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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一 北城之爱 ...

  •   北城之爱

      位于北原荒漠的北邙城,是大凌王朝的边邑城市,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而自十七年前城破之事发生之后,原本行人如织的北邙城瞬间荒芜。十七年后的今天,这里虽在逐渐恢复,却到底是不似从前的繁华了。

      弘历十九年,北邙城,客来府。

      “啪!”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男子站在台上,敲了一下手中的惊堂木。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朴素长袍,举手投足中隐约透着一抹贵气;腰间挂着一枚环形玉佩,虽看不出具体材料,边角也有些破损,可从上面隐隐露出的花纹中却仍可看出其价值不菲;严肃而有些皱纹的面容还能隐约看出他年轻时英俊的面容,可奇怪的是,他偶然间抬手露出的手腕上,竟然满满的都是狰狞可怖的疤痕,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留下的。看模样,这人应该是个说书先生。

      要说这客来府,作为北邙城的第一食府,最有名的除了美味佳肴之外,便是这位说书的瑜先生了。这人神秘非常,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什么时候来这里说书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这里讲上下一场,可偏偏他说的故事生动形象,再配上低沉柔和的嗓音,仿佛可以让人身临其境,更别提他说的内容涵盖了大江南北的奇人异事,令人神往了。
      “喵——”一声轻微的猫叫声响起,一只白蹄黑猫蹿上看台,悠闲的趴着。每到这时,大家就知道,哦,瑜先生又来了。
      “瑜先生,今天要讲什么啊?”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问了起来。

      瑜先生缓步走到台前,今日的他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情绪竟是少有地低落下来。他低咳数声后缓缓开口,“今天瑜某略有不适,但承蒙诸位厚爱,今日某便为诸位讲一讲这北邙十七年前发生的故事吧……”

      1

      十九岁的宋瑾瑜坐在荟芳苑属于自己的闺房中,静静地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窗边那只四爪雪白的黑猫,暗自盘算了一下自己的银钱,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是在三年前被贬来到荟芳苑的。这荟芳苑说着好听,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个下九流的花楼罢了,入不得旁人的眼。而自身份贵重的名门贵女一朝沦落到花楼卖艺的清倌儿的打击,自然也曾让她消沉许久。不过这三年过来,人情冷暖到底让她改变了想法,也终是能淡然的面对这件事了。

      幸而大凌发配后的女子为自己赎身嫁人不算违法,她还可以攒钱给自己挣一个普通生活,再加上她的才华能为这花楼带来更多的收入,让她比那些十六七岁便被卖了身子的女子们更轻松地生活到了十九岁,可倘若她今年还不能赎身,便真的只能在这花楼孤苦的过一辈子,当个任人肆意践踏轻侮的伶人女妓了。

      只可惜,虽说因着那个传闻她的赎身费已经降了不少,可那价格却依然不是她那经过层层剥削的月例能付得起的。

      “瑾姑娘,瑾姑娘!”门外一个约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敲着门,格外的兴奋,“快出来吧,外面有人找你,是君小将军呢!”

      “好的杏儿,我马上就来!”瑾瑜忙回应到,快步向门外走去。

      “瑾姐姐,你说这君小将军是不是来娶您的啊?”名叫杏儿的小丫头特别兴奋,她隐约闻见了“赎金”等字眼,随后就听见嬷嬷叫她带瑾姑娘来,估摸着是有人要为她家顶好的瑾姐姐赎身,而“君府”两个字在杏儿的心中便代表了北城女儿们最想嫁的那位君少卿君小将军了。一想到这,心思单纯的杏儿便不由自主的开心起来,自两年前瑾姐姐救她一次,她便十分地亲近这位漂亮的姐姐,真心的希望她家善良温柔的瑾姐姐能够嫁得良人。

      “别胡说,”瑾瑜叹气,“毕竟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倌儿,万一他是来还我玉佩,取消约定的呢?”

      “不会的不会的!你看,君小将军战争一结束就过来了嘛!”杏儿笑眯眯的,“我的瑾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他怎么会不喜欢?不想娶你?更何况,他连玉佩都收了!”

      “说不定是本来想第二天就来取消婚约结果没来上的。”毕竟当时谁也没想到这战争一打就是三年。

      “可……”杏儿刚想反驳,抬头发现已经到了地方,无奈地闭了嘴,退到了一边。

      她也不过是个在后院伺候姑娘们梳洗的低等的杂役,会客厅,她进去了肯定会被嬷嬷骂的。

      “哎呦瑾姑娘您可算来了!”嬷嬷笑成了一朵花,果不出杏儿所料,这次君小将军上门,是为了自己的婚事而来的,“也不知道你这丫头走了什么运,君少爷竟然真的上门来为你赎身娶你为妻,甚至还发誓为了你终身不纳妾续房,你——”

      “瑾璇姑娘,君某赴约而来,今聘礼依然备好,只待姑娘同意了——却不知姑娘可愿嫁君某为妻?”瑾瑜身边的一位约有二十四五的青年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老嬷嬷的话,掏出一枚玉佩递向瑾瑜,笑着向她问好。

      那青年腰间挂着环形双龙佩,一身收袖锦衣既有贵族子弟尊贵典雅的气质,又不失这北城将军应有的凌厉俊逸,纵是再挑剔的人,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好一个英姿勃发,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

      已经收了赎身费用的嬷嬷见二人聊得正热,便知趣地悄然退出了屋子。

      “当然愿意”瑾瑜红着脸接下玉佩,回道。君少卿,不说在这北邙,就连万里之外的京城都知道这位十二岁便上阵杀敌,二十二岁便擢为将军,却至今未曾娶妻的将门俊杰,而她,更是在刚来北邙的第一年就对他一见钟情了,“嫁与将军为妻,妾自然是愿意的,毕竟这北邙城里,不爱慕将军的姑娘可是不存在的。”

      “只是妾身还有一个请求,”瑾瑜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到,“瑾璇还请将军将杏儿也一并带走,杏儿是个好孩子,我不能让她在这里荒废青春。”

      “这还不简单?”君少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瑾璇姑娘,可还有其他需求需要君某帮忙?”

      “没有了。”
      “那便这么说定了!”君少卿一下子便笑了出来,似那半夏繁花刹时间开满了整个北城,隐隐露出的风采让瑾瑜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吉时君某已经算好,就在十日之后,还请瑾璇姑娘稍安勿躁。”

      “既已决定嫁君为妻,君便勿要再唤妾瑾璇姑娘了,妾闺名宋瑾瑜,不若便唤妾瑾瑜吧。”她微笑着送他出门。

      “好吧,阿瑜。”他遂笑到,“吾心悦卿,卿自可不必自称为妾——倒不如自称‘为妻’吧。”

      “……好。”瑾瑜欢喜的笑了。
      4
      三年前,宏德二十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偌大的宋府今日显得有些空旷,昔日里温馨合乐的宋家族人都聚集在正门处,目含悲痛地跪在地上;而宋府隐隐有些陈旧的大门处站着一个瘦小驼背的太监,正在高升宣读旨意:“镇南王府宋氏一族,私自调用军马,放任外敌犯我大凌边疆,意图叛国谋反,其罪当诛!然陛下仁慈圣德,念其护我大凌有功,不忍责罚,遂定择日处斩主谋宋瑾瑑,抄其家产,族人流放,以示惩罚,钦此!”

      宋氏族人不多,自老将军去世后,偌大的宋府中生活的也只有老夫人,宋氏兄妹以及后来嫁入王府的宋白氏几人罢了。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一道抄家灭族的升职,他们也只是沉默不语。

      好一个私调兵马,意图谋反,明事理的人都知道,在外打仗,又不是神仙,哪有不用兵马的?而宋瑾瑑去年八月领召回京之后,就一直没接到回边关镇守的旨意和同行文书,又哪里赶得回去?

      说到底也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罢了。

      他们宋家人一向重情,却并不蠢笨。当年老将军因着太祖皇帝的一个竹马之情义无反顾地替他南征北战,辛劳一生,打下了这大凌的八百里江山,却又在受封的时候想到此种情况,自愿退隐。然而太祖百般挽留,软硬兼施,老将军才放弃归隐,却也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和朝堂之上无比尊贵的武将之首的地位,要求子孙后代代代镇守边疆,除妻儿女眷必住京城外,若非下诏,永不归京。最后还是太祖皇帝强制性的塞了一个异姓镇南王的称号,此事方才罢休。

      只可惜千算万算,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太祖刚刚去世不久,新上任的小皇帝连年号都未改便急匆匆地找借口要除掉他宋家。

      宋瑾瑑沉默的跪在前方,叩首领旨。他俊朗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只是在最后被官兵带走时,才回过头来,用他一向温和的嗓音道:“瑜儿,娘,各位婶婶们,瑾瑑先走一步了。请诸位路上保护好自己,莫要让死去的爹爹伯伯们担心才是!”随即转过头去,轻笑着被带进暗无天日的牢中,虽是囚犯,却也自有其一身傲骨,宁折不弯。

      数日之后,宋瑾瑑死于法场之上。当是时,全城百姓自发为其送行;宋瑾瑑的尸身被官兵拖至乱葬岗后,亦有百姓为其驱赶野狗,送葬立碑,一时间群情激愤,直至宋氏其余人等出京许久,方才停息。

      然而纵使功绩斐然,一心为国,宋氏也终不过是权力的牺牲品罢了。在众多势力的干预下,再愤懑的百姓也是善于遗忘的;而皇城少了宋氏,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唯有史册,沉默的记下了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名将世家的一切辉煌,残破,和他们誓死不变的,对这天下的热爱。
      3
      宏德二十一年,春。

      春日的北邙城生机勃勃,虽地处边疆,整日与落日黄沙为伴可在君家几位将军、夫人的管理下却也神奇的成为一片绿意盎然的沙漠绿洲。

      这天正赶上两年一度的百春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百春宴的内容和中原的乞巧节相差无几,皆是城中适龄未婚的青年男女寻找姻缘,谈婚论嫁的节日。因着边疆男女民风开放,不拘小节,是以这一天的热闹自然也非比寻常。

      “糖葫芦,两文钱一串——”

      “好看的月前梅,祝您幸福美满——”

      君少卿身着黑底红纹的织云锦缎长袍,难得的把自己打扮成世家公子应有的模样,沿着邙河前行,向着全城最热闹的桃花娘娘庙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看,间或停下脚步看看路边奇特的异族用品装饰,少见的露出青年人活泼好动的一面。这可是他难得的假期,自然要出来好好玩一玩的。

      今年已经二十一的他尚未娶妻,而他自小在爹娘恩恩爱爱的婚姻生活的熏陶之下,又接受不了填房纳妾这等行为,如今恰好赶上这百春宴,自然是要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合心意的姑娘的。

      心情颇为愉悦的他刷的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温润如玉的面颊因这一副绣着百蝶穿花图的折扇竟添上了一丝风流艳色,引得不少女子偷偷地看他。他倒是不恼,反而温柔的对着她们笑,惹得姑娘们纷纷羞红了脸。

      “说来那瑾璇姑娘啊,可真个是才貌双全啊!”

      “可不是?据说人家可是京城来的呢!据说还是什么忠臣大官之后——谁知道怎么竟到了这种境地……”

      “嘿!还能怎么样?圣上刚刚登基,根基不稳,现如今看着那几家开国老臣个个都像奸臣似的,那叫一个碍眼……唉,这都是第几家了?”

      “谁知道呢?反正肯定不是最后一家。前些年的解氏,赵氏,哪个不是忠心耿耿的国家栋梁?现在呢?坟头的草都不知道长多高了吧?”

      “哎呦,别说了别说了,这种日子干嘛说这种事?这也就是在我们北邙,要是在京城啊,可早就吃牢饭去咯——话说那瑾璇姑娘,今儿怎么出来了?”

      “相亲呗!算算年纪,瑾璇姑娘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可惜身在青楼楚馆,为了避免卖身,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招数了。”

      “这也行?那以前怎么没见过?”

      “这么金的花魁,你倒是给我找出来一个试试?不过……这宋姑娘要姿色有姿色,要才华有才华,等她到了年岁,想赎她回家的公子哥肯定不少,她为什么非要来这一招?”

      “长得这般漂亮,想赎了她回家做妾的人可是不少!毕竟说出去一听,京城里权臣家的姑娘如今也不过是自己的妾——甚至不是侧室——嘿,多有面子啊!若是原来的宋家,家里的女儿就跟宝贝似的紧紧护着,别人哪有这个胆子?可如今他宋氏家道中落,那些人的爪子可不就不安分了吗!瑾璇姑娘再怎么早熟,到底也不过是个被人宠爱到大的大小姐,做妾?她肯吗?这次啊,八成是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出去……”

      “啧,想找个文武双全的?这么苛刻的条件只有那些世家子才有吧?比如君家那位神秘的少主……”

      “就算曾经是大家小姐,如今也不过是个妓子罢了,哪有什么大户人家肯要?”

      “管那么多做甚?就算没那幺蛾子,北边那群狄人每年不还是一样要打过来?要我说啊,不管京城那边怎么闹,只要将军府还在,咱们这北邙城,就破不了。话说回来,按照瑾璇姑娘如今的身价啊,就算她不设下这劳什子条件,你也是娶不起她的。还不如赶紧过去听曲儿呢!毕竟这瑾璇姑娘的琴音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还不快过去?”

      路上人们脚步匆忙地向着桃花娘娘庙赶去,路上讨论的话题被君少卿听了个正着。被勾起了好奇心的君少卿也向着人流汇集的方向赶去。

      “珰——”悦耳的曲调环绕在桃花庙四周,温柔又不失铿锵之声。就在庙旁的那颗桃树下,一位红衣女子正席地而坐,正优雅地抚琴。

      君少卿到的时候,恰好赶上一曲终了。正暗自遗憾着,就听见那位“瑾璇姑娘”大声喊到:“瑾璇今日别无他求,唯愿得一知己,可于无事之时共论曲法兵式!”

      当然,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知己”说得好听,实际上也就是想找个夫君罢了。然而,美色当前,哪怕明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蠢蠢欲动的人也仍旧不少。

      “今日琴曲已毕,瑾瑜请诸位同妾身一战,能战胜妾身并且说出妾这支曲子有何含义的,便可向妾身提一个要求,瑾瑜必有答复——当然,正巧也要到了妾及笄的日子,妾也想求一如意郎君,举案齐眉,共度余生,也不知瑾瑜能否有此殊荣得此良人——无论如何,还请诸公一试。”

      有不少人认为这瑾璇姑娘一介女流,又长得弱柳扶风,体态风流,哪怕会些功夫,也定然厉害不到哪里去,反观自己常年身处在这人人都会两下武功的边塞北城,不会赢不了她,因此纷纷上前,迫不及待地要求比划两下。他们算盘打的倒是不错,争取在大家面前露个脸,最好在姑娘们心中留下自己武艺高超为人可靠的印象,好取悦自己心仪的姑娘。

      可惜在连续输了八九个人之后,众人纷纷开始退却。就在大家以为今日没什么看头打算散开的时候,一声回应挡住了人们的脚步。

      “我来试试——”

      彼时宋瑾瑜年方十七,未曾尝遍世事人情,还有一些属于名门嫡女的张扬傲气,而君少卿虽自小便上了战场,可尚未获取功名之前,他并没有公布自己的身世,因而也无人知晓这俊美温和的青年就是那位神秘的君家少主,故而这一战二人打得倒是酣畅淋漓,痛快不已。
      在一片喝彩声中,瑾瑜朗笑数声,率先收招,向君少卿深拜一礼,“少侠好身手,小女子甘拜下风!”
      君少卿微微一笑,“那……姑娘的条件我已经达成了,不知姑娘想我何时上门提亲?”
      “这么直接?”瑾瑜轻笑着抛过去一枚玉佩,收拾琴具武器准备返程,“北城烟巷万丈花楼,宋瑾璇,君若前来,妾自当备好嫁妆,嫁君为妻。”
      君少卿伸手接住玉佩,思索片刻。
      万丈花楼……青楼?那么这姑娘的身份是……
      “急报!小将军,不好了!北方的那些狄人联合周边的一些小国,一起打过来了!”
      君少卿再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只想着等这次战役结束便上门提亲,便将玉佩匆忙一收,向城北大营跑去。
      4
      君少卿身为深受百姓爱戴的君府大少爷,也是当世少见的少年将军,再加上本人曾声明其一生只会迎娶这一位正妻,这婚事自然办的十分隆重,君府众人忙忙碌碌,不出几日,全城的人都知道荟芳苑的瑾璇姑娘要嫁给君小将军的事了。

      十日之后,君少卿以十里红妆迎娶宋瑾瑜,二人在全城的见证下拜堂结发,北邙城欢庆三日方才平息。

      一年半之后,君家少奶奶诞下一对龙凤胎,并为其起名清溪,清玉的消息再次轰动全城,据说常驻京城的君将军和君夫人听闻此事也专程赶回北邙,不但拿了许多好东西给少夫人,而且要在北邙一直住到孙儿们满月再启程回京。

      这一年半是宋瑾瑜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君少卿虽是武将,为人却温润风趣,对瑾瑜也是打心眼里疼爱的,而大凌不禁女子学习文武之道,瑾瑜在数年之前亦是精通骑射书画的大小姐,二人婚后自是幸福美满,举案齐眉;再加上婆婆也对这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喜爱非常,如今又有了一对可爱聪慧的孩子,瑾瑜倚在君少卿身前,心想,这大抵就是神仙般的生活了吧?她只希望这一生都如这般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只是,宋瑾瑜这一生似是注定了要命运多舛不得安宁的,可惜,这时的她并不知晓命运的残酷。
      5
      “报——!”这日,宋瑾瑜正在将军府内和君少卿辩论演练兵法,门外一个小兵模样的人匆匆前来,顾不得向二人行礼,便伏在地上大声说道:“将军,金人联合北蛮诸族进军北邙,此刻已经要到了!副将大人请将军速去军营,部署作战兵力!”

      君少卿听闻此事,当即站起身,一边快步向外走去,一边匆忙对旁边目含担忧的杏儿瑾瑜二人说了一句,“杏儿,这次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切记要保护好少夫人;瑾瑜,你……保护好自己和溪儿玉儿……我很快就回来,别担心。”

      弘历二年冬初,大凌厉帝驾崩,原因不明,中原杀伐四起,几位皇子相互征伐,剑指京城,同年,北狄各部联合东部夷族金人再一次进军中原,率领十万大军一路烧杀抢掠,直至北邙。这里易守难攻,也是他们打进肥沃广袤的中原之地的最后一道关卡。北邙君少卿率三万精兵迎战北蛮,鏖战两天一夜未曾休息,在损失了两万将士后终于赢了第一波进攻。十七天之后,北狄剩余的五万兵马再次进军北邙,京城援军仍未到来,无奈之下,君少卿亲自披甲作战,奈何兵力相差悬殊,又三日之后,终不敌敌军,在消磨掉对方两万余人之后,北邙城共计三万将士,至此全灭。然,敌军至此,仍未能踏足北邙城内城一步,放眼城外,遍地尸骸,至死未能倒地者,不下数十之数,或许让他们敢于面对城外数倍于己的敌军的原因,仅仅只是心中那股对北邙城的热爱,对平日里或者为自己留下一口早饭,或者曾帮自己补过冬衣的,素不相识的百姓的热爱罢了。

      “少夫人,”杏儿拿着一封家书,听着府外不绝于耳的送达家书和失声痛哭的声音,心中慌张至极,“北邙城要破了,我们,我们快点组织百姓们逃跑吧!”

      “少卿他,怎么样了?”宋瑾瑜低垂着眼,淡然的看着手中的棋谱问道。若不是她握着书的手指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杏儿几乎看不出她的情绪,“将军……不知所踪。”

      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好一点的回答方式而已,虽说这也可以说是不在战场,可以这情况看来,最大的可能,却是尸骨无存。

      “杏儿,你走吧。”瑾瑜合上书,打开了家书迅速浏览了起来,道,“为我更衣,然后带着清溪清玉和金银细软离开北邙,逃的远远的,待京城动乱平息后你便前往老将军府,莫要再回来了。”

      “瑾姐姐,我——”杏儿不由得换回了以前的称呼,还想说些什么。

      “杏儿,你今年不过十六,有大把的年华等着你,而我已经二十四了,又能陪他们几年呢?更何况,北城百姓待我不薄,这里更是少卿誓死也要守卫的地方,过了这里,中原便再也没有可以拦住北蛮的地方了。而我宋瑾瑜自幼习武,于情于理,于国于家,我都应该尽我全力,要么,死守北邙,打退敌军,要么……也不过是一朝身死,与敌同亡罢了。”瑾瑜打断杏儿的话,温柔的笑了,眼中散发着杏儿从未见过的光芒,里面虽蕴含着悲痛,可更多的却是骄傲和掩盖不住的锋芒,“我的祖父父亲为国战死,兄长虽死于小人之手,其功劳却无可推说,母亲长姐熟读兵法,为大凌巾帼典范,而我的夫君,乃是大凌名满天下的将军,虽没有战无不胜,其功绩仍可让许多人仰望,而我宋瑾瑜,又怎么可能落了他们的声名呢?”

      她宋瑾瑜纵是历尽千般磨难,看遍万种繁华,却也仍然是宋家的女儿!她还记得八年前传遍大街小巷的俗语,那一句“一门尽忠烈,女子胜须眉”,让她至今都为之骄傲自豪。
      大凌宋家的儿郎无不是战场英杰,用兵如神之流,为国战死者不知凡几,宋家女儿或许不读四书五经,却也是必读兵书精于骑射的,而且较之其他养于深闺的小姐们,也更加爱国爱民。宋瑾瑜自幼生长在这种环境之中,又熟知北邙作为大凌边城的重要性,此刻生出护城退敌的想法并不奇怪。

      瑾瑜合上家书,将之细细的叠好,收进袖口,“更衣吧,杏儿。”

      “是,瑾姐姐。”杏儿红着眼眶,回到了房内,最后一次服侍瑾瑜换上了衣物。
      ————人生中第一次上战场,总是该特殊些的,必须是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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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遥远的北狄王城之中。

      对于中原人来说,每年的冬天,是丰收之后最快活的日子,在这时,刚刚收获粮食,尚且没到种下第二年种子的时候,而为了过年衙门也不会征收太多的税费,大家可以略微放松地度过冬天,享受一下难得的时光。可对于狄人来说,冬天却是他们一年之中最痛苦难捱的日子的开始。

      在这个时候,粮草通常是不够用的,因此这个季节的牛羊通常也是瘦弱的——而这却是他们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时候不巧,又恰逢今年冬天寒冷不少,牛羊死亡的数量直线上升,若是再不想想办法,死的就不只是牛羊,而且自己的妻子孩子了。

      可惜北方各部的情况都差不多,你家拿不出粮食,他家显然也拿不出来。食物不够,为了保证部族的生存,可汗毅然决定联合各部族进军中原,试图获得一点粮食,来捱过这个冬天。

      毕竟是游牧民族,这王城说是城池,倒不如说是部落。由于外出打仗,可汗怕自己的族人在缺少保护的情况下发生意外,就将仅剩的那些妇孺都转移到王城之中,确保他们的安全,也能让自己的族人们在外面跟随他安心打仗,免去后顾之忧。

      王城内部一片萧瑟,寥寥数个孩子在外面奔跑玩耍,还有几个妇人正在干一些农活。孩子们不知世事,天真无忧,而妇人们却大都面带愁绪,眼带忧虑。

      他们狄人的确是北方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就连女人都能独自上马和男人打上两个回合,可他们却也是普通人,有过安稳的日子,自然不希望再过上以前那种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生活。可惜自从中原新帝即位,中原和四周各个民族的联系和交往就开始减少,近年甚至完全停止了和狄人的贸易交往。而措手不及之下,狄人竟也没有对冬天进行太多的准备,若不然,他们的冬天又怎么会这么难过。

      “阿娘,爹爹他怎么还不回来啊?”城之中,一个瘦弱的孩子紧紧地拽着一个女人的衣袖,小声地问她。

      “乖,阿爹只是有事出去了,春天之前,一定会回来的。”女人也是瘦到几乎脱形,整个人惴惴不安地望着南方的天空,回过头却仍旧坚定地告诉自己和孩子,她的男人只是去拿一些粮食,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阿娘,隔壁的小花娘昨天接到了一封信,小花说她爹回不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她爹坏,不回来了……爹爹还答应春天就教我骑马,他一定会回来的对吗?”男孩的脸依然是一片天真,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心疼。

      他不知道一向很疼爱自己的爹爹这次出门的时候为什么无论自己如何哭喊都不曾回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舍不得训斥他的阿娘这次却红着眼眶凶狠地告诉他,“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哭。”

      他还年少,什么都不明白,他只知道,这个冬天开始,他熟悉的一切,全都变了。

      他善良的阿娘开始天天咒骂中原的皇帝,咒骂上天冷酷无情不给人活路,他开朗活泼会带他一起去各个地方探险,回来后陪他一起挨骂的阿爹也不再回家,本来养在家里的小狼狗也不见了踪影——阿娘说是走丢了,可他知道阿娘是用它去换了粮食。隔壁的小花姑娘前两天知道了她阿爹不回来的消息,没过两天阿娘也去了,现在又没有家里肯要她,也不知道未来她要怎么活。而他自己,十天半个月或许有机会收到一封阿爹寄来的书信,以及一小袋米——说是战功,人却依然不回来。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会到什么时候,可是既然阿娘说爹春天就会回来,那他就等到春天吧!

      只是春天等到阿爹回来,他一定要撒个娇,耍耍小脾气才是,谁让阿爹惹娘生气了呢!

      只是,这个小小的男孩儿或许不会知道,他永远也等不到他阿爹了——不久之后,他的阿爹将也像隔壁小花的阿爹一样,带着对妻儿的担忧,永远地沉睡在南方的土地之中。

      7
      “铛——!”北邙城集合的钟声敲响,慌乱的百姓们聚集到广场上,窃窃私语。这时,宋瑾瑜走到了大家面前,百姓们即刻安静了下来。

      她一身大红戎装,胸前挂着一枚麒麟护心镜,手执一柄盘龙红缨枪,柔顺的长发高高的束成马尾,一向温和的面容似宝剑出鞘般凌厉,很快便成为全场的焦点。

      “北邙城的百姓们,吾乃宋瑾瑜,君少卿将军之妻。”她环视四周,缓缓地道,“吾夫少卿率三万将士战死沙场,而今外敌当前,不日便要进攻北邙,现北城之内没有守兵,若有进攻,则城破不可避免。我等身后表示大凌万里河山,身前便是杀亲仇敌,瑾瑜身为宋氏遗女,君氏之妻,也想为这北邙做些什么,便自请出战,死守北邙!”她顿了顿,接着道,“而今城内唯余妇孺,老弱病残之流,瑾瑜不愿强求,若有想逃跑者,瑾瑜已打开通向内陆之城门,还请尽快出城,随后瑾瑜将闭守城门,与敌同亡!”

      百姓们窃窃私语,随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纷纷喊到:“愿随夫人出战!誓死保卫北邙,誓死……不会后退一步!”说道后来,大家都红了眼,“我们的夫君儿孙皆为此城而亡,我等又岂会弃城而去?还请夫人带我等出战,我等,至死不悔!”

      “哈哈,好!”瑾瑜大笑,“来人,为大家分发兵器盔甲,会医术者留城防守,未及八岁者送出城门!大家,随本姑娘出战,让他们那些北蛮人知道,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不是好惹的!”

      6

      “啪!”惊堂木一响,惊醒了沉醉中的众人。大家回过神来,急切的看向瑜先生,张口问到:

      “后来呢?”

      “后来?”瑜先生笑了,“那宋瑾瑜既是二十年前大名鼎鼎的京城宋氏之女,这兵法可是和其夫相差无几的,而那盘龙枪,护心镜更是太祖皇帝驾崩前亲自赐下,再加上她必死的决心,那些北狄人又怎么拦得住她?只可惜……”

      只可惜这满城不过数千的妇孺病残,未经训练,又怎敌对方三万强兵烈马?纵然宋瑾瑜武艺高强,却终究不是话本中那等以一敌万力挽狂澜的英雄天神,到底还是让北狄打进了北邙城内。

      众人听此,也不由得叹息一声,暗道可惜。

      瑜先生温柔的笑了,眼中有着丝丝若隐若现的伤感,甜蜜和自豪,“可纵然如此,这北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瑾瑜她……以身作饵,诱敌入城,随后一把火把自己和敌军都烧了个干净,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枪,身上挂着碎裂的护心镜,身上插着十数只箭,就站在邙河边的桃树下,带着微笑闭上的眼。”

      “再后来啊,长春帝继位,命人重修北邙城,封封君少卿为威远大将军,宋瑾瑜为桃花娘娘,把二者供进神庙,让世人朝拜,而他们的孩子,也被封为郡王和郡主……”瑜先生的话音悄然落下,看着座下议论纷纷的众人,风轻云淡的笑了,眼角细微的皱纹模糊了那一刹那的风华,温柔的眉眼也在那一瞬染上了颜色,在衣角的环形玉佩微微摆动间,似是又变成了那个十多年前他们初见时的,立于桃树下等着命中注定的人儿的那个绝代风雅的公子。

      “邙河边的桃树?那邙河边可只有一棵桃树,就是桃花娘娘庙边上的,据说那里是桃花娘娘宋瑾瑜和君将军初遇的地方呢!”知道的观众们议论纷纷,“现在那庙里供奉的桃花娘娘就是北邙城重建之后百姓们以宋姑娘为原型做出来的!”

      “诶?瑜先生呢?”有的人想回头问一问真相,却发现看台上空无一人,只余下那块刻有仙鹤栖松的紫檀惊堂木包在一方老旧的桃花布帕中,静静的躺在几案上。若是再仔细一点,或许就会看见那布帕的角落上绣着的“瑾瑜”二字。

      真相是什么,早已无从考证,或许,这个故事是瑜先生为了纪念那些即将被风雪淹没的北城旧事而讲述的一段平凡故事;或许,这真的只是说书先生为一个女子讲述的她不似传奇却更显风华的一生;也或许,这个故事无关对错,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对亡妻的悼念。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们只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女子,爱着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和她的百姓;还有这样一座城,里面曾住着这样一群深深地爱着它的普通人,这便够了。

      世界之大,如果没有爱过的,又何谈来过?人生那么短,既然爱了,就努力去做吧,不论输赢,只求不愧于心罢了。

      北城之爱,爱的即是人,也是城,更是这广袤安平的盛世河山,你死了,可我还在,我们还在,就永远也不会让敌人来侵犯我们的家园。这,便是北城之人,永远未曾说出口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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