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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何处问道 ...

  •   或许在李书垂眼里,万物都是温柔烂漫的,就连最原始的交\媾,都透着一种祭祀般的虔诚。

      于是这出长戏最终也落幕于一个祭祀般的亲吻,在一阵长久地,亲密而热烈的摩挲之后,庄重地落在彼此唇边,既是是神灵慷慨的恩赐,又像是信徒忘我的奉献。

      季珑不理老鬼抱怨,将李书垂一大一小两块残魄轻轻嵌进躯壳,一时竟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都消磨这么久了,谁知道他能记住多少?要我说,这情之一字,向来一厢情愿,最是可怜啊……”老鬼被撵出李书垂身躯,便自己寻了房里一只一人高的古董花瓶,翘脚坐在瓶沿上,嘴里啧啧有声。

      “可我觉得他不会忘……”季珑魂魄归位,一面活动发僵的手脚,一面笑盈盈地问,“唉,我在这话本儿里待了多久?”

      “没多久,也就八/九个时辰罢了。”老鬼幸灾乐祸道,“不过中间有个圆脸侍人过来探问了一回,硬是被李小子一顿大骂,给凶回去了临走时看着要哭不哭的,那模样可是可怜得很。”

      季珑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唤作晴深的侍人,而老鬼说的李小子,当是她魂魄出窍时,主动肩负起应酬之责的李笼月。

      不过这应付法子,怕不是之前被吓狠了。

      不过说来也怪,季珑平素时常为妖鬼所惑,似此前这般一梦半生的情形虽不多,却非孤例,她也早已习惯了收拾心绪。偏生此次回魂,许是难得美满,竟让她久违地生出些恍若隔世的感受。

      “垂……垂儿呢?他醒了吗?”季珑张了张嘴,“垂璎”二字才要出口,又被硬吞回去一半,听在旁人耳里便是突如其来的亲昵。

      “还睡着,李小子在那边陪着呢。他离魂也有些时日了,若是不急,还是由着他多养两天为妙。”老鬼不紧不慢道,变了个姿势,脖颈向下伸展得极长,盘成如倒扣的香塔一般的螺旋,两个腿弯仍倒挂在花瓶瓶口上。

      “嗯,看来我也该去尝尝依红偎翠的滋味了。”季珑应了一声,脸上便又挂起笑意。

      她见惯不怪地将老鬼赌气般贴上来的头颅推开几寸,语气倒还是从话本子里带出来的客气:“您喜欢什么形制的供奉?待我换过衣裳,便去做来给您……等垂儿醒了,还要劳您去李家一趟,给馒头和连珊传个信儿,省得他俩还挂心……小心别给李家人瞧见了。”

      “我瞧你们熟得很,这话本子上也有那小妖的灵力,你不自己传话,便来支使我作甚?”老鬼斜睨一眼季珑手中还未合上的话本,饶有兴致地问。

      “不过幼时有些交情罢了。若说相熟,我一友人倒是同他更亲近。”季珑说着,忽然将穿蓑戴笠的馒头同此前自己婚宴上那个跟在姜游背后,被她撞破后又匆忙消失的妖灵对上了号。

      她自不见怪,只微微叹道:“谁知道你们这些鬼物妖类怎么想,都被我叫破身份了,还不肯同旧友小聚。”

      “听您这话口,不像是青春年少的富家娇女,反倒跟老太我似的,像个常跑江湖的滑头。”那老鬼啧啧称奇,一时也不急着讨要报酬,只管转着脖颈,上上下下打量起季珑来。

      所谓雁过留声,风过留痕。没过多久,季家两位姐姐也忍不住说了类似的言语,虽是夸奖的口气,却也不免带些探究的意味。

      “谁叫我家垂儿心肠好,作的文章也养人呢。”对此,季珑却只笑着含糊道。

      因李书垂未嫁时便有才名,众人便只当是他相妻有道,爱作些诗词骈赋之类劝谏。

      殊不知,在季珑眼里,是圣人行止诫勉的经义是文章,满篇风月的话本子自然也算文章。

      而她的小公子,至少作出那话本子时尚未识得真正的残酷,于是就连其中最兵荒马乱的时节,都生生透出些探问史卷的诗意来。

      他或许读过“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笔下战场便也总带些霜天晓角的苍凉。季珑身在其中,见过边军报急,也听过捷报频传。

      后来战事愈演愈烈,更多得是殉国的良将。偶尔也有卖国偷生的奸险小人,不知最终是否会得个剥皮实草的结局。

      但她从未见过贪饷成常例的上官和怠惰的,无赖般的士卒。

      自然,战火中的黎民百姓逃不过十室九空的艰难苦楚;但也绝不会有谁恍悟,在赤地千里无鸡鸣的惨象之前,已上演了许久兵过如梳的闹剧。

      这自然并非世俗全貌,却正好叫季珑那双见惯了苟且的利眼也瞧瞧,世上还有如此诗意的跌宕。

      于是春日里仕女翩跹的衣袂是道,乞儿藏给老母的菜饼也是道,婴儿在襁褓里对乳父的殷殷呼唤是道,钓妪下竿时的波纹也是道……

      而季珑将自己窥见的一切诗意统统融进戏里,终于铸成了三尺红台上那个风华绝代的玉玲珑。

      如今,青衣伶人的光影仍兢兢业业在她脑海中徘徊,季珑却恍然发觉,自己这一遭走过,不知何时竟一鼓作气跳出了先人的藩篱。虽前路未卜,倒也不必再拾人牙慧。

      “岐老,我先前虽是为了助夫君回魂,也算历练了一回,获益匪浅,正该回师门一趟。”季珑客客气气叫着老鬼的名字,本也无意耍什么威风,温言细语的模样偏比从前滚刀肉似的富贵跋扈更加慑人,“笼月年幼,若十九姨问起,劳您代为应付。”

      “你是说,要我上他身给那侍人道歉?”老鬼仗着自己不必与其余阳世之人打交道,问得相当直白。

      “笼月如今可还顶着我正君的位置,古来宠妾灭妻都得被人说道,何况晴深只是一个不得宠的侍人,岐老您可莫冤枉我。”季珑眨眨眼,依旧不见多少散漫情态。

      “不过十九姨是二姐身边的老人,连我都得让着几分,她对晴深视若亲子,你可别给我得罪死了。”她顿了顿,笑眯眯地补充道,话里话外却又有些跳脱的影子了。

      季珑口中的师门其实就是白韶的居所。依旧是魂魄出窍,但这回不必谁来牵引,季珑自个儿就顺着师父此前留下的痕迹摸到了那间逼仄的墓室。

      突兀至此的女孩儿即便特意上了油彩,那双点漆似的眼眸依旧顾盼如脱兔,偏水袖一扬,伴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锣鼓声,就立即换了颜色。

      季珑挑着最得意的角色,一口气唱了个遍,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叫师父听出些什么,最后不知有意无意,竟又落到了玉玲珑初登台时扮的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年方二八,正青春给师父削去了头发……”因李垂璎喜欢,这出戏季珑成名后虽不常唱,却也时常练着,此刻唱来一点儿也不生疏。

      纯稚俏丽的小和尚盈盈眼波勾着看客,方寸之间打着圈儿的纤纤细步也不知胜过世间多少男儿家。

      白韶没有骗人,学戏的确能够入道。被他珍藏了无数年月的伶人光影就是此类道统的佼佼者。

      可他不过是寂寞久了,想养个与那人相似的玩物聊作慰藉,观季珑此刻气韵,却好似当真了入道,虽远不及记忆里那人甩袖回首间的绝色,举手投足却也自有风华。

      一念及此,白韶顿时再无心欣赏这灵动婉媚的吟哦。他瞪着眼睛挑剔半响,只觉得季珑举手投足,处处都有那人的影子,却又处处不同,实在令人煎熬。

      季珑也早看见白韶师父从脖颈到手背处时隐时现的血纹。

      不同于年岁尚浅的连珊,她知道白韶师父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存在,若被勾起怒火,自己难免要受一番销魂蚀骨的苦楚。

      可她偏想这样在他眼前唱上一场,偏想叫他知道,她要的不是修行中人的施舍,更不是几步便走尽前人看得到头的歧路。

      自然,便是这几步路,也已让许多人孜孜以求,却一辈子都走不到头。

      可季珑想,她既熬得住无数异类垂涎设计的苦楚,那也该配得真正的长生久视,逍遥神仙。

      “徒儿近日幸逢奇遇,自认于学戏一途有所进益,不知师父以为如何?”严妆摹面的女伶唱得忘情,收得却也干脆利落。

      说这话时,她盈盈一拜的模样仍是男儿家才有的婉媚,却已不能叫人想起戏里那个纯稚俏丽的小和尚了。

      白韶并不知道,那是季珑曾经在话本子里,做小灯笼时的模样,也不会像冯家班的老师父那般,眉心叠起深刻的沟壑,拿手重重敲在小徒弟脑门儿上。

      他只是本能地不愿与季珑了断因果。

      与那人不相类的风情,毕竟也是风情。

      白韶不愿承认,季珑以女儿身扮作男儿,将那人的影子从身上剥离出几分后,反而愈发容易勾动自己心底某种纯粹、隐秘的钦羡。

      “是有些有些火候了。”白韶定了定神,自以为赶在季珑再次开口前找回了些底气,“你想见见那影像里的仙人么?”

      季珑自然是想的。

      虽说,她自信既已入道,便是不见,待她遍历凡尘烟火,也能走出一条登仙的坦途来。但若有前人筚路蓝缕,她便是不能全然步步相趋,举足一观又何妨呢?

      于是话本子外,季珑到底没断了同白韶那薄如纸翼的师徒情分。偶尔入梦,被白韶召去,也还是愿意扮上男装哄他一笑,假装没瞧见他听戏时跟着比划的小动作。

      只是,在白韶又言仙踪渺渺,他自己也需等待机缘之后,这其中有几分是为他承诺的那位仙人,又有几分是念往日授业旧情,乃至见他言行惶恐,纯粹心生同情,也就只有季珑自己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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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何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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