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金锁的眼泪 ...
-
多年以后,金锁回忆起那烟雾弥漫的深夏,仍会有种心头发凉的恍惚.
她一直记得很清楚,那一日,幼小的自己初见夏雨荷时那不能自己的震撼.
我看到的,一定是仙女.
自她足下仰望去,那美丽得不像真人的女子从此便成为她生命中的主宰.
在那雾气浓湿之时,向泥沙中孤苦无依的自己伸出来的手,轻柔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的手,还有那温柔的笑容,在那一天,那一刻,便刻骨铭心.
那是她为夏雨荷流下的第一滴泪.
仙子下凡,一直如是,她在她心中的位置,从来不曾变过.
夏雨荷的好,全是好,别人说的不好,也是好,理所当然是别人的中伤,她的太太,是不染烟火的仙子,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
每一句,都是她的人生信念.
别人都说紫薇小姐与她母亲生得一模一样,温柔娴雅,但,怎么可能呢?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夏雨荷.
总是淡淡的忧悒,柔弱如柳的太太,让她恨不得将心都掏给她.
只要能让她开颜一笑,做什么都可以.
太太为什么会那样不快乐呢?
金锁以为,有得吃,有得穿,没有人打骂,已是生活乐事,不需要为明天的下一顿发愁,父母俱在,又有女承欢,惯弄春花秋月,那种诗情画意没有汗水的生活,已是她原本怎么也想不到的奢侈,但,为什么,太太极少有欢容,仿佛背后压着大山?
她不懂,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好的人,会有人忘记.
她更不懂,那些爱啊情啊有什么可以重要过好好过日子.
她只要她好好地生活下去,再无他求.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她便是她的主人了,一辈子的主人.
“金锁,我把紫薇托付给你了.”
那是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引来金锁的泪如泉涌.哽咽难言.
她唯一信任的,只有她而已.
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一个.
她比紫薇,更早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金锁,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不会转弯,钻入牛角尖便走不出来.”小姐这样说过.
是,她自己也知道,她认定了的事,便是再无改变之理,就如同,她当太太是仙子,她奉太太的话如圣旨.
太太将小姐交托给她,她便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任务不让太太忧心.
其实,她很自私的.
如果太太没有叮嘱她伴同小姐上京认亲这件事,她绝对不会想到离开,能陪在太太身边,哪里也不去才是最大的幸福呢,可是,她不得不走,为了太太的心愿.
早点找到皇帝,认了亲,她便可以回到太太身边.
千里迢迢,山水迢迢.
有好几次,都悄悄起身想溜回去,可是走了半天,仍是回到紫薇身边,低头奉上鲜果,当做是为了小姐着想特意去寻找可口鲜甜的点心.
有时,会不无兴奋地想,如果紫薇熬不住苦,提出放弃上京寻亲,那她便能理直气壮地同返回了.
然,虽然紫薇的身子比春天的花瓣还更娇怯纤弱,但她执意前往的坚韧意志半点也不逊寒冬松柏,从来不喊声受不了,偶尔,她眉间掠过的笑意如云过流水,悠雅得不得了,让一向认为小姐是木美人比不得其母高雅清华的金锁也悄悄一怔.
说实话,对于紫薇,她不特别喜欢,也无痛恨,毕竟太太看她的次数还多过看小姐的次数,有什么事,都是她从中跑腿,太太每次见到小姐,都会忍不住流泪,要不便是心情郁闷,所以到得后来,她不像是紫薇的丫头,反而像是夏雨荷的贴身侍婢.
所以她对太太敬若天人,对小姐不特别亲厚也无可非议了.
她的忠心耿耿,不是因为职责,而是在于,紫薇是太太的独生女,太太将她交付给她,所以,她说什么也会照顾她保护她直至心愿完成.
她以为,到得小姐与皇帝相认,她便可以放下包袱,回到她最想呆的地方.
是的,最最重要的,是太太的心愿.
所以紫薇那样轻易地告诉了小燕子那天大的秘密让她不满,所以当小燕子潜入皇家猎场生死未明时,她第一个反应,便是失去那些证物,小姐如何能让皇帝相信她就是他的女儿,所以当紫薇决定放弃认亲以保护小燕子,最失望难过的也是她.
小燕子,比太太还要重要吗?
小燕子,比小姐与生父相认还要紧要吗?
她以为,紫薇最大的心愿,也是认回父亲啊,但,即使是单纯固执的小丫头,也渐渐地明白了什么.
只要小燕子存在的一天,小姐,便不是旧时的紫薇了.
第一次,看到紫薇那开心得无忧无虑的笑靥如花怒放,第一次,震惊地发觉到,紫薇竟也可以有着不同于太太的风姿,她不再是那个眉尖轻蹙若有所忧的精致木美人,而变成流动的鲜明的活色生香.
那个让太太承认、喜欢当她是第二个夏雨荷的紫薇,不、见、了!
她对造成这样的紫薇的小燕子充满强烈的不安.
当紫薇入宫,涉入险境,金锁就知道,向往的安静平淡生活已遥不可及了.
---小燕子,你再这样下去,你会害死小姐的.
---如果小姐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太太啊?
克克兢兢地保护着那个人,纵是埋怨,也没有阻止.
因为--
“小姐和小燕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的.”
在以后的岁月中,这句心声,一直不变.
某个程度上,她很难不佩服小燕子,是她让她看到了另一个紫薇,不是大家闺秀温雅如玉的紫薇,而是一个太太也不知道的精彩的紫薇.
可是她又难免埋怨,竟然是小燕子的魅力能才唤醒紫薇,那样太太不是很可怜吗?
除了小时候,小姐再没大笑过,有的只是矜持的自制的淡笑与落寞.
在那个时候,紫薇是作为寄托了夏家所有希望而存在的,她是大家对未来荣华的期待的证明,活生生的人证,所以被不遗余力地训练成另一个夏雨荷,然而,她同时也是一个污点,一个得不到合法承认的存在,也势在难免地承受了风言风语冷嘲热讽.
没人,关心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的眼中,也有只有太太,紫薇,只是一个附寄品,被称之为太太的女儿,如此而已.
可是,后来,她却是甘心为紫薇而死.
不是因为夏雨荷,而为因为紫薇.
只因,她做到了夏雨荷所不能做只能想的事,她终于抓住了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顺人摆布.
常常,通过紫薇的笑容,她看到了另一个夏雨荷,幸福的太太.
为了保住那流光溢彩的幸福,她发誓不让第二个夏雨荷出现,那,应该也是太太最深的心愿吧.
多年以后,金锁已淡忘了那轰轰烈烈对酒当歌的传奇,围绕她的是平凡而忙碌的生活,有她自己的家庭打理,有操不完的琐事.
可是,有一幕,却总在全无预兆的不经意间便遮住了她的视线,令她怔呆出神,再也看不到其他.
那夜,月色无辉,淡淡若无,她睁开眼,怔住了.
以肘支撑着俯身的少女,长发垂下如瀑,朦胧的玉容是纯然的喜悦满足,无限欢喜眷恋地注视着沉睡的人儿,那人入睡之后便如婴孩一样毫不设防,天真无邪,全不见嚣张的明艳活泼.
那样的眼神---全心全意容不得其他的眼神---
就在这一刻,金锁霍然心明如镜.
太太从来没有拥有过真正的小姐,不曾了解过她.
谁也没见到过不加掩饰的紫薇.
除了小燕子.
她合上眼,一滴泪无声堕下.
太太,你竟然,不知道最应珍惜的宝物就在身边,终日落入旧时情恨,不曾开颜,失去了小姐而不自觉.
为此恸哭!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金锁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