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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桂酒 ...

  •   1

      姬悠凉从那雕花石刻门里迈出来,眼看着沉重的门扉缓缓合上,他对着那府邸深深一拜:“孩儿不孝。”

      这才抬起腰来,长长吐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他信步拐过将军府前的小道,便依稀能听到街市熙熙攘攘的声音。洛阳城繁华如夕。

      这下自由了,姬悠凉在那青砖路上站了小半个时辰,想着该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呢。

      他转出小巷,站在洛阳城吵杂的街市上,正想装装文艺惆怅一下,就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钉在他身上——视线的主人本来隐藏得很好,若不是他姬悠凉目力过人,还真看不见对方在那巷子口露出的谨小慎微的半边屁股。

      “…出来。”

      街上人群比肩接踵,匆匆来往,没人理他,那半边屁股一动不动。

      “还不快给本少爷出来!”他暴喝一声。

      街道“哗”的安静下来了两秒,又回复之前熙来攘往的样子,不少人边走边像看疯子似的瞪着姬悠凉,姬少爷则在众人注视下悠悠然摇他的扇子。

      过了片刻,一身灰衣的青年自小巷后的阴影里站出身来,朝着姬悠凉跪下身来:“少、少、少少爷。”

      姬悠凉瞥了那脸色青白的青年一眼,眼神扫过他灰衣上绣着的小小的‘姬’字:“你是结巴?”

      那青年点了点头。

      “不必在意,准你说话。是爹让你来的?”有些大户人家不喜结巴吞吞吐吐的说话,便勒令他们不许开口,当一辈子只用手脚的哑奴。

      青年目光游移:“不,不是,奴才,只,只是出来溜达溜达。”

      还溜达呢。“…本少爷不用人跟着,你便回去吧。”姬悠凉皱眉,说完抬脚便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那青年仍跪在原地,垂着手,微微驼着背,有点可怜的样子,大概是愁着这趟回去该要被扣了银钱。

      姬悠凉又折回去:“呐,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未想到自家少爷又折了回来,猛的抬头:“小,小九。”

      “小酒?小久?哪个久?”

      青年比划着:“n、nine的那、那个九。”

      耐是姬悠凉也怔了一怔:“啊...你懂外文?”

      那青年笑起来,样子朴实:“嘿嘿,略,略为识得。”

      “唔。”姬悠凉想了想:“你起来。”等到青年站起身来,他又问:“方才你跟了我很久?”

      “自、自少爷离家...”小九嗫嚅道:“老,老爷说,少爷一旦,去,去了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就砍,砍晕打包了带回去。”

      个老头子,姬悠凉捏拳,居然耍这种阴着,还打包呢,亏他想得出来。

      姬悠凉朝青年点点头:“行了,你不必回去了。”

      青年原本青白的脸色泛出一层灰来,抬头却看见姬悠凉朝他展颜一笑,温文如玉:“以后你便跟着本少爷吧。”

      小九一时看呆了眼,也忘了跪下谢恩,就傻傻的、结结巴巴的回答:“啊...是,是,是。”

      姬悠凉看他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由笑意更甚,‘啪’的打开扇子迈了出去:“还不跟上?”

      小九这才回神,颠颠儿的跟了上去。

      那时候这朴实纯良的青年还不知道,他这一跟,便会跟走了他的一辈子。

      2

      “少年二世祖,独身逍遥游,”——小孩子们在青石巷里跳房子,一个小孩跳,其他小孩便齐声唱着儿歌:“不为钱财愁,不为权贵悠,只为那美人,在他怀里头。”

      姬悠凉经过,又偏偏头,倒回来,丢了几两碎银在小孩画在地面的方格子里,不急不缓的道:“唱得好。”

      小孩还在发愣,姬悠凉已经摇着他的漆金玉骨扇走远了。

      “那是姬纨绔!”终于有小女孩回过神来,指着他花花绿绿的背影细细的尖叫。

      3

      姬悠凉一路走一路看,身后便有不少人探着脖子看他。姬少爷平时逛个街呀喝个酒呀,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照理来说,姬少爷只带个小厮,又不带打手,不坐轿子也不骑马,应当挺低调才对,可姬悠凉往那灰扑扑的街市上一站,实在是太醒目了。

      因为,你能在他身上把彩虹的颜色都找齐了。

      他扇一把金漆玉骨扇,外一层金线红棕绢罩衣,里是西域来的紫彩乌纱,再里能看见银丝亵衣的领子,衣服下摆的暗绿裘棉裤上绣的是淡青云纹,再下面一双蓝绢靴子,腰上环佩叮当缀着各色流苏,脖子上套着长命锁和福寿珠,十根手指头倒戴了十二个班指,这一身呐实在是——太俗了。

      俗不可耐到街边挑个旦来卖柴的都会自信穿得比他好看。

      “——第一次见到能把那么贵的衣服穿得这么丑的人。”李副掌柜亲自去楼上厢房里送了菜,一下楼来便把布巾子往肩上一搭,摇着头,向叽叽喳喳围上来的人群唏嘘道:“太丑了,实在太丑了。”

      凡是繁华之地,必有腐败场所。潇湘酒楼便是其一,这洛阳第一楼,每年不知要流进多少国民税贡,换得一片油藉,留在官员的肚子里。

      这潇湘酒楼接待过不少贵客名流,但要说到其中之最,便是当今圣上。楼前那一人之宽的横匾上龙飞凤舞的斗大狂草,便是当今皇上御笔亲书,但也因为那太过狂草,又是古体,因此鲜少有人能得知那上面其实写着的是‘最他妈好吃’这样一个让人汗颜的真相。

      此刻,这酒楼最上层的厢房,正被一个穿得花里胡哨得扎眼的客人给包了下来。

      那客人正是洛阳的传说之一,玩物公子姬悠凉。

      李福贵去给姬少送个菜,一下楼,众人便围着他八卦道:“人呢?那公子哥长个什么个样子?”

      姬悠凉大名久闻于天下,而真正能得见他尊荣的人却甚少甚少。这公子哥没用是没用,却是出了名的浪荡风流——大家都猜想这小白脸必定是水嫩水嫩的闪亮闪亮的帅得劈里啪啦的,才能勾得那些大家闺秀啊红尘美人儿啊都失了魂。

      李福贵一愣:“这,衣服太打眼,人长得怎么样,倒没注意去看了。”

      被人忽略了长相的姬少坐在潇湘楼最上座抿了一口云州冷酒,他静静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洛阳城,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手一挥,把一桌鸡鸭鱼肉全扫下地去,汤汤水水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李福贵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扯了一个跑堂的便两步三步冲上楼来,堆起一脸的笑去向着那一地狼藉:“哟,姬少爷,您看这是….”

      姬悠凉不急不缓的打断他,漫不经心的朝地上点点扇子,说话的时候似笑非笑的喜怒不明:“苏州酥皮鹅,红汤沸腾鱼,京糖油绍子,一手辣跳蛙…这些,便是你们的招牌菜?”

      小九在一旁站着,望着地上的狼藉猛吞口水。

      李福贵听着姬悠凉不咸不淡的声音,一时间不明白这些菜是怎么恼着了这小祖宗,赶忙作揖道:“是是是,这些便是我潇湘酒楼里顶顶有名的头牌菜。”末了又谄媚的问一句:“若是不合少爷口味,李二这便去给少爷置办些….”

      “呵。”姬悠凉轻笑一声,“刷”地撑开扇子,晃晃端在手里的那杯酒:“火候咸淡,没一样出彩的。倒是,只有这酒不错…..”

      这酒当然不错!李福贵在心里翻白眼,说出来吓死你,这酒便是今年皇兵大胜西贡,打通北关收伏塞北之后,蛮子们贡的皇酒。这酒本是按着蛮子的性子酿的,极辣极烧。哪想和蛮子打仗的这几年,却被边北军士随行的厨子拿到了,那厨子得了这酒却未立即喝掉,只是往酒里融了雪水,又加了几位料,埋于雪地之下,封泥再酿。北方蛮子得知此事,笑话中原人都似不会饮酒的娘们儿一般,只知图个口香。哪知这酒开封后,竟从浑黄转至透白,在大雪地里无热自香,飘香四溢,而烈性不减——冷而香,烈而清,竟变成了极品的好酒,从此便令只懂豪饮大醉的蛮子噤了声。

      这酒平常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李福贵想,要不是看在这出手阔绰的少年便是姬家的大少爷,不然…这贡酒一壶,是多少人挤破头也要尝一口的呢。

      “这酒好是好——”姬悠凉慢悠悠放下扇子,一口饮尽了杯里冷香。端起一旁的酒壶来,手腕微微下垂,却竟是把那瓶琼浆玉液尽数倒了下去:“——可惜本少爷早喝过了。”

      李福贵脸都白了。

      “少,少爷!这….”他这才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却看见姬悠凉一手提着壶一手支着下巴,朝他悠悠一笑。

      李福贵的脸瞬间又红了。

      诶耶娘呐。

      李福贵抖着手,结结巴巴的说:“少,少爷倒,倒,倒得好,好!”

      姬悠凉继承了他爹娘的优良基因,生了一张让人转不开眼的脸。他不笑还好,眉眼神情都是淡漠,又被这一身艳俗衣服遮了风头。但这一笑,桃花眼微微一弯,笑意盈盈,简直是能让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姬悠凉再一笑:“李副掌柜,把你楼里的桂酒拿出来吧。”

      “诶!诶!”李福贵连连称是,一拍身边跑堂小哥的背:“还不快去给美少……给姬少爷拿来!”

      姬悠凉不笑了,淡色眼珠慢慢转过来看着他:“本少爷不要普通的桂酒,只要你楼里轩辕瑶佳酿的桂酒。”

      轩辕,乃当今国姓,轩辕瑶佳,乃当今皇朝第一公主。

      李福贵的脸又瞬间涨成了青紫色。

      姬悠凉拿手指点着桌子,慢吞吞地说:“不然,便等着本少爷上报官府,说你潇湘楼私藏贡酒吧。”

      李福贵的脸跟跑花灯似的变着颜色,只这一瞬的工夫便冷汗如雨下,这才真正明白这少爷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这桂酒,便是大公主亲手折了桂花,亲手封了泥坛,亲手酿的桂酒。

      全天下,也只此一罐。

      可是,可是,这姬悠凉怎么知道这桂酒的来历,还清楚这桂酒便在我潇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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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福贵抖着嘴唇擦擦汗,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鄙人不知姬公子大驾此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李福贵立刻吁了一口气,是大掌柜回来啦。

      大掌柜不像他,是跟在老板身边的人,比起他这个兼打杂兼跑堂的要有本事许多,眼见大掌柜向他打了个眼色,连忙打了个千,退了下去。

      李福贵在楼下急得团团转,那瓶桂酒背后的旖旎故事,姬悠凉那纨绔子弟哪里懂得——佳人有意,素手折花。水自一月寒潭取,香从九月花开来,封的是乌金沉泥坛,埋的是流湖水底泥,这酒来得如此辛苦,为的也不过是心上人一个眼神罢了。大公主亲自酿酒送与老板的,落花之情全寓于其中。连老板都未尝过这酒,我李福贵更是把这酒当神一般每天烧香贡着,别说是这姬少爷,便是姬老爷亲自来了,这酒也交送不得。

      过了半刻,姬少爷便从楼上踱下来了,慢悠悠的摇着他的扇子。

      李福贵刚要打起精神来送客,便看见大掌柜跟在姬少身后,脸色铁青:“李二,把那桂酒拿来吧。”

      …咦?!

      大掌柜神色僵硬,又转向姬悠凉:“姬公子,如此一来…”

      姬悠凉“嗯嗯”的点头,扇子半遮着面,狡猾的神情像只狐狸:“本少爷收了桂酒,便再不找肖掌柜的麻烦,从此也再不踏进你潇湘酒楼一步。”

      大掌柜僵直的点点头,抿着唇角,那样子简直像梗着了脖子:“还望姬公子信守承诺。”

      等到姬悠凉一悠一悠消失在酒楼门口,李福贵才一脸猪肝色的靠过去:“大掌柜,这…老板要是追究下来…”

      一向精明老练的大掌柜却露出了便秘般的表情:“...老板问下来自然有我。”

      李福贵不好责怪自己的上司,但又实在憋不住,遂扭捏道:“可,可素,再怎么样,也不该把公主殿下亲手酿的桂酒就,就酱给他…”

      “...名单。”大掌柜绷着脸,简洁的说:“他拿名单来换。行了,不许再过问此事。”

      李福贵露出被雷劈中的表情。

      关于那名单,李福贵也知道一点,那是潇湘酒楼,不,是整个萧氏东帮的机密。

      一个月前,名单被内鬼传出小小一部分,东帮便大大的惶然,派出人力无数,却至今也没有收回,如今看来,却竟是在这姬纨绔的手里么?!

      手里拿着的,若真是那份名单,若是懂得善加利用,就算是要这整个潇湘酒楼,就算是要那金山银山,就算是要把这洛阳城踩在脚下收于囊中…又有何难。

      他竟是只换了一壶酒。

      李福贵目瞪口呆了好一会,终于说:“幸、幸好这公子哥儿,只知吃喝玩乐,虽得了,也只是讨了一瓶酒去…”

      “蠢货,他要的可不是那瓶酒。”大掌柜哼了一声:“他要的…八成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能比得过这金银财富,势力权贵?李福贵想了半天,“啊”了一声:“他暗恋大公主!”

      大掌柜眯起眼睛,摸着下巴:“或许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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