛摇头挑剔说把他拍得不漂亮,应凡庆幸只拍到她半张脸。闹绯闻找别人好了,女主角那么美丽堪怜,她是无辜的幕后工作人员,天可怜见!
      晚上还辗转难眠,正面换反面,折腾至半夜。睡不着干脆翻出手机,找魏末听午夜心事,魏末被搅了好梦,骂她:“你不好好工作,给我搞花边新闻,还有胆子扮失眠?睡觉!”碰一声挂了电话。
      真没人情味!应凡只好钻到被子里数羊,半梦半醒间,铃声却响起,传出一把温润动听好嗓音:“嗨!绯闻女友。”
      原来大明星也不好好睡觉。
      “我在你家楼顶等你,一定要来,我会等到你来为止。”他说完就挂了,应凡翻看通话记录,确定不是在做梦。
      她家楼顶?半夜三更的,谁会上楼顶?应凡蒙头继续睡,恍恍惚惚看见漫天漫地火红的曼珠沙华,其间一叶孤舟,无所依凭浮在暗黑的河川上,轻轻飘荡……
      “我等着你。”还有谁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一遍,又一遍,低缓柔和,蕴着温情,听得她心痛。也许她是痛醒的,睁开眼一片漆黑,低柔的声音还在耳畔萦绕不散。
      我等着你。
      谁等着她?静夜吗?还是那个半夜打一通莫名奇妙电话的家伙?
      应凡披上外套出门,楼道里寂静冷清,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相信会有谁在深夜的楼顶独自等待的人,应该是傻瓜吧?应凡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顶,心情无比沮丧,连听到耳朵里的风声也像是在嘲笑。

      三

      真是一座不夜城!
      他飘在空中,如一枚失去重力的树叶,俯瞰脚下不息止的繁华。因为这繁华,她才不愿归去吗?忘了有人在三途河上,等待千年。等到原本平静的内心生出怨恨,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些怨恨生长的脉络,如同开在黄泉岸边的曼珠沙华,一层一层,没有尽头。
      在他以为应凡不会来的时候,她出现在光线充足的楼顶,他于是悄然降落到她身后,听她咬牙切齿的骂:“应凡,你真是个傻瓜!世界上最蠢最笨的傻瓜!”
      她怎么会是傻瓜?那个因为她一句话就留下来,在三途河独自摆渡的人,才是傻瓜。不过,他不会再等下去了。傻一千年,够了。
      “你在这里?”
      应凡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撞到他沉默的视线,短暂错愕后,欣喜的笑容细细地,自她眼角漾开来,很美!
      记忆中她最美丽的笑容是哪一次?
      不记得了。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那些曾经清晰深刻的过往,在反反复复的回忆当中,磨蚀了。
      他走近她,站定。“听说这部电影是从你那里来的创意?”剧本中稀疏的片段,是她脑海里仅存的记忆了吗?她就只记得这么一点点?
      “你来这里,是为了问这个?”大半夜的,害人睡不好觉。
      “通过你的诠释,可以更好的帮助我理解角色,你不觉得这很重要吗?”
      “重要。”应凡啼笑皆非,“不过电影已经拍了大半,你现在才来问我,会不会太晚了?”
      “只要还没有结束就不算晚,”他认真地看着她,“告诉我,你心里面的那个静夜,是什么样的?”
      “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应凡笑容陶醉,带着些许骄傲满足:纯良和善的男子,目光澄澈,声音温柔,是茫茫黑夜中唯一一抹暖色。
      他静静倾听,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有那么好吗?原来,那个时候的静夜,是那么好的。
      也不知说了多久,应凡倦极而眠,很自然的,将头枕着他的肩,像很久以前那样,仿佛中间一千年的时间,不曾存在过。
      晨风习习,拂过他们的面颊,掀开夜幕,撒入点点微光。
      天亮了!
      应凡喜欢看日出,喜欢看世界在太阳的召唤下醒来。上班的上班,溜鸟的溜鸟,看起来好象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差不多,但其实都在慢慢地变化。
      “早上好!”她站起来,深深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像一只快乐的鸟,轻盈飞离他的身边。
      “你似乎很喜欢这个世界。”
      “我眷恋红尘啊!”应凡趴在围墙上,细弱的肩膀向前倾,任阳光在她周围镀上一层淡淡地金边。
      他走到她身后,缓缓地,将双手放到她身体两侧。只要握住这个肩膀,轻轻一推,她就会掉下去,然后他将她的灵魂带回冥界。他附在这个叫尹洛的人身上,接近她,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吗?把她带回去,他就解脱了。
      “你很少到这一区来吧?”应凡伸手指向街角,“那家的小笼包,很美味!”
      “真的吗?”
      只要轻轻一推……他的双手慢慢地收拢,却没有抓住她的肩,而是疑虑地,将她拥在怀中。好象很久以前,他们依偎在渡船上,数那数不清的曼珠沙华。
      应凡觉得自己的脑袋轰一下,短路了,耳朵边有很多小蜜蜂在飞,嗡嗡嗡嗡,什么也听不清楚。好半天,她才回过神,从他怀里挣出来。
      “……那个……我……”她舌头打结,一边打结一边逃,“我……请你吃小笼包。”
      “喂!”他叫住她,笑问,“你要这个样子去吗?”
      “呃——”应凡盯着自己的睡衣和薄外套,彻底打了死结。她是这个样子在他身上靠了一夜吗?真是……丢脸!
      这个男人会让人犯错误。可是奇怪啊,她觉得犯错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后来就连魏末也说:“尹洛是块磁铁吗?他走到哪里,某人的眼神也跟到哪里。”
      对哦!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沉静深邃的眼神吸附,只是,很多个被吸附的瞬间,仿佛看到那双眼睛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四

      电影杀青那晚下着蒙蒙细雨,尹洛与女主角在烟雨中执手相看,眼底眉梢深情流转,画面忧伤哀婉,如梦似幻,魏末导演很满意。
      最后一场戏了啊。
      应凡看着监视器里离别场景,不免也受了感染,内心绕出许多离愁别绪。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汇聚于此,努力过,烦恼过,欣慰过,哭过,笑过,戏终人散,又要各自奔忙。
      有人招呼着拍照留念,尹洛被拥在服饰各样的人群里,白衣长发,脱俗飘逸得不真实。
      你爱的是尹洛,还是尹洛变成的静夜?她想起魏末问她的话。是她把梦境当成现实了吗?还是,尹洛亦或静夜,并没有差别。
      她兀自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离她不远处的一架大灯正向她倒过来。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在那一刹那都是惊恐的表情,她看到尹洛朝她伸出手,眼前炽热猛烈地白光一闪——那么远怎么够得到,傻瓜!
      ——她是晕过去了么,灯光太亮,很刺眼。她好半天才看清楚,白晃晃的灯光里,有道幽黑的大门,一艘渡船从门里驶出来,船上有人朝她伸出手。
      清朗眉目,温柔笑容,是静夜。
      “跟我走。”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
      “去哪里?”她畏惧了,那幽黑,像个无底洞,仿佛一踏进去,就会万劫不复。
      “不愿跟我走吗?”他的笑容里透出一丝讥诮与冷漠。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已经错过了很多机会,这次再不抓住,他就必须一个人回去。三途河上的摆渡人,原本是她啊,他为什么还要代她承受?
      “静夜。”应凡望着他眼底的寂寞与嘲弄,心痛莫名。他不快乐,如果她跟他走,他就会快乐起来么?
      她用力回握他的手,勇敢微笑:“我们走吧。”
      “走了,就回不来了,后悔也没有用了。”她说过,她眷念红尘。他感受到她指间传来的细微颤抖,真奇怪,他居然担心她会后悔。
      “不后悔。”她说。
      “真的?”他抚上她柔软的面颊,这弯固执的唇角,充满渴念的眼睛,是他——爱过的。
      一千年了啊,日日被寂寞啃噬的心,只记得她亏欠他,却几乎忘了,他爱着她。因为爱她,所以愿意留下陪伴,因为爱她,所以甘愿代她摆渡,任她流连纷繁人世。
      原来,他来人间一遭,是为了要看清他对她的爱有多深,那又怎么忍心,让她离开她眷念着的红尘。
      他突然放开她的手,渡船无声地,朝那幽黑的门内退去。
      从今以后,红尘黄泉,两不相见。
      “静夜——”她追上去,想要抓住他,但那道幽黑的门不见了,到处白茫茫一片,她什么也抓不到。
      他不是要带她走吗?她愿意随他到任何地方去,回不来也没有关系,万劫不复也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放手?

      五

      应凡受的伤并不很严重,但她还是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见到魏末邻家大哥般关切的面庞,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只是掉眼泪。
      “没事了,醒了就好。”魏末哄她。
      “魏末,他走了。”她呆呆地望着他,仿佛失了魂魄。她知道那不是她受伤昏迷时的幻觉,她知道,他走了,她的静夜,走了,不回来了。有差别的啊,静夜只是静夜,那个叫尹洛的人,只是偶然停驻了静夜的灵魂。
      首映式再见到尹洛,隔了十米远,许多记者与闪光灯,他灿亮逼人依旧,脸上洋溢的笑容,是她陌生的,仿佛隔的不止十米,而是遥远得从未接近过的距离。
      有记者仍未忘记拍摄期间的绯闻,他俏皮应对,扮天真无辜。那双眼睛,笑起来真漂亮得不像话,却不是令她痴迷沉醉的,那一个。来之前魏末还担心他们遇见会尴尬,怎么会呢,他们根本不曾相识。无意间擦身而过,他绅士般礼让,也不过多一句:谢谢!不客气!
      影院内高朋满座,影片画面拍很美。应凡听女主角低低唤那个名字——静夜。
      静夜。静夜。
      似一缕绵绵不绝的丝絮,绕到她心上,一圈,又一圈。
      银幕上静夜白衣翻飞,周身是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那片妖冶之花实拍时并没有,是后期制作的,开在一大片银幕上,烧人的眼睛,火焰缭绕处仿佛有一扇门被徐徐拉开,前尘往事汹涌而来。
      ——传说,曼珠沙华是开在黄泉彼岸的接引之花,能唤起生前的记忆。

      六

      ……很静很静的时候,她可以听到脚下传来呼喊的声音,三途河深幽莫测,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她知道下面聚集了无数怨灵,潜伏着,等待谁不小心掉下去。她当心着,总怕自己掉下去。
      她是黄泉路上的摆渡人,将一个又一个亡魂,渡往彼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亡魂们来了又去,只有她,一直守在这里,将渡船从三途河的这一边摇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摇到这一边。不需要摆渡的时候,她就想,她还要摇到什么时候呢?她来了有多久?为什么来这里?她是谁?可她总是想不起来她是谁,她一定待在这里太久了,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黄泉是没有天空的,到处灰蒙蒙,连火红鲜艳的曼珠沙华,看在她眼里,都像落了厚厚一层灰。而静夜,是黄泉偶尔裂开一道口子,漏出的一线光。
      她原本是要渡他去彼岸,快要下船的时候,她问他:“可以陪我说说话吗?”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她叫住他,可能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亡魂。她渡过的亡魂那么多,有的麻木冷漠,有的把自己沉浸在悲伤里,看他们不同的面孔是她难得的乐趣,但谁也没有留意过她。
      他告诉她他叫静夜。告诉她,他来的那个地方,叫人间。他给她讲人间的云升月没,碧海蓝天,讲春风又绿江南岸,讲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圆。她知道了欢喜聚,知道了别离苦,知道了哀怨嗔,知道了有人痴,有人疯,有人傻,转眼就是一生。她说,那个地方很有趣。
      她说要是能去人间看看就好了。可是她去不了,因为她不能走,她走了,谁来摆渡?她眼睛里的失望小针一样,一点点细细扎在他心上。
      他说,那我来吧。
      她说,我就去看看,很快回来。
      他说好,我等着你。
      那一次是静夜送她到彼岸,他们互相握着手,握了很久。走出好远,她还可以看到他立在船头,目光清澈,衣袂轻举,使得两岸娇艳浓烈的曼珠沙华,愈发衬出他祥和静谧。
      他在等着她,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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