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有花开且落》谭曙

1、第 1 章

　　回忆是一台老式放映机，将旧日画面一帧一帧自眼前拉过，因为搁置太久，上面蒙了一层岁月的灰尘，偶尔会有些片段不停地重复，耳边还能听到细微地杂音……
　　喋喋不休地，像那一个夏天的蝉鸣。

　　1
　　云朵走出机场大厅的时候，是凌晨，空气里有刚下过雨散发出的泥土与青草味，这股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来寻一种叫“雷公屎”的菌类植物，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很辽阔的空地，慌乱地长着杂草，春天有很多人来放风筝，风很大，风筝可以飞很高。
　　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机场了。
　　回家后，云朵狠狠睡了个懒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爆香了的鸭肉的味道飘到鼻子里，诱得谗虫蠢蠢欲动。云朵拈起一片拌好的皮蛋扔到嘴里，刷牙洗脸。
　　吃饭时爸妈聊起那栋即将拆除的家属楼，云朵一惊，啃鸭翅膀的动作停下来，问：“是我们以前住的那栋楼吗？”从小学一年级搬入，直到大三换新房，那里，有她十五年的光阴。
　　“是啊，”爸爸舀一勺子花生米给她，“有空的话去看看吧，下次回来就看不到了。”
　　是啊，去看看吧。
　　四层高的旧楼连门窗都已经拆光，只剩下砖墙，苔藓横生。云朵还记得哪里摆放她的书桌，哪里有她幼时的涂鸦，哪个黄色的长方印迹是《灌蓝高手》的海报，赛场上挥汗如雨的，张扬恣意的少年。
　　她站在自家的阳台，俯看楼下院子里唐灿家废弃的小鱼池，曾经她站在阳台上，拿荔枝壳扔下面唐灿的脑袋，有一回，扬起头来，却是一张陌生清俊的脸孔……
　　突然间，那些深夜里忽隐忽现的往昔汹涌而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攻城掠地。

　　2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云朵刚刚挥别紧张的高考，好象孙猴子脱了紧箍咒，疯了似的玩。玩累了就抱半个冰西瓜在阳台上吹凉风，或者抓一把荔枝，看见楼下唐灿出没，随手就砸片荔枝壳打招呼。
　　那日，不幸被她砸中的，是一位叫冯济的少年。
　　“哦——”随后出现的唐灿见她砸错了人，伸张正义地一扬手，“云朵，快把你家荔枝都拿下来道歉。”
　　云朵果真捧了荔枝下去，往唐灿他们家桌上一放，“喏。”
　　唐灿笑嘻嘻抓几颗给冯济，一边剥荔枝，一边潦草的介绍：“云朵，刚才砸你的那个。冯济，我表哥，北京来的。”
　　北京来的冯济握着那几颗荔枝，轻轻一笑：“谢谢你的荔枝。” 他的口音跟电视剧里演的京片子不太同，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端正，而且很好听，慢悠悠像风里的柳丝一样。
　　大概从那时起，云朵就存了要把他的声音录下来的念头，贴上特别的标识，独自一人的时候，一遍一遍回放。后来磁带听坏了，那把好声音却深植在她记忆里。
　　冯济不仅有好声音，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这点从他弹奏风琴的姿势就可以窥见一二。那时他们常溜到师范的琴房，每一间都摆了好几架风琴，脚有一下没一下在踏板上踩，手指在键盘间胡乱跳跃，真是快活！
　　“你那也叫弹琴？”唐灿对云朵敲出来那堆东倒西歪的音符嗤之以鼻，推冯济上前，“表哥，给她见识见识什么叫音乐。”
　　冯济谦逊地笑笑，手指娴熟的在键盘上起落，行云流水般。风琴自然弹不出钢琴那份雍容高雅，舒伯特贝多芬云朵也不懂，她只听见从他指间逸出的音符如风过林梢叶落清泉，别有一番潇洒自在。
　　一曲终了，云朵卖力鼓掌，眼睛里闪着期待，问：“会不会《啦啦歌》？弹来听听好不好？”
　　“《啦啦歌》？” 冯济两道好看的眉毛浅浅皱起来，“不会哎。”很遗憾很抱歉的样子。
　　“喂！流行歌曲跟世界名曲不在一个档次上好不好？”唐灿在一旁撇撇嘴，嘲笑。
　　云朵不理他，继续再接再厉：“黄磊的《啦啦歌》啊，黄磊，《夜半歌声》里长头发的那个，也是北京……”
　　冯济不说话，仍然很遗憾很抱歉的表情。
　　“你不知道黄磊。”云朵很失望。她知道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也不用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嘛，偶尔看看八卦杂志，听听流行音乐，多有意思。
　　回家后云朵不服气，找出黄磊那本专辑，放进随身听，去敲唐灿家的门。开门的正是冯济，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搭在他黑亮的眼睛旁，水珠沿着轮廓分明的脸颊滑下去，滴在锁骨上，飘散淡淡柠檬味。
　　云朵有一点点心跳，也许脸红了，但她自己看不到。其实这个状态的唐灿她也见过，完全视若无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差别？
　　还好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将随身听朝他一递，“里面是黄磊的歌，真的蛮好听的，你听听看。”
　　他有点诧异，随即含笑接过，“我会好好听。谢谢！”
　　他总是谢谢谢谢客气的挂在嘴上，唐灿就开玩笑：瞧瞧！首都北京来的素质硬是不一样。
　　北京那时对云朵而言是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到会令她惆怅。

　　3
　　冯济很快学会那首《啦啦歌》，还一面骑单车一面和唐灿逍遥地唱：
　　“……啦啦啦啦啦啦 生命是一首美丽的歌啦啦啦啦啦啦 我试着活得一无所有啦啦啦啦啦啦 我不要似是而非的生活啦啦啦啦啦啦 这世界最重要就是快乐……”
　　他们把最后一句歌词里“困难”改成了“重要”，当然，此刻他们那样年少，快乐是如此轻易。
　　云朵从影碟店租好碟，正遇到他们从对面过来，唐灿把影碟拿过去翻看，随口问：“我们去受降坊，你去不去？” 冯济大老远从北京来，总要带他到处看过，才算尽了地主之谊。
　　“好啊。”云朵不假思索。
　　去七里桥的路上行人车辆逐渐减少，三个人边骑边聊天，唐灿做导游尽心尽力，从“沅有芷兮澧有兰”，介绍到奎文阁天后宫，冯济侧耳倾听，白色衬衣在风中飞扬，像长了翅膀似的，扑棱扑棱，飞到云朵心里。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很安静。八月热烈的阳光照在眼睛里，都不及那片飞扬的白色眩目。
　　此后云朵还遇到过很多白衣飞扬的少年，他们或者没有他黑亮的眼睛，或者没有他动听的嗓音，或者没有他修长的手指……其实他们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只是不是他。
　　因为恍惚，云朵差点把车骑到附近人家菜园里，好在冯济及时拉她一把，不过，她还是踩了一脚稀泥。
　　到河边把脚洗干净，长了苔的石头踩上去滑溜溜，小鱼小虾在石头缝钻来钻去是，炎炎夏日，清凉的河水让人想一直泡着不走。唐灿他们也走到水里，三个人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继续聊天。
　　那段日子真是悠闲，不用上课，不用考试，不用背单词，什么都不急着做，除了，盼望每天的日出，阳光下他眼角弯弯的笑容。
　　唐灿聊着聊着就讲到云朵小学的糗事，有次她从电视里看到，沙子进入到贝壳里，一层一层被分泌物覆盖包裹，形成美丽的珍珠，于是心向往之，找来活的蚌壳，千辛万苦撬开，塞了粒小石子进去，每天痴痴等它变成珍珠。
　　冯济听完笑笑，两手在水里摸了摸，捡起一片火柴盒大小平平无奇的蚌壳，若有所思地瞅着：“不知道是不是当年你种珍珠的那一个，可惜，珍珠离家出走了，哪天我碰到它，叫它回来找你。”
　　他取笑她时表情也极温和，令她一厢情愿的以为，他的眼神里是带着喜爱的。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没有看清，当时朦胧的眼神。

　　4
　　冯济只在唐灿家待了不到一个月，他走前几天，云朵收到了长沙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曾经那是她很向往的一所学校，可通知书拿在手里那一刻，却没有欣喜。
　　长沙，离北京是那么的远。
　　唐灿请客到二中门口吃东西，说是散伙饭。他考到了西安，云朵去长沙，冯济回北京，唐灿笑称这是知交遍天下，到哪里都可以安营扎寨。
　　云朵带着随身听，假装听歌，其实是在偷偷录音。做贼时心不在焉，一口炸豆腐咬下去，里面吸满的汤汁烫了嘴，赶紧喝口冰甜酒，那天的甜酒浮了一层碎碎的冰渣，冰得恰到好处。
　　吃东西的时候话题自然离不开吃，冯济说将来他们去北京，请他们吃灌肠爆肚艾窝窝焦圈豌豆黄……这段录音，因此充满了老北京各色小吃的风味，后来她经常梦到相国寺嘈杂的人流里，冯济过来拉她的手，说带她去吃好吃的，可是到处挤满了人，挤着挤着，他们就走散了……

　　5
　　开学后，云朵收到冯济从北京给来的包裹，她爬到床铺小心翼翼拆开，是她一直没买到的黄磊的新专辑，上面还有签名：祝云朵永远健康快乐，其下龙飞凤舞两个字——黄磊，最妙的是后面还有一括号，写，冯济代笔。
　　云朵捧着签名笑得花枝乱颤，活活把下铺做的好梦给颠醒了。
　　后来他们在网上聊天，云朵跟他讲长沙吃不到醋萝卜，米豆腐叫百粒圆，跟他讲她的学校、老师、同学，讲完了所有的新鲜事和笑话，突然有一天，发现只剩下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这么遥远的距离，怎样开花结果？况且，她对他的心意，一无所知。云朵为此彻夜难眠，睡不着就塞上耳机听他的声音，灌肠爆肚艾窝窝焦圈豌豆黄……听到饥肠漉漉。
　　直到磁带听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直到冯济告诉她，他要去美国。
　　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比北京更遥远。
　　云朵隐约看到心中那朵羞怯的小花，不起眼地缩在一角，来不及在阳光下摇曳生姿，来不及吐露芬芳，悄悄地开过，又默默飘落。
　　冯济出国后，他们的联系渐渐少了，同时，唐灿的父亲调到市里，全家都搬了去，寒暑假回家也很难聚到一处，偶尔网上碰见，她总希望唐灿在字里行间，透露一点冯济的信息，可是始终没有，想向他打听，又不知从何问起，一拖再拖，终究不了了之。
　　而今，一别经年，故人在何处？
　　云朵取一块石灰，在唐灿家墙上写大字：冯济，你欠了我的灌肠爆肚艾窝窝焦圈豌豆黄。
　　“还记着呢，不知道该说你贪吃，还是小器。”轻轻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慢悠悠像风里的柳丝。
　　云朵手一僵，握着石灰的手停在原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哪里有这么巧，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遇见……幻觉吧，一定是幻觉，因为太过想念，所以凭空出现。
　　她慢慢转过头，幻觉站在夕阳里，桔黄色的暖光打在他身上，好象刚从时光隧道的那头走出来，要细看，才发现个子比以前高了，也黑了，眼睛里有成年人的深邃与沉静。
　　岁月是有痕迹的，刻在脸上，眼睛里，腐蚀在心里。
　　她应该说什么，嗨！好久不见吗？
　　原来是要回到起点，才能再相逢。
　　“我刚好有长假，就过来看看姨妈，顺便故地重游，”他看着残破的楼房，感慨，“原来就要拆了……好象上次来，还是不久以前。”他的语调轻松自然，好象他们不过上个星期才喝过茶叙过旧，在一段熟悉的路途，偶然邂逅。
　　不，已经十年了。人的一生中，才只有几个十年。
　　云朵整肃面部肌肉，尽量使自己笑起来也很自然。
　　“还好吗？”
　　女朋友呢？成家了吧，中国人还是美国人？他应该少不了如花美眷。这些年，她也不是一片空白，也谈过恋爱，也失恋，总是不能长久。
　　“回国两年了，一直待在北京……你呢？”
　　“我……”她失笑，“我，也在北京。”
　　毕业之后，她真的就像一朵云，在祖国各地飘啊飘，直到师姐召唤，来北京吧。没有太多犹豫，收拾收拾就上路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地方吧，得了机会，就马不停蹄地奔了去。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两年，却从来没有遇见，是首都太大，还是他们太过微小，抑或，是根本就无缘。
　　“你也在北京？好啊，手机号码告诉我，多多联系。”
　　她念给他听，他储存好，正想拨给她，铃声就响起来，是《啦啦歌》的旋律。
　　“我不是别人说的那种潇洒的男子汉也可能没有繁华的都市迷人的温柔心肠……”
　　她心一动，听他对电话那头轻言细语，“……别担心，我在这边都好……放心……”
　　是她多想了，只是巧合吧，他只是喜欢这首歌，并没有别的什么。他不会像她一样，一张碟片带着满世界跑，还不敢放来听，怕听坏了。
　　挂上电话，他看着她，有点想要解释什么的神情。不必了，她都知道，她宽容地笑笑：“家里人很担心吧？我也该回家了，爸妈等着。再见！”
　　就这样吧，就当是一场美丽的告别，她会祝福他一切安好，身体康健，家庭和睦。

　　6
　　晚上云朵又失眠，寻出那张珍藏的专辑，手指在签名上摩挲。因为遇见他，有一点点不快乐，不过，很快就会好的，他们已经告别过了。
　　她将碟片放好，音箱里传出久违了的黄磊的歌声：
　　“……有谁孤单却不企盼 一个梦想的伴相依相偎相知爱得又美又暖没人分享再多的成就都不圆满没人安慰苦过了还是酸……
　　我想我是海宁静的深海不是谁都明白胸怀被敲开 一颗小石块都可以让我澎湃……”
　　手机铃声随着音乐响起，她有一刻的怔忡，分不清是否有响过，然后停了停，又响起来，她接听，没人说话，她莫名地紧张，“喂？”
　　“是我，”他似乎怕她听不出来他的声音，“冯济……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不过听到你在放音乐，猜想你或许还没有睡。”
　　他听到她在放音乐？她走到窗前，果然看见有人站在楼下，她家住三楼，并不难分辨路灯下是谁。
　　“请不要挂电话好吗？我……”他顿了顿，“我很紧张，真的。白天遇到你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可是不知道该不该问，后来我打电话给唐灿……”该知道的，想知道的，他都给了他答案。
　　“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十年前我就想问的，”他郑重地深呼吸，“做我女朋友，好吗？”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冲动，欠考虑，”他接着说，“可是，既然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忘记彼此，为什么不尝试开始，虽然我们有了很多的改变，可并不等于我们现在不合适……你……在听我说吗？”云朵长久的沉默，令他忐忑。也许，她并不如他以为的那么在乎他。
　　“你是在追求我吗？”清亮地声音在夜风中扬起，云朵望着他，笑容里带一点满足，一点恶作剧的得意，和在阳台上扔荔枝壳的她，放肆而快乐地弹风琴的她一样，令他心动。
　　十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事，幸好有一些，还没有改变。
　　“是啊，我在追求你。”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链坠是一颗晶莹圆润的珍珠，那一年出海，他从一只大贝壳里获得这颗珍珠，一直想着要送给她。其实，人海茫茫，未必真能重逢，只是舍不得收起来。
　　“这颗离家出走的珍珠，我带回来了，请问云朵小姐，可以接受吗？”他露出一惯优美从容的微笑，“还有，打电话的那个人，是我妈。”
　　“好啊。”
　　为什么不？
　　有多少人错过之后，千山万水，再不相逢。多难得，兜兜转转，他们还能遇见，多难得，男未娶女未嫁，多难得，他们还有未来可以期许。
　　花已开过，不过没关系，只要树还在，总是可以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