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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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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这条路通向高原,贝奇失明已久的双眼看不到峭壁,但她能闻到久违的青草的味道。
今天启程的时候,贝奇特地问了天气。亚特拉说,今天天气不错。
贝奇的皮肤上还残存着很久以前对光的记忆,所以她知道亚特拉在骗她。今天风很大,而且飞沙走石遮住了大部分阳光。
也许过不久,这里就将迎来一场倾盆大雨。贝奇一边摩挲自己的两片嘴唇来感受空气湿度,一边平静地想着。
鬓边垂落的长发在风的吹拂下轻轻刮着脸颊,贝奇感觉痒痒的。
亚特拉不是很会绑头发,总之……和那个总在黑暗中为她绾发的人相比,实在差得太多。贝奇想到这里,又有点想哭。
她牵着亚特拉,在忽起的大风中前行。贝奇的双腿还会时不时地痉挛,亚特拉扶着她,步伐很慢。
团眉的小少年望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姐姐,不曾收回自己担忧的神情。他动了动嘴唇,犹豫了片刻,才突然出声。
“姐姐。”
贝奇很快停下来,用空洞的绿色眼睛对着他,面有疑问之意。
“需要休息一下么?”
亚特拉一边询问,一边替她整理肩后被风吹得乱飞的布带,而贝奇很配合地弯下腰。
为了防止贝奇在旅途中因为闲逛而走丢,亚特拉嘱咐她戴上和自己一样的红色围巾,这样可以方便他在人群中第一眼找到她。
“不用。”
贝奇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努力耸动鼻子,试图在这里闻到什么,“这里以前有大片诱人的青草,亚特拉,能告诉我这附近有花么?”
亚特拉四顾绵延的峭壁,他们被深褐色的岩石包围着,没有青草,更不用提鲜花。小少年无声地垂下眼睑。
“的确,没有开花的气味……”贝奇微微叹息道。
“姐姐,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应该可以在日落前到家。”亚特拉说着,踮起脚尖,细心地将她的发丝别在耳后,“我们可以回到以前的草场,在那里养很多羊。”
在哈迪斯身边呆着的日子里,由于不用时常冒险,贝奇养了一头非常漂亮的浅绿色长发。虽然这种养尊处优的特征在战士看来是懈怠的表现,但亚特拉希望贝奇留下她的长发。除了美观之外,亚特拉觉得,贝奇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战斗了。
“是么?感觉回家的旅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累耶。”
他们轻装简行,连一个行李包都没有。
“姐姐……”
“你还想问那些画的事情么?放心,我也不会因为丢失几幅画就突然死掉,对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贝奇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多落寞。
“不是……但,”亚特拉顿了顿,“真的没关系么?回到帕米尔的话,就没有那么多红酒了……”
“我又不是什么酒鬼。说起来,亚特拉,你说今晚去让叶那里睡一宿怎么样?我可不想一回家就面对工作量巨大的扫除。”
贝奇说着,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请不要那么说,我们迟早要打扫房子的……”
由于贝奇的伤势,他们在途中多休息了几天,而让叶和耶人已经先一步回到帕米尔。
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是故乡了啊。贝奇双目无神地环顾四周,神情一如她多年前离开这里时那样,哪怕她现在只能触及黑暗。
因为这种想法,似乎永远干涩的眼睛里也稍微有了泪意。
“姐姐,怎么……哭了?”
亚特拉的声音里透出着急和些许恐惧的意味,在旅途中,贝奇每次喝得酩酊大醉,亚特拉都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离开了那个端坐在黑暗中的男人,他的姐姐好像不能再适应正常的生活。她每天需要用手触摸那个男人留下的画作,否则会变得极度狂躁。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的手可以认出他的画,也只有那些画能让她真正平静下来。
可那些画在旅途中失窃了。然后贝奇开始酗酒,她在喝醉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口齿不清地叫着一个名字。
神的名字。
哈迪斯。
并不是她清醒时最爱念叨的名字。
他害怕贝奇突然消失,因为亚特拉早就预感到了战争的最终结果。女神终将获得胜利。贝奇一定也知道。
贝奇微笑了一下,但笑意很快在她脸上消失了。
这里的风停了,尘土重新降落到旅人们前行的道路上。
贝奇恰好在这个时候伸出自己的右手,她用那只没有伤痕的手揉了揉亚特拉的头发。
在她遥远的童年记忆里,亚特拉的头发是浅紫色的,非常柔软,能让人想到温驯的羊儿。这就是她手指间的短发,因为连日的奔波,亚特拉的头发里还有些汗味。
“亚特拉,我们以后呀,都要靠步行了呢。”
也许是被贝奇的语气影响,亚特拉紧张地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但声音却听上去轻松愉快,“在饭后,和姐姐消消食,一起散步回家么?听上去也挺不错的。”
被雅典娜封印了小宇宙的亚特拉,不再拥有任意转换空间的强大念力。
又起风了。贝奇发出很轻的笑声,而她的声音也随即消弭在亘古盘旋于此的风中。
“还记不记得好久以前,那个喜欢在河边钓鱼的老头。他最喜欢说的那句话。”贝奇回握亚特拉的手,并准确地带着他,朝记忆里家的方向走去。
亚特拉愣了一下,“贝奇真是我们族最漂亮的小姑娘……是这句么?”
“哎?他还喜欢说这种话啊,真可惜,我印象里没听他说过。”
“姐姐不知道么?我还记得好多玩伴都说,长大以后想娶姐姐这样的人作妻子呢。”
贝奇偏着头,轻轻呢喃:“为什么是我这样的人呢?”
“还是因为姐姐很漂亮啊。”亚特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是么?我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两人一时无话。
然后贝奇说:“我们好像扯得有点远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贝奇像是重新回忆着什么,之后才用很郑重的口吻说道:“我刚刚想说的话,是那句啊。帕米尔族在外旅行一生的战士们,大都不携带行囊,他们会像去时一样回来。”
除了……外人看不见的伤疤。对了,除了伤疤之外,其他的都是一样的。
“姐姐……”
“怎么了?”贝奇温柔地询问。
亚特拉把姐姐的手抓得更紧,小少年的声音里不自觉染上了哭泣的意味,“我只是没有想到,我还能……我还能把姐姐带回家,像这样牵着姐姐……带着你一起回来。”
是的吧。在这次圣战之前,亚特拉离开帕米尔的时候,她的死讯已经从圣域传回帕米尔,并且所有族人都已经知道了。
生为帕米尔的战士,谁知道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这样,真的很好。”亚特拉喃喃道。
在贝奇永远都看不到的地方,亚特拉飞快地擦干了眼泪。但她似乎知道他在哭泣,贝奇维持着最神圣的静默,她眉头舒展,那对红色的团眉间凝固着说不出的温情。
“好啦好啦,亲爱的亚特拉,今天是到家的日子,”贝奇放软了语气,“开心点。”
“嗯。”少年点了点头。
“别总像个老头子一样操心我,我又不是受不了打击。现在,圣战已经与我们无关了……以后,一直在帕米尔,好么?”
贝奇毫无波动的眼睛,难得弯出了笑弧,虽然稍显违和,但她的笑脸真实极了。
亚特拉露出近乎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眨眨眼睛,然后抱住了他的姐姐贝奇。这是在离开那个地方之后,他第一次看见贝奇展露欢颜。
“真好……太好了……”小少年梦呓般地重复着,合着眼睛,流出喜悦的泪水。
“所以,亚特拉,我们回家吧?”
拥抱过后,贝奇静静等待亚特拉心情平复,然后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亚特拉,我们回家。”
当她意识到自己下意识伸出的左手的时候,还没等她抽回手,那只经历过无数战斗的手就已经被人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了。
亚特拉不可以,那是拥有禁忌力量的神的手……
但令贝奇恐惧的毁灭并未发生。
十指紧扣的感觉相当熟悉,与此同时,身边传来很轻的“嘘”的声音。
这不是亚特拉……
亚特拉几步跳到她身体的另一边,握住了贝奇的另一只手。
非常、非常温暖的感觉。
“呜……”
注视不再能看到的草原的方向,贝奇泪如泉涌,她拼命眨着自己的眼睛,却丝毫不能阻止泪水的决堤。
迎着从帕米尔吹来的风,她并未停止哭泣,但由衷的喜悦的笑容同时出现在贝奇的脸上。
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我们回家。”
*
曾有那么一个瞬间,贝奇想问亚伦,他是怎么来的,他怎么能找到这里。
亚伦只是无声地握住了她的充满禁忌的左手,让她即使目不能视也知道那就是他。
好像,在面对不远处帕米尔的家时,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