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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凌晨一点过五分,心胸外科接到一个浑身是血并且左胸部插着一枚刀片的病人。回廊里的灯刚刚亮起来,值班医生跟着护士往直梯走,一听这出血量就不满地皱了下眉头。
      “确定还活着?”
      “送…送上来的时候出血已经控制住了!”
      小护士是新来的,头一次亲眼见到浑身是血的病人,又瞥了一眼那张血迹斑斑下惨白得泛青的脸,就更加魂不附体了。
      两人走进电梯,小护士抖着手按下楼层键,偷偷瞟了眼那女医生,又战战兢兢地补了一句:“病人是…是急诊科的林主任亲自送上来的……”
      听到这话,女医生那张死人脸上终于又有了些像样的表情。那象征着思索和疑虑的微微耸起的眉心,直到上手术前刷手的时候才不得不放松下来。
      万幸,这病人的命总算是保住了,那女医生也折了半条命。
      那天半夜,林倾时路过急诊室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担架上那个男人,尽管那人的脸被血染得斑驳不堪。
      男人叫单钧策,是林倾时的高中同学,高中的时候就是个混混。林倾时那时候可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五好少年,又是一班之长,所以没少和这人磨嘴皮子。
      有一回气极了,林倾时抡起胳膊朝着单钧策的脸结结实实给了一拳。其实打完人之后林倾时也有些后怕,单钧策顶着迅速肿起来的左脸把他堵在墙角,嘴角还隐约挂着血迹,可他只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还记得高三那年,林倾时逮着单钧策就跟他谈人生谈理想,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能搬的道理也都搬完了。结果……看来是没管什么用——那人终究还是走了一条不归路。
      “……怎么样,有动静吗?”昨天那小护士忍不住好奇,拉着刚从监护病房走出来的一个护士问,脸上却透着些许畏惧。
      这人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时的样子太吓人,再加上刀片离肺动脉太近,主刀医生不敢冒险,只能让刀片先暂留在身体里,这些让她想不惦记都不行。
      那个资历老一些的护士一边收拾着推车上的医疗垃圾一边不以为意地说:“你怕什么?他现在撤了呼吸机就是死人一个。”
      “我…我不是怕,”小护士话头一转,“你看昨天,那人身上连张纸都没有,手术同意书、病危通知单全是林主任签的,连医药费都是林主任垫付的,肯定关系不一般啊……”
      “这就不是你……林主任。”
      “林主任!”
      两人正说着,林倾时走了过来。本该是下班的时间,林倾时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监护病房区。
      “嗯。”林倾时顶着两个黑眼圈,语气淡淡地喑哑着,“人还没动静吧?”
      “刚去检查过伤口,没意识。”
      “一会儿麻醉褪了还没反应就给我打电话,我回家换身衣服就回来,来不及就直接刷我的卡。”
      “好,林主任慢走。”
      小护士目送着林倾时离去的背影,叹息着:“唉……人要是真回不来林主任得什么心情啊……”
      “你是人吗?做人得有梦想的。”林倾时倚在树干上,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丝毫不快,手里的五三却被翻得哗啦哗啦响。
      “嘶…梦想……我有啊!”单钧策拿脏兮兮的校服袖子蹭着额头上的口子,疼得直吸气,一咧嘴嘴角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你有?你的梦想不是从小混混变成大混混吧?”说完林倾时把屁股挪远了些。
      “嘿嘿嘿…哪能啊……那你呢?”单钧策笑呵呵地跟过去,“你有吗?”
      林倾时抬起头瞥了单钧策一眼:“我当然有,我要考医科大学。”
      “当医生啊……当医生好啊!我以后吃药看病省的花钱了!”
      “美得你!……”
      林倾时站在单钧策的病床旁边,不准备坐下,也没打算离开,就那么插着口袋,久久地,站着。看着单钧策额头上那道若有似无的痕迹,脑袋里就不由自主地晃过一些糟七糟八的回忆。
      这人黑了,也瘦了,身材却更结实了。即使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大臂肌肉的纹理仍清晰可见。
      林倾时微微甩甩脑袋,活动了一下站得几乎麻木的双腿,转身拉开了窗帘。原本昏暗的病房一下子亮堂起来,只是病床上那人呼吸面罩下苍白的脸色几乎与这房间融为一体。林倾时顿时心里不上不下得一阵憋闷,他拎了把椅子坐到病床边,这才看到单钧策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
      终于有点儿反映了。
      手术麻醉的药效早就褪去,伤口火辣辣的感觉越发磨人,单钧策又是伤在心肺,他被这一呼一吸间虫蛀般的痛感灼得睫毛都在打颤,意识却一直不能彻底清醒。
      林倾时一宿没睡,回家冲个澡,换了身衣服,连个盹儿都没敢打就又风风火火地返回医院。此刻知道单钧策正在恢复意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一放松,便撑在旁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单钧策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落日的余晖将整间病房映得一片暖色。
      累。
      这是单钧策唯一的感受。
      伤处的痛感几乎被身体适应,只剩身上粘腻的不适感能提醒他刚才睡梦中的痛苦挣扎。单钧策知道自己应该睡了不短时间,可此时此刻的身体就像刚刚做完一单难搞的生意,然后又去参加了一场一比五十的格斗。
      单钧策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这让人眩晕的无力感,他刚把眼睛扯开一条缝,就看到了旁边撑着脑袋仍睡得迷糊的林倾时。
      单钧策不自觉得眉心一跳,紧跟着心脏都开始些微不正常地律动。这阵不正常的律动突然扯得他胸口钝痛,手下的床单一下被冷汗湿透。
      单钧策忍着就要溢出胸腔的闷咳,例行检查的护士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
      “你醒啦!”小护士有些惊讶也有些莫名的净喜。
      单钧策本想抬起没扎着针的那只手示意小护士安静些,却发现手边的被子被林倾时压着,只好换用右手。
      “好,我知道了。你别乱动!”小护士压低了些声音,赶紧小跑过来查看单钧策手背上的静脉针,而后又小心翼翼地为单钧策检查伤口。之前每次给他检查伤口换药的时候,即使是在昏睡中,他都会疼得直皱眉,所以这次小护士格外留心。单钧策却全程没露出什么不适的表情,只是一直紧抿着嘴唇。
      换完药,小护士又为难地说:“你醒了医生就会过来检查,怎么都要叫醒他的。”
      “我没……特别不舒服,”单钧策的嗓音虚弱吟哑,低到几乎听不见声音,他只是尽力不让自己咳出来,“让医生过会儿再来吧。”
      “你可以吗?我看你额头上全是汗,心率也不是很正常。”小护士用纱布抹着单钧策的额头,一脸为难。
      “嗯……”,单钧策把眼神落在林倾时的脸上,“他肯定很累……”
      不然也不会睡在这儿……
      “是啊,林主任昨天就是夜班,早上回去换了个衣服就又回来了,一直到我上次来换药的时候他还守着你呢……唉,好吧,我过二十分钟再去通知医生。”说完小护士收拾好东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林倾时是在小护士走后不久自己醒来的,睁开眼睛便在一片昏暗中对上单钧策直愣愣的眼神。
      林倾时眨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大脑才慢慢找回思维,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去开灯。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醒我?”
      没有听到单钧策的回答,林倾时又重新走近些,这才发现床上这人几句被汗湿透了,眼神不能聚焦,涣散着摇摇欲坠,却硬撑着眼皮不肯阖上。
      林倾时毫不犹豫地按了呼叫铃,又转头看了眼心电监护仪,数据倒是没什么大的波动。
      林倾时掀开单钧策身上搭着的薄被,本想查看下他的伤口,却一眼注意到他死死攥着被单的手。单钧策两只手用力到几乎痉挛,手臂上的筋都跟着跳动。林倾时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疼成这样的。
      “你疼就叫人啊!硬撑个什么劲儿!死性不改!”林倾时嘴上骂着,手里却缓慢地一下一下捋着单钧策的手臂,好让他放松。
      单钧策最终还是在医生过来之前昏过去了。一群医生护士都不懂,这位三无病人到底是为什么醒来之后宁愿疼昏自己也不叫人过来。
      但是林倾时知道单钧策只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不凭什么,就凭刚才睁开眼就看到的那人的那个眼神。
      单钧策又断断续续在监护病房昏睡了好几天。其实他身体素质很好,伤口愈合得都比一般病人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意识一直昏沉着,真正清醒的时间很少。
      林倾时看单钧策转入了普通病房,便安下了心。之前每天下班后都会转去病房看一眼,今天突然心思一转,直接开车回家了。明明知道那人没有家人,明明还是惦记得心慌,却不想就这么随了心,林倾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儿。可是想想那年那些糟心的事儿,林倾时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林倾时才一天没有过来,病房里就出事儿了。
      “喂……林主任!监护病房那位三无病人不见了!”
      “不见了?”林倾时回家收拾妥当,刚给自己做了些吃的,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接到这么个消息,“医院里都找了吗?”
      “都找过了!周围监控也都看了,但……那人好像刻意避开监控走的,离开医院不知道去了哪。张医生说他昨天还意识不清,现在离开医院太危险了!”
      “好,你先通知心胸外科随时准备急救手术,我去找人。”
      林倾时挂了电话,手心里全是汗。此时此刻,他一点头绪都没有。那件事之后他便没再见过单钧策,根本无从知道那个人的去向。
      单钧策从林倾时的生命中消失了十年,突然的出现却是这样荒唐的状况,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讲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林倾时捏了捏眉心,他该生气的,他也完全可以放那个人自生自灭。可是心里那团怒火还没等燃起来就被焦急和担心扑灭了。这么多年了,虽然林倾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没骨气地一直惦记着那个人。
      林倾时拿起车钥匙就冲向了车库,他现在甚至开始自责,他刚才不该为了自己那点儿狗屁自尊心就那么离开医院的……
      他应该去看看他的……
      去说句让他安心养伤的话也好……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这片远离市中心的街区上人流越来越少。单钧策离开没多久,身上带着伤,又没有钱和身份证件。林倾时想他肯定走不远,于是开着车在医院周围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林倾时知道如果多些人帮忙也许能更快找到人,可他就是莫名的,在潜意识中觉得单钧策是抗拒那个场面的。
      林倾时问过一个售货员,刚从便利店出来,突然觉得一阵气闷,抬头看看,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就连月亮也几乎隐在乌云之后。林倾时回到车里,觉得不能再这样盲目地找下去。电话里护士说单钧策今天才恢复意识,那么比起吃喝,他应该更需要药品。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抢劫药房应该不容易,那……
      林倾时一转方向盘,拐进了一处居民区。
      “您好,麻烦问下社区门诊在哪?”林倾时第三次按下车窗,一边问着随手开了雨刷器,这是医院周围最后一处居民区了。
      “前面路口左拐就是,你现在去都关门……”
      “好的谢谢您!”还没等人说完话,林倾时油门已经踩下去了。
      社区诊所就在一幢单元楼的一楼,窗外红色十字的灯还亮着,窗内却已是一片漆黑。林倾时下了车走进楼内,诊所的大门紧闭,看不出什么异样。对面就是一家住户,林倾时不好直接敲门,于是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林倾时又走出来冒着雨在窗外朝屋内望了望,仍是满室朦胧。
      就在林倾时打算破罐子破摔,进去砸门的时候,眼神一瞥 ,看到了窗锁上一抹怪异的幽深的颜色。颜色已经被雨水冲淡了些,却仍在路灯下透着刺目的猩红。
      林倾时毫不犹豫地上手去拉窗户,果然,已经被撬开了。
      林倾时一跳进来,屋子里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就往鼻子里钻。
      “单钧策……”林倾时眼睛适应了黑暗,便摸索着走出了房间,“单钧策……”
      这家诊所不大,房间却不少。林倾时开了前厅的灯一间一间找过去,也没找到人。但林倾时仍然笃定那人就在这里,因为整间房子都弥漫着消毒水味都掩盖不掉的血腥味,他现在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单钧策粗砺的呼吸声。
      突然,林倾时的肩膀被人从后面大力地扣住,他的脖子上已经感受到金属器皿冰凉坚硬的触感。林倾时的大脑只卡了一下,便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
      “单钧策,你闹什么?”林倾时声音很低,似是极力压抑着怒气。
      单钧策没说话,也没再动作,连抓着林倾时肩膀的手都没有丝毫的放松。林倾时尝试着挣了两下,身后那人跟着晃了两下,差点栽倒。尽管这样,林倾时还是没能挣脱他的钳制。等林倾时再次放松下来,才发觉自己湿透的后背一阵温热,身后的呼吸声也越发沉重而急促。
      一定是单钧策胸前的伤口又裂开了,林倾时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他低头看了眼单钧策指缝中的血迹,心想这么耽误着那人今晚非交待在这不可。
      “阿策……”林倾时声音软下来,就像高中每次找这人谈话时一样,“你怎么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别这样……”
      屋内又安静了一会儿,而后便听见“叮”一声。
      随着这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单钧策的身体也跟着不可遏制地往下坠,林倾时回身一把把人捞住才没让他跪在地上。单钧策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睛紧闭着,眉心纠结在一起,额间的冷汗顺着两鬓和脸颊滴到林倾时手背上。他右手死死攥着胸前的衣服,额头上青筋直跳,喉咙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单钧策刚才疼得几乎失去意识,根本听不清楚林倾时的声音。现在胸口也是一阵又一阵沉重的钝痛,他觉得胸口像是插着一把刀,每呼吸一次,那把刀就会嵌得更深。
      “你怎么样?”林倾时扶着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出血量,“能走吗?”
      单钧策好不容易忍过一波撕心裂肺,这才睁开眼睛。林倾时看着他通红充血的眼睛渐渐聚焦,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重量移开了一些。
      “我车就在门口,送你回医院。”
      林倾时说着就要扶着人往门口走,单钧策却在原地没有动,还试图抽回搭在林倾时肩膀上的胳膊,林倾时没放手,一脸不解地回头看他。
      单钧策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气,尽量藏起神情中的疲惫与狼狈,低声说:“我…咳……你不用管我,我没事儿,你走吧。”
      林倾时以为单钧策是不想再和自己有瓜葛才从医院离开,硬拖着单钧策往门口走,有些难堪的面色被隐在暗处:“我以后不会去烦你了,你安心养伤……”
      “谢谢你,林倾时。”单钧策没力气睁开他,于是打断他的话,“我身体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医院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别再找我了。”
      林倾时心底的火气一下就蹿了上来,一把甩开单钧策的手臂,瞪着眼睛骂:“你有什么数?你知道自己胸口还插着刀片吗?你知道心脏的并发症是会死人的吗?我他妈找了你一晚上,好不容易找着人你现在让我走?还你没事儿?你没事儿你他妈在这儿干嘛?”
      单钧策被甩开的时候牵动到胸前伤口,火辣辣的灼痛感从外向内蔓延,他也不敢抬手去扶。
      单钧策脑袋里翁翁地响着,根本无力招架林倾时连珠炮一般的责问。叶竟派来抓他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他现在只想赶快把林倾时支走。
      “林倾时,”单钧策突然在玄关的昏暗中沉下声音,“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林倾时自然而然觉得单钧策从一个小混混变成了一个大混混,这也是他这次见到单钧策以来最愤怒的地方,“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我的病人你就得跟我回医院!”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死心吗?”
      这句话像道惊雷一般在林倾时耳边炸开,他的身子都似乎跟着抖了一下,然后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去。
      单钧策知道,这是最不该说的一句话,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能让林倾时跟他一起,生,或是死。
      单钧策靠着身后冰冷的墙体,慢慢滑坐在地上,听着外面雨声夹杂着汽车启动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外面那辆车一直尝试着启动,却始终没有成功。
      单钧策睁开眼睛又听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瞬间心底泛起凉意。
      单钧策一下从地上站起身,咬牙忍着胸口的刺痛冲出了诊所。单钧策很快找到了林倾时车,林倾时也刚好打开车门要下来。
      单钧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拽起人就跑。
      “你干嘛!你疯了!”林倾时不知道这人哪来这么大力气,攥得他手腕生疼,只能跟着在雨里疯跑。
      林倾时大脑原本一片空白,跑着跑着却也似乎察觉出了一些端倪——有人一直在跟着他们。林倾时一直低头看着单钧策拉着他的那只宽大冰冷的手,不知道这人还能撑多久。虽然单钧策的脚步没有一刻慢下来过,但林倾时还是听出了他越发粗重艰涩的呼吸声,即使是在这么大的雨里。
      两人终于跑到繁华一点的大道上,一辆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却在单钧策张开的手臂旁飞驰而去。单钧策一边扶着胸口抑制不住地咳嗽,一边警觉地环顾四周,然后突然一个闪身冲到路中央,张开两只手臂。
      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出租车堪堪停在单钧策身前。司机摇下窗户破口大骂,单钧策毫不理会,侧头示意林倾时上车。
      等林倾时从刚才的惊心动魄里回过神来,单钧策已经摇晃着身子,在大雨中直直地向后倒去……
      “你说什么?你要把人怎么样?”急诊科主任办公室里突然传出一声近乎尖锐的透着不可置信的质问。
      “我要把他带回家。”林倾时面色冷峻,声音笃定,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他不能待在医院里。”
      “林倾时你脑子进水是不是?把你脑子里的水控干净再来跟我说话!”女医生瞪了林倾时一眼便不再理他。
      “我没在跟你闹。”
      “呵…你要把一个因为急性心衰刚进过急诊室的病人带回你家,现在告诉我你没闹?”
      “我以后一定跟你解释,求你了,南廷。”焦虑一点点从林倾时越发冷硬的声线里透出来。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没有科室当值的主任医师的签字,他根本不可能从医院取走那些药。林倾时也知道,单钧策胸前的刀口破裂感染,又刚经历过心衰,现在血压极度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出现心源性休克和急性肺水肿。可是他不知道那些追杀他的人本事有多大,医院里的人太多了,突发的状况也太多了,他力不从心。林倾时此刻不是一名合格的医生,他甚至连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算,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他要他活着。
      李南廷最后还是败给了那该死的私心,她就是见不得林倾时焦虑无助的样子,尽管那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事实证明,林倾时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叶竟的人当晚就混进了医护人员当中,如果单钧策还躺在那间监护病房,那么他会毫无差池地死在病床上,死因是□□中毒。
      叶竟是单钧策在监狱里认识的人,是个不小的雇佣兵集团的头儿,单钧策出狱以后就一直跟着他干。还在里面的时候,叶竟就经常用类似欣赏的眼光一寸一寸地打量单钧策。直到一年前,单钧策才明白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叶竟是个鱼钩一样的人,不轻易命中目标,一旦勾住就不会放开,硬扯出来就必定豁开一个口子。
      在叶竟手下做事的那些年,叶竟就常跟他们说,你们就当自己是商人,生意很好做,人命而已。单钧策也是这么给自己的洗脑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天经地义。但是他也偶尔会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和现在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懊恼甚至羞耻。
      比如现在……
      单钧策睁开眼睛,就看到林倾时投过来的惊喜明亮的目光,神情中的疲惫藏都藏不住。那个眼神在这个昏黄的房间里直刺入他的心脏,疼得他浑身发颤。林倾时用仪器给他量血压脉搏的动作像是电影中被放慢的镜头,一帧一帧地在他眼前掠过,单钧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无处搁置的委屈——这辈子,怎么就这样了?
      “……单钧策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听见了给点儿反应啊!”林倾时看单钧策醒了一直睁着眼睛没反应,给他检查了一圈也没什么问题,可那人的眼神却仍直直地钉在他身上,林倾时看他眼眶泛红,摸摸他湿冷的额头,又冷硬着声音问,“疼得厉害吗?”
      单钧策眨着眼睛低咳了几声,张口却发现发不出声音,于是用口型问:“这是哪?”
      “我家。”
      “几点了?”
      林倾时看了眼手表:“快五点了。”
      “你去睡会儿吧,我没事了。”
      “嗯?”林倾时没看清这句。
      “去…睡……”单钧策竭力压抑着胸腔里的躁动才吐出这两个字,说完又抑制不住地低咳。
      林倾时看他咳得太厉害,就想扶他坐起来些,接触到那人的身体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手掌抚过的地方也全是一片湿冷。
      林倾时看见单钧策逞强的样子心里就一阵窝火,但还是压抑着情绪给他重新掖好被子。
      “是我从医院把你带回来的,你要是死在我家我下半辈子就喝西北风了。”林倾时平静地说着,取了两片从医院带出来的止痛药放到单钧策的手心,又端了杯温水过来,单钧策低着头迟迟没有接。
      林倾时正犹豫着要不要喂到他嘴边,单钧策突然嘶啦着嗓子开口。
      “那时候…咳…有人在抓我,我才那样说的,其实……”
      林倾时一下伸手捂住单钧策的嘴巴,近乎慌张,尽管他声音仍是说不出的冷静,可杯子里差点洒出来的水还是出卖了他:“嗯,我知道。嗯……”他就是单纯地,不想听单钧策接下来的话,无论那话会让他心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亦或是更加羞耻。
      “嗯,那就好。”单钧策这句话低得几乎没有声音,说完竟然掀开被子撑着床边站了起来。
      “你疯了?你要干嘛?”林倾时抬起手轻易地拦下单钧策还没迈开的脚步。
      单钧策突然直愣愣地把眼神落在林倾时的眼睛里,一错不错,然后沉沉地开口:“你想和我一起死吗?”
      林倾时顿时僵在了原地,却固执地没有错开视线。看着单钧策苍白憔悴的面容,额角的冷汗还没有干透,却丝毫不影响他眉宇间坚硬冷冽的气质,甚至连嘴角都不带一丝温度。耳边仍回响着他粗砺嘶哑的声音,林倾时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一双眼睛又和记忆中的那双眼该死得重合着。而这样戏谑而又沉重的眼神,林倾时没见过,却让他从内心深处开始抗拒。戏谑,因为洞悉一切;沉重,因为仍愿孤注一掷。那孤注一掷的原因林倾时比谁都清楚——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救他,却不想跟他一起死。
      他有父母,有朋友,有他大好的前程,他为什么要把命搭给一个,曾经拒绝过他的人身上……
      他凭什么……
      良久的对视后,单钧策眉心一跳,轻抿着嘴唇重新低下头,忍住右手想要扶上胸口的动作绕开林倾时。才走到房间门口,单钧策就坚持不住地用手抵住门框,等胸口那阵突然袭来钝痛褪去些,才又一步一步向玄关走去。
      那天凌晨,林倾时最终还是没有追出去。有时候闲下来,林倾时想着那些天发生的事儿竟然能笑出来。单钧策这人渣太不地道,搞得他人财两空不说,还害李南廷跟他一起背锅。不知道单钧策消失去了哪里,总之又很久没有出现。再有他的消息时是一通电话,准确地说,是十几个未接来电。
      那天也是个雨天,林倾时和李南廷难得晚上一个时间下班,第二天又刚好都不用上班。李南廷在停车场拦住林倾时,说想去喝一杯。正好那件事之后林倾时还没找到机会给李南廷赔罪,爽快答应之后两人驾一辆车去了林倾时家附近的小酒馆。
      李南廷是个聪明而又很懂得拿捏分寸的女人。她和林倾时关系很好,好到同事们时常开玩笑问他们什么时候发请帖。而这么多年,林倾时却没有在两人的关系中感受到半点朋友之上的感情,这也是李南廷成为唯一一个可以进出林倾时家的女人的原因之一。
      席间两人聊得很过瘾,酒自然也喝了不少。林倾时彻底遗忘了工作时被设置成静音状态的手机,所以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个雨夜,那个满身伤痕男人,有多难过。
      单钧策静静地趴在郊区的一处废墟里一动不动,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直到耳边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单钧策才缓缓地长呼了口气。刚一放松下来,下腹的伤口便火辣辣地叫嚣着。从衣服里渗出血水混合着地上冰冷的雨水重新浸染着伤口,疼得他几乎控制不了快要溢出喉咙的呻吟。最要命的是上次手术后胸口无时无刻的钝痛,在这个凉意刺骨的雨夜,感觉越发沉重磨人。这股痛感在一呼一吸间吞噬着单钧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单钧策蜷起身体,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他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离开这片冰冷的废墟,甚至连掏出手机的动作都艰涩而颤抖着。
      在离那个人那么近的地方做这种事,他是不是不该给他打电话……
      ……
      他只是给他的手机打个电话,会在他接通之前就挂掉……
      嘟……嘟……嘟……
      嘟……嘟……嘟……
      ……
      他其实是想听听他的声音的,他想……
      真的想……
      嘟……嘟……嘟……
      ……
      单钧策渐渐听不到手机听筒里机械的提示音,眼前也变得模糊,手机屏幕的光都碎成一片一片,他想用手揉一揉却把手上的血水弄进了眼睛里。单钧策任命般地闭上了酸涩疲倦的双眼,却固执地一遍一遍低声念着林倾时的名字。他念得足够多,也等得足够久,可是那人终究是没有回应。
      林倾时是在第二天中午发现这十几个未接电话的。这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刚从睡梦中苏醒的脑袋里却第一时间闪出了那三个字。林倾时认为自己是个念旧的人,所以才会在看到这十几个未接来电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回拨了电话。
      “喂?”
      “开门。”
      “单钧策?”
      “开门。”
      李南廷醒了以后揉了揉宿醉之后昏昏沉沉的脑袋,听到外面有开门关门的动静,于是起身拽了拽在身上滚了一宿变得皱巴巴的衣服,下了床。刚走出房间,就看见客厅靠近玄关处站在两个人。背对她抱着手臂的是林倾时,林倾时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李南廷也认识,就是那天晚上林倾时死活要弄回家的男人。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这人脸色怎么还是跟个死人一样?
      单钧策昨晚在蜷在雨里,几乎接近重度失温,确实跟死过一次没什么区别。可笑的是救他的人,是叶竟。
      叶竟找了单钧策一年,等真正把人握在手里了,执念反而没那么深了。他自然舍不得把单钧策杀了,可不做些什么传出去又不好听,于是只废了他的左手。其实叶竟心里算得清楚,缺了只手的人活着都不会有多顺遂,缺了只手的佣兵,更没人会用。而他不知道,单钧策之所以全程没有反抗,甚至连一个字也没说,根本不是为了逃离他。
      单钧策贴着那片冰冷的雨水,想得更简单……
      离这个圈子远一点,是不是就离正常的世界近一点?
      就离面前这个人,近一点……
      两个男人相视而立,陷在不清不楚的氛围里,谁都没有发现李南廷。李南廷想在这氛围里找到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却失败了,便又转身回到了林倾时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说说吧,什么意思?”时隔这么多年再见单钧策,林倾时确实不懂这个人了。
      单钧策冷着脸低下头,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干涩的嘴角,再抬起头时便换上了一副轻松甚至可以称为不正经的神情,尽管那样的表情配上他煞白的脸色在谁看来都很勉强。
      “我来还钱的。”
      “钱不用还,还有别的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
      “你说呢?”
      单钧策没再接话,只是一步一步地靠近林倾时,一点一点欺身把人堵在墙角。林倾时还来不及琢磨这熟悉的感觉,就注意到了他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连他身上的白色衬衣都被冷汗湿透了。林倾时听得出单钧策声音有些沙哑,也看得出来他状态不好。却不知道他在雨水里昏迷了一晚上,又被废了一只手,现在完全是死撑着才能站在这儿。林倾时试探地握上单钧策的左手,却一下被挣开了。单钧策就着甩开林倾时的动作退开一步,身子不自觉地晃了晃,堪堪站稳。林倾时也因为他左手不同寻常的触感心底一沉。单钧策的左手肿胀得摸不到骨节,僵硬却不正常得冰冷透骨。
      林倾时再扶上单钧策的时候,这人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却固执地站在那打晃也不肯倒下。
      “手筋断了?”林倾时一手扶着单钧策的身体,一边检查着他的左手,“胳膊有事儿吗,你慢慢动一下我看看?你身体怎么这么凉?你昨天晚上到底干嘛去了?”
      单钧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挣开林倾时自顾走到沙发旁坐下。林倾时亦步亦趋得跟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稳栽在地上。
      “单钧策你拿我这儿当什么地方?你赶紧起来自己打车去医院!”
      单钧策缓了一会儿,等眩晕的感觉稍稍褪去,才抬起头看向林倾时的脸,只是声音低得难以辨认。
      “林倾时,让我呆在这儿吧。”
      “你又闹什么?手筋断了不赶紧接上手就废了!”林倾时心里一阵烦躁,焦急的语气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倾时,有客人啊?”李南廷突然开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人同时朝李南廷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她披散着头发,蓝色牛仔裤上面穿着一件大码的白色衬衣,领口随意敞着。
      林倾时看出那是自己的衣服,却没有心思多想。
      “正好你醒了,快来看看他的手,好像是肌腱断了!”
      李南廷走过来蹲下身,不顾单钧策的拒绝和不善的眼神拽过他的手摸了两下,好像故意似的没有放轻动作。
      单钧策被她捏得脑子都清楚了,愣是没吭声,只是呼吸粗重了些。
      “应该没断,但也差不多了。”李南廷一边站起来一边系上了领口的扣子,“自主愈合几乎不可能,怎么?要手术吗?”
      “嗯,你看着他我先去找件衣服给他换。”
      “你先拿两片阿司匹林给他吧,他整个手臂都在抖,估计是疼的。”
      林倾时恶狠狠瞪了一眼单钧策,那人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头,没能给他什么回应。
      单钧策换衣服的时候林倾时看见他肚子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血色仍浅浅地渗出来。林倾时和李南廷想把单钧策弄去医院,僵持了很久还是没谈妥,李南廷只好先离开。
      两片阿司匹林发挥了药效,单钧策又恢复了刚才一脸不正经的模样,直直地打量林倾时。
      “单钧策,几年不见你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
      “正常啊。”
      “什么时候正常?去砍人的时候,还是被砍的时候?”
      单钧策的眼神落到了地上,嘴角的弧度却没落下去。他听得出,林倾时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说风就是雨的小混混。他想辩解,却又无从说起。说什么?说他不乱打群架了,靠杀人赚钱?
      “林倾时,我以后不做了,那些事儿……”说完单钧策抿了下嘴唇。
      “我管你做不做!你现在要么跟我去医院,要么离开我家!”
      “这是我欠下的,我总得还!”单钧策提高了些嗓音,透着说不出的无奈。
      林倾时沉默了一会儿,拾起地上单钧策换下来的衬衣,拿在手里紧紧攥着,指节都开始泛白。他是想说些什么的,嘴巴都张开了,却转身去了卫生间。
      林倾时的欲言又止,单钧策都看在眼里。林倾时想说的话,单钧策也猜到个大概。林倾时一直是个善良的人,揭人伤疤的话,他不会说。
      林倾时再回到客厅的时候,单钧策终于支撑不住地靠了在沙发上。
      “去床上睡吧。”
      “嗯?”单钧策有些迷蒙地睁开眼睛。
      林倾时俯身把人扶起来,扶到床上盖好被子。看着正午窗外刺眼的阳光落到单钧策脸上,他又去拉上了窗帘。临出去的时候,林倾时还是忍不住开口。
      “单钧策。”
      “…嗯?”
      “你真的…不做了吗?”
      “嗯……”
      林倾时在家里照顾了单钧策两天,虽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在林大夫的料理下,单钧策下腹的伤口恢复得很快,这人脸上总归是有了点儿活人该有的样子。只是单钧策的左手一直青肿着,僵硬得几乎不能打弯。这两天林倾时偶尔不小心碰到他的左手,他都会疼得呼吸一滞。单钧策刚惨白着一张脸说完“没事”,冷汗就会顺着他的额角留下来。
      “我明天早上就上班了。”林倾时迷迷糊糊地躺在单钧策身旁温吞地低语,天气冷的缘故身体就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你真的不去医院吗?”
      “嗯,我在家等你回来。”单钧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给林倾时掖了掖被子,“睡吧。”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其实林倾时是想关心一下单钧策在家里的温饱问题的,可是介于两人的关系仍处于不尴不尬的阶段,于是只在床头留了钱和钥匙。
      手虽然残了一只,但下楼买点儿吃的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林倾时这么想着,安心地出了门。
      下午难得下个早班,林倾时心情不错,就去超市买了几样菜,还绕去海鲜市场买了条鱼,打算回家熬个汤。
      上楼梯时,林倾时闻见楼道里一股又糊又焦的味道。开门时还想着,准是哪家烧菜烧糊了。可开门的一瞬间,林倾时就顿在了门口。他不敢相信,这又糊又焦的味道,是从自己的房子里窜出去的。
      可这就是事实。
      那天下午林倾时看着满厨房的黑烟,满桌子黑糊糊的坨坨,还有单钧策肿得更厉害的左手和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万分彻底毫无保留地发了火。
      自此,只要时间允许,林倾时出门之前都会做一餐饭留在桌子上。一来防止某人把他的房子点了,二来防止某人把自己的手废了。
      单钧策在林倾时家里住了有一段日子,在一个不用上班的早上,林倾时终于忍不住把单钧策从梦里摇醒。
      “单钧策,高三那年,你到底为什么突然退学?”
      单钧策睁开眼睛顿了一下,突然翻身把林倾时连人带被子一起圈在了怀里,任凭林倾时怎么挣扎都不肯松手。
      “你又发什么神经?在这儿呆够了是吧?”林倾时的头被闷在被子里,一阵恼火。要不是怕这人左手完全废掉,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吃这种亏?
      单钧策的嘴巴隔着被子准确地贴在林倾时耳边:“别再琢磨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总之不是……因为你。”
      林倾时被单钧策话中的停顿触了逆鳞,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单钧策那句“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死心吗”。林倾时抬起胳膊肘隔着被子怼在了单钧策的身上,趁他松开胳膊愣怔的空档便溜下了床。
      单钧策在林倾时离开后很久都疆在床上,惨白着一张脸闭着眼睛,眉心紧锁,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却连动都不敢动。那一下刚好砸在他的胸口,许久不曾躁动的伤口又重新叫嚣起来,扯得呼吸里都是丝丝拉拉的疼。连他自己都忘了,心脏旁边还埋着块刀片。
      “单钧策!吃饭!”林倾时吼完这句就自顾自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回想着自己刚刚那一下到底怼到了哪里。
      单钧策过了很久才从卧室出来,林倾时抬头瞟了他一样,尽管此时他的面色已经与平常无异,林倾时却还是不自觉得蹙了下眉头。
      “你今天……咳咳……”单钧策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喉头一阵腥甜,嗓音也低哑得怪异,“咳……你今天不上班?”
      “下午。”
      “你一会儿吃完饭要干嘛?”
      “休息,也许看看杂志。”
      “……那我呢?”如果林倾时再抬头看一眼单钧策,他就能看到他眼中类似期待的眼神。
      “你就平时做什么还照旧,不用在意我。”
      “哦……“
      其实每天林倾时走后,单钧策都不知道要在这间房子里做些什么。他的兴趣、爱好早在这些年刀口舔血的日子里磨没了。他对于这个社会,这座城市甚至这间屋子觉得无所适从,于是只能发呆,在房子的各个角落发呆,有时候在阳台边一坐就是一天。单钧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每天等主人回家的大型宠物狗,还是有随时被遗弃的风险的那种。
      “你笑什么?”林倾时翻着手里的医学杂志,回头看了单钧策一眼。
      “没……”
      “你要不出去转转?周围有挺多娱乐场所。”林倾时能感受到他的无措,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单钧策苦笑了一下:“不了。”
      “你真不用在这儿陪我,反正这些杂志你也看不进去,该干嘛干嘛吧。”
      “……嗯。”单钧策随便从桌上拽过一本书,坐远了一些,眼睛却不肯从林倾时的头顶离开。
      这天林倾时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刚下了一台大手术,他现在只想一头扎进床里。林倾时不管不顾地开门关门,一进客厅却看见卧室黑着灯。他心虚了一下,听了听屋里的动静,不自觉得就放轻了脱外套和放东西的动作。
      妈的,怎么他现在回了自己家还得束手束脚的?
      林倾时泄愤似的在卧室门口趿拉了一下拖鞋,打眼却看见阳台那边一道黑影。他走近些一看,还真是单钧策,那人正一动不动地侧身倚坐在落地窗旁。
      阳台那扇落地窗,是林倾时不惜还30年贷款也要买下这间房子的最重要的原因。这个阳台视野极好,采光也不错。他原本打算平时有空的时候,拿个垫子,坐在那儿看看书,翻翻杂志。没想到房子刚装好他就被调去了急救科,白天在家的日子变得屈指可数。尽管如此,林倾时还是对这块地方爱得深沉,出门前瞟一眼心情都会明朗些。
      可是现在看着那人黑暗中的背影,林倾时突然觉得,那好像不是他的阳台。窗外看不见一丝属于这座城市的光亮,天空也黑压压地吞噬着,衬得窗前沉重甚至苦涩的气息更加浓重了些。
      单钧策坐在地上,微微弓着背,一边的额头贴在落地窗的玻璃上,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蜷起的膝盖上。这么放松的一个姿势,林倾时却看得心里一阵发闷。平时那么警觉的一个人,竟然在他走近的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林倾时看见了他闭着的眼睛,可是林倾时知道,他没睡。
      谁都不知道单钧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可是有些人会让你觉得,他手里就该拿着一支烟。单钧策手边确实有一盒拆了包的烟,一支还半露在盒外,显然是抽出来又被插回去的。
      “想抽就抽吧……”林倾时开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低哑晦涩。
      “嗯……你回来了。”单钧策几乎是惊慌地回过头,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
      “嗯。”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烟你想抽就抽吧。”林倾时在单钧策身边坐下,才闻到了他周身的酒气。
      “哦……”单钧策温吞地低头瞟了一眼手边的烟盒,“算了吧,我怕一抽就收不住了,呵……”
      单钧策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只是睁开了眼睛。他努力地把眼神地落在远处,眼底的晦涩却怎么也散不开。
      林倾时情不自禁地侧头盯着单钧策,这眼神让林倾时觉得熟悉,什么时候见过呢……
      高三那年,两个家里背景挺硬的人在教室里打起来了。林倾时是班长,自然就过去劝架。单钧策怕林倾时吃亏,也跟上去劝。一阵混乱的拉扯中,那两个打架的人,一个推了另一个一把。被推的人跌倒,结果竟然就瘫痪了。那人的家人闹到学校来,法院检察院的人紧接着就来学校调查取证,事情被闹得挺大。单钧策和林倾时几乎每天都被叫走询查谈话,俩人难兄难弟挺长一段时间。校方通知林倾时肇事者顶不住压力认罪伏法的那天,林倾时脑袋一热,就跑去跟单钧策表白了。单钧策说的什么林倾时记不清了,反正他是拒绝得很干脆。可是他当时那个眼神,林倾时却一直记着。
      是了,就是现在这样。
      像是有一团迷雾沉在眼底,旁边的人看不进来,他自己也看不清楚,却执拗地难为自己和自己对峙,周旋。
      林倾时刚想说些什么,单钧策却突然一脸纯粹真挚地看过来。
      “我想了一晚上……”开口竟透着一丝委屈,“林倾时,我不后悔,我只是舍不得……”
      我舍不得就这么跟你踏在不同的路上……
      舍不得眼睁睁看你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舍不得你一辈子的笑都生生便宜了别人……
      林倾时听得似懂非懂,只愣愣地看着那人酒后的醺醺醉态,无意识地便皱起了眉头。林倾时觉得自己该难过的,他也确实感到自己心底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因为什么,林倾时不知道。难道只是因为那个人颓丧失意的样子吗……
      “你还觉得他对你没意思?”幸亏酒吧里声音嘈杂,不然李南廷这一句吼一定很突兀。
      “对!我就是贱!我就是这么多年还没死心!可是不能总是他一举一动都牵着我,这人渣自己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啊……”林倾时说完又猛灌了一口酒。
      “别喝了!你还记得他去你家的那天早上吗?”
      “嗯…”
      “前一天晚上咱俩都喝多了,早上我穿着你的衬衣出来。”
      “啊…好像是……那怎么了?”
      “其实我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林倾时一脸迷蒙。
      “他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你们俩怎么回事儿我这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故意回去换了件你的衣服,想看看他的反应。他看见我那眼神儿,恨不得活剥了我!”
      “我怎么没看见……”林倾时皱着眉头,眼睛眯在一起。
      “你当时急得跟什么似的,哪有心思注意那个……哎哟别喝了!明儿一早还有台手术呢!”
      第二天早上林倾时从医院的休息室醒过来,头疼得要裂开,心里却很久没这么舒坦过。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一整天的工作林倾时都处理得格外顺利。林倾时在地下车库停着车,正想着回家后的措词,心里竟然还有些期冀般的躁动。手机突然响了,林倾时条件反射似的迅速接起。
      “喂?”
      ——砰砰砰
      ——砰砰砰
      “怎么这么急?”单钧策从屋里开了门,“钥匙没……”
      “单钧策,你又惹什么人了?”林倾时语气很急,还透着疏离。
      单钧策这才注意到林倾时不正常的脸色。
      “怎么了?”
      “李南廷被人绑了!”林倾时一下把单钧策推进去,回手狠狠拽上了门,“你他妈口口声声说你不碰那些事儿的!”
      “别急,说仔细点。”单钧策也是蒙的,他明明连这栋楼都没出,叶竟又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
      “那人在电话里说人在他手里,让我九点到外滩仓库然后就挂了。我打她电话没人接,医院我也问过了,不在。”
      “联系过她家人吗?”
      “她和她家人关系不好,很久都不联系一次。”
      “她最近见过什么人?”
      林倾时突然抬起头瞪着单钧策:“她最近在医院,和我家,都见过你。”
      单钧策眉心跳了一下,一阵语塞。他如果是不是他,林倾时虽然不见得会相信,但一定会更慌。
      “我会把人带回来的。”
      林倾时神色冷硬,慢慢推开单钧策握在他肩上的手,一字一顿:“你一定,要把人给我带回来。”
      九点,单钧策推开了外滩仓库的大门。单钧策以为门会在他进来的一瞬间关上,可是并没有。
      “啪”得一声响,仓库里瞬间灯火通明,单钧策看到了面前黑压压一群人,唯独不见一个领头的。
      单钧策拿眼一一扫过面前这群人,看这阵仗不像是哪个犯罪团伙突然兴起的勒索。
      单钧策朝里面喊:“我人都来了,你连面都不肯露吗?”
      离单钧策最近的那个男人抬手扶了一下耳机,而后朝他走过来。
      “你是自己打电话叫林倾时过来,还是我们亲自去车里请他?”
      单钧策登时心下一沉,这些人竟然真的是冲林倾时来的。林倾时本来执意要跟单钧策一起进来,单钧策绞尽脑汁才把人劝住留在了车里。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林倾时接了单钧策的电话抛下车就沿着海边跑过来了。
      等林倾时跨进仓库门口,大门才“砰”得一声关上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这才秩序地退到仓库两边。两人看清楚坐镇在仓库中央的那个人,均是心思一动。
      单钧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林倾时却固执地把人从自己身前拽开。
      “大家同学一场,非要闹成这样吗?”
      那人也不急着开口辩驳,只是慢悠悠转着轮椅朝单钧策和林倾时的方向挪。他看似心平气和,实则恨不得眼神里都嵌着刀子。
      “林倾时,你害我坐了十多年轮椅,我还不能找你讨个说法吗?”轮椅里那人死死攥着扶手,说这话时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不是我……”林倾时反驳的话还没说完便又被那人讥笑着打断。
      “哈!林倾时!你旁边那人把牢都替你坐了你却连句实话都不敢说?”
      “章遥,”单钧策声音不大,他身旁穿黑西装的男人却听得耳膜一震,“当年我已经和你的家人说得很清楚了,那事儿跟他没关系!”
      其实那事儿出了之后不久,单钧策心里就明白了,推人那个肯定不会认罪伏法,受伤的那边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而这口黑锅,必然有一个人要去背。林倾时是棵好苗子,学习那么用功,那人还跟他说过自己想当医生。他呢?他单钧策不过就是个没人管没人问的小混混。放到哪里都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也许没了他,林倾时还能少操点儿心。可是千算万算,单钧策终究是没算到林倾时会跟他表白,就在他决定去自首的那天晚上。
      他从懂事起几乎就没有倚仗过别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只当自己没那福分。
      单钧策很想把人拽进怀里说“那就在一起”,他很想,想到连拒绝的话都不能完整地说出口。
      但单钧策认命了。
      林倾时还没从章遥刚才的话中回过神来,良久,才把愣怔的眼神从章遥的脸上移开。事实以一种太轻浮的方式被直接灌进脑袋里,那个该被摩擦到发烫的地方反倒安然地跳动着。只是有那么几秒钟,林倾时的脑子仿佛被那几个字填满了。那几个字来来回回地翻搅着他的记忆,似乎要把他的十年过往全部碾碎。
      喝醉的那天晚上,那个人连一支烟都没好意思抽,只淡淡地说了句他此时此刻才真正听懂的话。
      他说林倾时,我不后悔,我就是舍不得。
      单钧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林倾时的反应,林倾时就突然被两个男人钳制住强硬地按到了一把椅子上。
      “单钧策,我本来是想让他亲眼看着我把他的小女友打残,再来解决掉他。”章遥阴测测地笑着看了一眼灯光未及之处林倾时的轮廓,而后才接着对单钧策说,“既然你非要这么义气,那我就卖你个面子!我们换个玩儿法!”
      说完,章遥朝属下使了个眼色。
      一把制式步枪被直直地抛过来,单钧策习惯性地用左手去接,却在接住枪的瞬间被疼得眼前一黑,脖子上的青筋都迸出来。十指连心,果然一点儿错都没有。单钧策现在用左手端个杯子,水都会洒出来一半。那把枪少说有三公斤,那一下砸得他左半边身子都被扯着神经痛。单钧策不动声色地把枪换到右手,咬着牙握了握几乎失力的左手。
      仓库的后门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下被打开,单钧策面向后门的通道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让了出来。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远处闪烁的灯光中晃动着,单钧策眯起眼睛,托起步枪,却在看清楚那个人影后眉心一跳。那道人影就是李南廷,她的双手被绑在头顶,整个人被吊在一棵树上,似乎已经没了意识。
      “单钧策,打断绳子我就放了那女人!”
      远处闪烁的灯光在章遥说完话以后,彻底熄灭了。
      单钧策瞪着章遥,眼底像是结着一层冰霜。李南廷的双手和树干间的那截绳子实在太短了。现在那边一片漆黑,仓库里又亮得刺眼。还是在以前,单钧策也许会觉得还有几分胜算,可是现在……
      “你会放了她?”
      “是啊!”
      “我怎么信你?”
      “你没得选。”
      “章遥,你闹够了没有?让你变成这样的人不在这儿……”林倾时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单钧策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略显疲惫沙哑的声音便觉得心头一紧,像是有把刀子悬在那上面。
      章遥好像没听见似的,却突然睁大了双眼,满脸诡异的笑意。
      “林医生,你还不知道这男的是干什么的吧?”
      “章遥!”单钧策的声音不可抑制得粗粝低哑着,他额头上的青筋凸起,要是没看到林倾时颈侧闪动的刀子,单钧策一定一枪办了章遥。可是现在,他只能一动不能动地瞪着轮椅上那个身姿扭曲、几近疯狂的人。
      “我从驻扎在缅甸掸邦的外籍军队指挥部的监控屏幕上见过他,在阿富汗的政府军团里也见过他……”章遥转动轮椅面向林倾时那边的暗处,状似回忆思索,“我想他应该还去过中东不少其他地方。所以就算废了一只手,这点小事儿还是能应付的……是吧,单队长?”章遥说着把脸转向了单钧策。
      终于,林倾时还是知道了——自己在治病救人的时候,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
      单钧策一直遵循的天经地义在这一瞬间化为一捧散沙,迷了他自己的眼。单钧策不敢转头看林倾时,他唇周的肌肉都在轻微地颤抖着。他很想用一颗子弹就这么了结自己,可是他不能。
      左手托上枪身,近乎麻木的剧痛反倒让单钧策清醒不少。现在的情况就是人为刀俎,这些人看来又都是和他一样的职业,全身而退是不大可能了,那便只能相信,章遥会遵守承诺放人。
      单钧策沉下心来调整瞄准镜,整个左臂却不听使唤地发着抖。单钧策维持着站立瞄准的姿势许久,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领口也逐渐被汗浸湿,这一枪却迟迟扣不下去。
      章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这样吧!我也不要求你一击即中,枪里有七发子弹,你有七次机会。”
      第一枪开出去的时候,单钧策总算知道了章遥这突如其来的“仁慈”是他妈怎么回事。
      单钧策的心脏自那次手术之后便一直没能恢复如初,表面的伤口倒是都愈合了,可里面还是会时不时地钝痛着,有时连呼吸都会伴着丝丝拉拉的痛感。那天之后他便没再碰过枪,这一枪的后坐力立马就让单钧策的喉头涌上了一股腥甜。他的脸色在冷光下一瞬间化为惨白,眉心也因为胸口突然爆发的刺痛而不可抑制得紧锁着,甚至连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单钧策闭着眼睛,强压下胸腔内喷薄欲出的腥甜气息,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还不能倒下,他不能毁了林倾时。
      第一枪没有打中绳子,好在也没有打在李南廷的身上。
      “你还有六次机会。”
      单钧策很快扣下了第二次板机,尽管那后坐力带来的疼痛几乎让他从生理上开始发怵并抗拒着。
      单钧策想竭力忍住的,可那口血还是毫不意外地从胸腔里喷了出来。单钧策抬手抹掉了嘴角的血迹,除了感到体力在流失,他竟然觉得舒坦了不少,只是那道从不远处传来的倒吸冷气的声音让他有些分心。
      林倾时看着地上的那片猩红,突然就想起来了,单钧策的胸口还埋着块刀片。
      “章遥!你不是冲我来的吗!”林倾时奋力挣扎着,可是根本不是身旁那两个佣兵的对手,“非要闹出人命你才开心吗!”
      “还有五次……”
      单钧策几乎看到了章遥嘴角的笑意,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知道害他变成这幅德行的人是谁,他只是想有个人下地狱陪他。
      ——砰!
      ——砰!
      ——砰!
      这一枪打中了绳子,单钧策看见了。
      “阿策!”是林倾时带着类似哭腔的声音。
      单钧策耳边却早已一片朦胧,鲜血一刻不停地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渐渐托不住这只制式步枪。单钧策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枪口被他狠狠地戳在地上。
      仓库顶端的大灯在这个时候突然熄灭,继而枪声四起……
      单钧策是被胸口的刺痛生生疼醒的,他坐在一辆熟悉的改装过的车后座,不用看都知道,前面驾驶座上那个人是叶竟。而他身旁坐着的自然就是林倾时。
      单钧策无力地转了下头,恰好对上林倾时面无表情的正脸。林倾时眼眶通红,眼神却近乎空洞地落在他脸上,浑身都在微微发着抖,就好像没有意识到他醒来了。
      单钧策心头的那把刀子终于狠狠地扎进了心脏里,寒意无法阻止地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终于后悔了,从头到尾,彻彻底底……
      他不该再出现在这个人的人生中,不该回来的,他不该,还留着那一丝的贪念……
      林倾时的瞳孔突然晃动了一下,纠结在神色中的慌张与担忧渐渐扩散开来,他把身体向单钧策挪了几分。
      “你感觉怎么样?撑住,就快到医院了!”
      “李……”
      “南廷没事,她在另一辆车上。”
      “林倾时…咳咳……”单钧策强撑着不把眼睛闭上,而他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在,你说。”林倾时又向他凑近了些。
      “对不起,现在才肯…放过你……”
      单钧策说完那话就又晕了过去,再睁开眼已经是三天以后。胸前疼痛的感觉让他的神经渐渐苏醒,紧接着就是漫天盖地的无力感,连着思维都不甚清晰。
      那次胸口受伤之前,单钧策几乎就是个战神。不仅因为没有他搞不定的单子,还因为他身体超强的恢复力。每做完一个大单子,叶竟都会给手下出任务的佣兵一段休整期,而单钧策每次都主动放弃假期。叶竟好言相劝丝毫不起作用,一来二去他也跟这人较上了劲。那段时间,他不停地给单钧策派任务,让他带各种类型的队伍,去各样污秽的地方,面对各色危险的人物。单钧策一次都没有失手过。叶竟知道,自己是在透支这个人的生命,可他终究没等到这个人向自己低头认怂。
      单钧策不想低头认怂,他连活着都不想。
      最后还是叶竟自己心软了,放那人回来休息。
      “醒了?”
      叶竟的声音从不远处想起,紧接着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单钧策又面无表情地把眼睛闭上了。
      “你是手不想要了还是心脏不想要了?要我说你这条命都别要了,还归我得了。”
      听到这,单钧策又猛得把眼睛睁开了,直直地看着已经走到病床边的叶竟。可是他没有再多余的力气,就连他眼神里的狠戾都显得不那么有威慑力。
      “你别瞪我啊!”叶竟说着拽了把椅子坐下来,“是你自己事前给我发的信息,说条件任我开。”
      单钧策在叶竟的话中才真正清醒了。是他自己要放手的,怎么现在倒来怪别人。
      叶竟看见单钧策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眼中的狠戾消退,换上了他更不愿意看见的一个眼神。
      “不乐意看见我你可以把眼睛闭上。”那眼神太难过了,难过到绝望,叶竟不想看。
      单钧策竟然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也只有几秒钟而已。他喉咙颤动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
      “有单子吗?我免费帮你做。”
      单钧策左手的肌腱被那几枪震得几乎全部撕裂,之前造成的创伤又没有及时治疗,这只手算是废了。他心脏的问题也比想象得严重,血氧饱和度一直上不去,人随时有可能陷入休克。
      叶竟知道,单钧策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去任何一个战场。可他最后还是让他去了。因为叶竟也知道,单钧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比如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比如他一定要把欠别人的还清楚……
      而且,总得给他一个活着的理由。
      那事过后,林倾时又很久没见过单钧策。那天半路叶竟就把他赶下车,他连单钧策去了哪家医院都不知道。林倾时像个傻逼一样地查了几天,只换来自己对自己的一声耻笑。他想找单钧策问清楚,问他凭什么一声不响地就替两个人决定了人生,凭什么想消失的时候就消失,凭什么把放手的话随随便便就说出口,凭什么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可是他找不到单钧策,单钧策也不来找他。
      单钧策消失了多久,林倾时就多久没去上班。李南廷来他家里找过他,他连门都没开。
      林倾时没法儿去治病救人了,他连自己都治不好。
      有时候半夜他会突然想起自己跟单钧策表白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怎么就轻易相信了那人拒绝他的鬼话,明明他的眼睛里那么难过。然后林倾时就会开始害怕,他怕单钧策回来找他,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单钧策还是来找他了,就在几个月之后。
      那天单钧策刚从云南边境回来,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但直升机落地前单钧策还是发起了高烧。落地后他挣开基地的医生,疯了一样地跑出去,随便开了一辆车就上了高架。对,他反悔了。他现在就要看见林倾时,立刻,马上,再多一会儿他肯定就能疯掉。
      其实单钧策开车的时候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下车的时候身体都开始打晃。单钧策强撑走到林倾时家门口,胸腔和胃部都密密匝匝得钝痛着,疼得他直不起腰。单钧策弓着身子,右手死死扣着门框,指甲因为心脏的并发症而几乎变成青紫色。他缓了一会儿,红着眼睛敲响了林倾时家的门。
      单钧策敲了两下,没人应声,他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耐心,转而就开始用拳头砸门。左手被他不管不顾地一下下怼在门上,好像没有痛感似的。
      他一边砸门一边用嘶哑的嗓音低吼:“我他妈的反悔了林倾时!你他妈给我出来!……”
      门一下子被打开,里面那人一拳打在单钧策的胃部,单钧策晃着退开了一步,门又“砰”得一声从里面关上了。
      单钧策潜意识里勉强忍了一下,没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他临回的这几天一直待在林子里,连口水都没喝。
      这一拳倒让单钧策清醒了不少,他支撑不住地滑坐在地上。单钧策闭上眼睛,头靠着门旁边被他的血染得斑驳的白墙。胸腹间还在翻涌的腥甜让他的话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他自己都听不见。
      “你可以和别人在一起,但是……你能不能偶尔……偶尔让我看看你……我就是想看看你……你别有……别有负担……我知道被我这样一个人喜欢……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尽量不影响你的生活…...”
      我什么都不要。
      而且放心,我活不了太久。
      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双手捧了起来,那双手冷得刺骨,他忍不住想抬手握上去,好让它们别这么抖。
      单钧策努力地睁开了眼,一双通红的眼对上的是另外一双通红的眼。单钧策突然就心疼了,他宁愿自己多挨几拳也不想让面前这个人红了眼圈。
      “阿策……”那人颤着声音低低地叫他,拇指抹去了他嘴角的血迹。
      嗯……我在……
      “你爱我吗?”那人顶着浓重的鼻音问他。
      爱啊……
      “我到底做过什么,值得你单钧策为我这样?”那人的眼泪就没停过,下巴上的软肉颤得让心疼。
      做过什么……你不用做过什么……林倾时这三个字,就足够让单钧策把一生都提前葬在你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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