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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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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笼手深沉地说,师兄,私放鬼物,师尊那里一定过不了,上次被喂了二十大棍你都忘了吗?
保宪不经意摸了摸后腰,仿佛遥忆起那时候的痛楚,十分挣扎地看着女人,迟疑彷徨。
但是,你看那人已经力不从心,只怕再一会儿就真的香销玉殒,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子,情何以堪啊。
师兄,请看清楚,那是摄魂取命的鬼物,莫要被一时蒙蔽。
晴明义正词严地,眼色坚决。
这——唉——
保宪叹气了,默然了,动摇了。
女人忽地挣声高道,两位大师若今日放过小女子,定积福攒德,往后小女子自当克守本分再不生事。又放小声说,其实我也就好奇,听说人间的雄性好美色又好骗,略略装个清纯偶尔矜持偶尔高傲一下,准能迷倒个三五七八的,我在山里呆久了挺无聊,就出来透透气看看希奇,顺便勾搭几个男人消遣,真的,照我看那些男人也玩得很高兴——不信可以去问他们啊,哪个敢说跟我一起的时候没满足那就是只大王八,不带把的王八。
说得兴奋,女人愈加口无遮拦,那点哀怨顿时烟消云散。
晴明毕竟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面子上有点窘迫,转过头望了会儿庭中枝繁叶茂的柏树,即便是保宪,也免不了略烧了烧脸。
他跟从长官去见参议大人的时候,那男人虽然有气无力地躺在寝台上,说到藤香夫人,原本茫茫的眼睛光亮起来,渐渐不受控制的陷入到美好回忆里,跟旁人大谈那些夜晚如何缱绻如何消魂,真不辜负当年把她从众倾慕者中抢过来,有一时半刻让听者也恍惚向往起那个人间绝色来。
幸亏我根基深厚修为高深。保宪暗自想,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只绣工精美的锦囊,朝女人摇摇说,玩笑时间过了,自己吐出来还是我帮你?
女人眨眨眼,没听明白似的。
晴明好心的补充道,那些被你吸取的精元,如果真想悔过就退出来还给人家。
女人还有点不情愿,保宪身手利落地翻过勾栏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架势,眼一睨,脸一冷,便似乎六月飞雪花,冻得女人一阵一阵打激灵。
识时务的,自己赶紧吐出来,然后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再看见或者知道你出现,别怪本公子无情!
要说这保宪,平时自命风雅没正经的,稍微摆正脸色就英气勃勃,盖日挡月。
女人只昂脖子望了一眼,眼前便飘忽了。
以前的男人真是渣子!
她深深地感觉到,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啊,世间竟然存在着这般伟岸男子,即便只有一夜露水,即便只做他身边的一季飞蛾,即便只这样看一眼,此生足矣。
喂——
保宪不耐烦她的恍惚,刹那间脚下沙地就整块沉了一寸半,站在边儿上看热闹的没注意跌个跟头。
女人连忙低头,仍旧伏在地上,只见其后背如毛虫蠕扭般耸动,过了半晌她仰直颈项,微张口,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珠子从她嘴里浮出来,柏树遮了些阳光,那些珠子散出微微淡黄光芒。
保宪摊手把珠子归拢都装进锦囊,扎紧袋口,不再看地上气急喘力近竭的女人,朝晴明招招手,好了,可以回去了。
要迈步,下襟却被拉住了,女人拼最后气力陪笑道,公子……
快说快滚。保宪语气淡淡的,一心想着早交差早休息,晴明从他身边过,蹲下去看着女人,诚挚地说,我劝你还是听他话回老家去再别出来,我这师兄从不食言的。
晴明的气息和刚才的保宪不同,很是让人安心靠近,女人暗暗压下一口心血,却看着晴明说,妾身此刻体虚神亏,实在没力气——
难道还要我们送你一程不成?保宪觉得真是好笑。
不不不,怎敢再劳烦公子们,咳咳,妾身只想公子能许妾身一个暂且容身的地方,等气神调均了再回山里去。
什么?保宪不可思意的看晴明,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晴明也觉得这要求奇怪,以前那些被阴阳师教育过的鬼物谁敢提出留下,莫不跑得有多快是多快,但转念想到师兄那阵绝代气势,心叹道,又一个中了蛊的,师兄啊你可真造孽。
他拍拍膝站起来,给保宪一个“你决定我先回去”的眼神。
诶诶,晴明。
保宪唤不回师弟,下襟又被扯得紧,他是真疑惑,口口声声说“力竭气衰”的女人是哪里来这些力气的。
最后还是怜香惜玉了一把,保宪把她带回阴阳寮,本想众同僚济济一堂的吓也吓死她,没曾想女人脚踩数只船惯了应对自如,此时娇弱的模样又很难让正常男人下得了手,有几个正义凛然的要为天下苍生除害,刚身形欲动莫名其妙地被绊倒,要不就是被隔壁手滑翻了一身墨水。
贺茂忠行大人摸着胡须眯眼道声“孽缘”,竟不说是留是除,保宪无可奈何中灵光一现,跟父亲说不如送到未坤邸去,一来给这鬼物找个稳妥的栖身之地免得跑出去作乱,二来也可让那些师弟们修炼性情,两全其美。
自此,未坤邸多了位妩媚娇俏的新住客,一位名叫铃姬的女人。
晴明听她说名字,问了句,谁给你取的?
铃姬窃窃笑道,当然是个男人,他说妾身的笑声宛若凉风抚铃,难道不是吗?!
她捂嘴冲晴明眨眼睛,故意“哦呵呵”笑出声,虽然交过手晴明还是转过头,心想,那个男人一定没听过真正的铃声,逗你寻开心的吧……
不管怎么说,以男人为主的宅院突然多了个女人,着实增色不少。
鸟语更婉转,花香更馥郁,往日师兄弟们不论长幼尊卑,天热的时候前襟一敞就挂在勾栏上明目张胆做死鱼样,现在么,至少稍有顾忌,为了形象着想只在屋子里做死鱼了。
出于个人理解中的“稳定压倒一切”的想法,未坤邸中只有少数资质较高的阴阳生被保宪告知了铃姬的真实身份,其余的一律用“某家女公子因家中变故暂且寄居于此大家要和谐相处”打发。这个怎么想都很牵强的理由,正如保詹说的,哥,你脑袋长虫子啦?!哪个好人家会把女儿送进男人堆里?!
世界上敢当面叱兄长“脑袋长虫子”的弟弟,恐怕也就贺茂家的保詹公子。
保宪使劲白他一眼,要不你来个更周全的解释!
保詹不甘示弱地白回去,少扯我淌混水!哼了一声,起脚就走。
喂你去哪里?父亲叫你誊写的《六甲帖》你写完没有?
你还那儿想瞎烂借口的时候就交差了。
三十六篇?
一个字不少,有闲情你可以去父亲那里数数。句点未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虽然这个弟弟个性上是恶劣了点,但凡是交代的差使从不含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证明家族传统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保宪不自觉地想,多亏我以前言传身教,引导的好啊。
须知,保宪做阴阳生的时候是属于不太用功的类型,仗着天赋高人一等兼之过目不忘的本领,整天以不缺勤、不扰乱课堂次序、保证质量完成当日功课为底线,在此基础上公然走神、公然写情诗、公然调戏新来的师弟……
那个时候在同辈中流传着一句话:师弟们,为了光明前程请千万不要模仿贺茂师兄……对,就是那个半时辰完成年终考然后用多出来的两个半时辰去幽会的保宪!
而保詹却是十足的刻苦模范,一时半会儿不摸着书就难受,他用过的的书卷往往是最零落的——翻烂了……特别是临近考核那几天,哪怕是背得再滚瓜烂熟也不能睡个塌实觉,主要原因是白日思念太紧,梦里也尽是考试,简直是双重折磨。
不过也有人说,保詹之勤奋是故意要与兄长作对,借以反衬其懒散境界人鬼共愤。
总结起来,贺茂家的两位公子,都是阴阳生中的魔王级典范,只有天赋类似保宪学习态度类似保詹的晴明渔翁得利,连续数年被评为阴阳生中的三好榜样:样貌好,个性好,学识好。在今年的表彰会上,他得到一只夜明珠作为奖赏,尽管只是小小的一颗也引得众生羡慕。夜明珠是何等稀有,大家都在猜测寮里长官中,是哪个脑抽风舍得将天皇陛下赏赐的珍宝贡献出来。殊不知,这颗珠子正是内内里几位位高权重的女房经过联合商议,一致怂恿天皇陛下赐下去并特意交代“做为本届优秀学子奖励”的。
要更进一步探究的话,就不得不披露深宫内苑中以织绣交流会名义存在的某个群体,成员以供职各殿的女房为主,尚侍大人由于年纪关系代沟较大没有参与,从内侍司典侍到中宫、女御、更衣及其侍女,到常入宫的内亲王、公卿家女公子,数量非同小可。先帝皇女敏子典侍为人爽朗公正,居交流会之首,另有书司掌侍小兵卫、水司掌侍小式部为辅,每旬借交流纺织刺绣方面技艺为名开办小型聚会,到场的当然不可能是全体人员,由每一殿选派代表前往,而交流的真正内容只有一个,评鉴男人,才貌双全前途明媚的男人。
年初的聚会多是讨论这年新晋的公卿中谁该登入关注名单,去年哪位殿上人的举止太轻浮应该将之从关注名单转移到排斥名单,然后把修改的名单誊抄数份,每殿派送。年底时候则总结,最重要的是排出“本年度最受欢迎公子榜”,此榜人数二十,其中不仅有殿上人,也有少数殿下人或者还未能获得官职的特殊人材,比如保宪年幼时跟着父亲入宫几次便上榜至今,又比如晴明已经位居榜单前五很多年,近三年更是独占鳌头,且每次得票数都高得离谱。
顺便说一下,今年排第二的是去年五月元服六月叙正五位下升殿的中纳言藤原师辅的侄子,将介君,据说明年会被任命为侍从。
其实晴明入内里的机会很少,除非是全体阴阳寮晋见的隆重场合,除非是贺茂大人偶尔带他进入,又或者是有典型事件发生锻炼新人。因而一些女房才会说,“若能再看一眼光华流转的安倍君,从此长伴青灯也值了”。
然而只要他出现,那座殿所的侍女就特别集中特别积极地配合。也不知道是谁散播安倍晴明母亲是白狐的传闻,没想到众人听后更遐思无限,自动自发地把他归入“苦情童子艰难成长”的类别,由此变本加厉地关注起来。
像这一年鼓动天皇陛下将夜明珠赏给阴阳寮三好榜样,无非是想看被柔情缠绵夜光映衬的晴明太久,希望某天能一偿夙愿而已。
晴明在接到这颗盛满深情厚意的夜明珠的时候,莫名打了个寒战,他转头望了眼小飘春雪的庭院,心想出门前多穿点就好了。
保宪不动声色塞给他小手炉,压低声音对他嘀咕,快揣回去,热死我了。
阴阳师原清云是个耳力敏锐的人,即刻指点着保宪严肃生硬地说,不得私语。
保詹半个呵欠卡在喉咙口,正襟危坐瞟过来一眼,稍有欣欣感。他对除专业考查之外的这样那样的排名评比活动很没兴趣,觉得真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他宁愿去背《玄机赋》原文全篇,但能看见兄长被刻薄的原清云点中,这半天的忍耐总算值得。
得了奖赏的晴明甫出内里,平日相好的几个阴阳生就起哄要赏玩夜明珠,再让他请个客让大家欢快一场。
难得明天放天假,我家种的红梅正开得艳丽,何不趁此机会大伙儿一起饮酒赏梅,图个趣味?!但是这酒嘛,可就得由状元郎安倍君出咯!
保宪一拳搁在小安头上,尽想些寻欢作乐的点子,你背书的时候怎么没这劲头!
小安捂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说,师兄有红粉有歌宴不缺乐子,我们就赏点小花让安倍君出点小酒而已。
去去去,晴明那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到头来大半都进了你们肚子,欺负人家老实好欺负是不是?!
师兄诶,我们也是一年辛苦,才撑起他这个“第一”。阿衡插到他们中间叹口气,稍稍慰藉我们一下今年才更有劲继续撑下去呀。
哦,没你们就没他啦?我才不信!保宪嗤鼻道,要玩什么自己玩去,别想万一闹出事了有垫背的。
师兄,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
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我来想。
作为事件中心人物但被一致无视的晴明终于咳一声拉了拉保宪说,别扫了大家的兴,小安家在城外吧,我们是走着去还是找辆车挤一挤?
你真是……保宪竖眉盯着他,晴明略笑道,机会难得嘛。我知道师兄早定了晚上的约,快回去准备别耽误了。
保宪还是露出不放心的神色,晴明微偏头小声和他说,万一不小心有什么,我让雀儿来寻你还不成么?
雀儿是保宪封在天降印里的琴鸟元灵,很久前给了晴明让他有难处就放出来,雀儿会直接找到他通风报信,但晴明一次也没用过,揣在怀里边角都有些皱了。
想了会儿,保宪颇无奈的目送晴明混在那帮阴阳生里,说笑着走远。
冷不防保詹阴阴地由某个墙根踱过来,讥讽道,翅膀硬了会自己飞了,你这只老母鸡很伤心很失落吧?
滚开,把你自己顾好。保宪推开站到面前的弟弟,踩着薄雪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