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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挟天子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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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沈孟虞和方无道进殿以来,方祈除了在萧赞给出他们二人选择的时候抬头叫了一声师父外,便再无更多反应。
他的右手一直被钉在地上,颈边又悬着暗卫的刀剑,没有人料到他会在此刻挣脱,那一刻身法之迅捷,便是连方无道这个做师父的都不敢保证自己能达到如此境界。
少年轻盈的身体就像一只刚出栖巢的幼隼,即使毛羽未丰,锋利的爪牙却依然能在猎人的箭雨之中捕获目标,一击必中,一飞冲天。
这是一场需要拼上性命才能完成的试炼,至于完成的代价,就是方祈原本已经渐渐止血的右手掌心创口再度迸裂,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新添的伤口,密密麻麻的血珠顺着破碎的外衣一点点渗出来,不多时,他的脚下已积了一小汪血泊。
以身为刃,虽自损八百,但伤敌——
无数!
方祈用尚未受伤的左手持剑顶在萧赞后颈,逼退身遭暗卫,他的余光瞟见一旁有几个暗卫正偷偷向昏倒的齐妃方向摸去,手中剑锋毫不犹豫地向下一压,高声道:“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噗——”一小簇血花自萧赞颈上喷出,与之相对的,是殿中暗卫骤然静止的动作。
大梁历代王爷不设私兵,如今殿中暗卫都是萧赞当年为陈王时暗中豢养的死士,他们中部分人虽在萧赞登基后转暗为明,负责保护皇帝,但他们一来身无正式官职,二来不属于任何朝廷机构,生死荣辱都系于萧赞一人,只有萧赞在,才有他们存在的意义。
同样的一句话,萧赞说来是威胁,方祈这个刺客说来同样也是威胁。萧赞一人一剑能定他们生死,而方祈只消将剑锋再向下压一寸,那他们便是不死,活着也失去了价值。
有人开始犹豫,有人心生退意,方祈惊鸿一瞥的身影还在眼前,即使都快成了血人,他的手还是那么稳,令他们无法捕捉到一丝空隙。
绝望与希望在一日内交替上演,双方对峙半晌,有几个功力尚浅的暗卫互相对视一眼,持刀的手落下,已有放弃之意。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平日里最亲信看重的唐杨脸上都露出一丝怯意,萧赞怒从心头起,他不顾颈上痛楚,向身边的暗卫疯狂咆哮道:“寡人死了,你等不过是新帝的垫脚石,你们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吗?若今日从逆贼手中救下寡人,寡人允诺——”
寒芒吻上脸颊,一触即走,咸湿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萧赞一言九鼎的承诺还未说完,他口中的逆贼却已先一步调转剑锋,直接封住了他的嘴。
“闭嘴,啰嗦。”
两缕修剪得极美的髯须悠悠落地,方祈左手剑影一晃,受伤的右手撩开额前碎发,染血的眸子看向沈孟虞和方无道,眼中浓雾沉沉:“你们既然说我是先帝之子,证据是什么?”
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沈孟虞刚才被方祈从迷局中点醒,尚有些魂不守舍。方无道见他这般模样,叹息一声,主动开口解释真相。
“我乃盗圣方无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到如今,他既无意也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十七年前我受石首山清凉寺住持玄镜禅师之托,入宫盗宝,齐妃弃子之事,乃我亲眼所见。”
他顿了一下,看着方祈逐渐明悟的神情,眼中浮出不忍之色:“证据便是你身上带着的玲珑舍利锁。”
玲珑舍利锁?此词一出,旁人还未反应过来,被方祈挟持的萧赞却是陡然瞪圆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们都在骗我……”他大声叫喊着,努力否认着,直到那一朵不染尘埃的金莲自云中现出,华光熠熠刺痛他双眼,佛祖面前,一切谎言消弭于无形。
“是这个吗?”
一枚长命静静躺在方祈掌心,锁上金莲栩栩如生,蕊心光华流转,佛光万千。纵然殿中大部分人都未曾见过先帝所赐的宝物,然而这等稀世奇珍只消看一眼,便知真假。
方祈捧着玲珑舍利锁,默然不语。数月前无意在冷宫听到的八卦与齐妃方才所说的故事渐渐重合在一起,先帝在这枚长命锁中赋予的心意,他却隔了十七年,才能真正领会。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无人知晓方祈这一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他们只看到那个一身是血的少年在似哭似笑地盯着掌心的莲花看了半晌后,五指突然合拢,将其攥到胸前。
方祈左手剑指萧赞,右手拢在胸口,他既是对着一殿呆愣的暗卫起誓,也是对着冥冥中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佛祖起誓:“若今日你们不再效忠此人,我以先帝之子的名义对天发誓,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生死之间,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身处必死之局的暗卫们陡然捕获一线生机,说不激动是假,只是他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谁都不敢去当那个出头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身为头领的唐杨身上。
被手下们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唐杨只觉得头皮发紧,他张了张口,正欲出声作答,冷不防冷宫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其中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尖锐高亢,竟硬生生地冲破重重宫墙,涌进所有人耳中。
“悦儿啊,我的悦儿在哪里?有人把悦儿掳走了,你们拦着我是想作甚?我要找悦儿!”
被禁军拦在殿外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子的生母陈皇后。
皇后竟然知道太子在冷宫?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唐杨心底更多的是了然。他看了方祈一眼,又看了沈孟虞一眼,后者显然也听清了外面的骚动,前一刻还有些散涣的视线急速凝聚,下一刻回看过来时,已无任何震惊。
手中狭刀落下,唐杨终于下定决心。
“放人。”
冷宫大门又一次开启,迎来了最后的客人。
当陈皇后梨花带雨地冲进来时,方无道已经放开对萧悦的钳制,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的太子瑟瑟发抖地扑进母亲怀里,逃离了噩梦的少年牙关不住颤抖,他几乎是崩溃地大哭着道:“母后!母后!父皇要杀我!父皇他要杀我!母后救我!”
太子一言,道尽其间惊心动魄。陈皇后虽早已和皇帝离心,但也未曾料到昔日枕边人竟如此心狠,母亲的身份在这一刻压过所有尊贵的名号,只是她还未开口大骂萧赞,那厢萧赞却先一步啐了她们母子一声。
“废物就该死!”许是知晓自己此刻已到穷途末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这样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暴露在世人面前。
“你们真是好谋划,好手段,只恨寡人当年帝位未稳,碍于面子放过了你们沈家,若是那时斩草除根,你,她,你们哪还有今日?当年沈太后那个老毒妇害我母妃,我便杀他儿子,这都是你们沈家欠我的!是你们欠我的!”
十年心血布局,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强弩之末的皇帝不甘地嘶吼着,怒叫着,恨不能把沈孟虞这个幕后之人生吞活剥。
直到一柄剑锋拦住了他。
“他们欠你的,我还。”
方祈的声音冷静至极,人也冷静至极。只见他微微垂眸,攥在胸前的右手五指骤松,众人眼前金光一闪,急急睁眼时,那枚代表先帝之子身份的玲珑舍利锁竟已落入萧赞手中:“今日之后,世上不再有先帝的遗腹子,你所恐惧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皇权帝位近在咫尺,怎会有人这般轻易地放弃?唐杨倒吸一口冷气,刚想问一句那先前的承诺又该如何作数,却听方祈接着道。
“但你欠他们的,也需得还回来。”
嗯?萧赞抬头,浑浊的眼中还残留着夺回至宝的惊喜,只是这份惊喜随着方祈的下一句话瞬间灰飞烟灭。
“我要你传位于太子,放过沈家,放过今日在场一切知晓你的秘密之人,若你不肯,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重重话音落下,冷酷,决绝,带着杀气,然而满身是伤的少年刺客却只是一脸疲惫地站在那里,盛满倦意的眼睛掠过众人或惊讶或窃喜的脸庞,在触到沈孟虞一直追随的目光时微微一缩,随即转向他处。
萧赞纵然心底有一千一万个怨恨,但他已然全盘皆输。穿了十七年龙袍的皇帝与最卑贱的奴隶一样,生死关头,他做出的选择,也只是苟且偷生,仅此而已。
他紧紧攥着手心的长命锁,这是他此生能握住的最后一件宝贝。
萧赞道:“寡……寡人……我答应你!寡人发誓,今日之事,不再追究!”
沈孟虞此时突然上前一步:“传位太子,需得御制诏书,广传天下。还请陛下告知我等国玺所在,臣身为太子少傅,愿亲执笔,撰此文。”
面对沈孟虞咄咄逼人的架势,萧赞倒是淡定下来。即使今日之后帝位不保,余威尚存的当朝皇帝也不愿就这样轻易地将这片江山社稷交托出去:“玉玺被我放在安澜殿右暖阁的十二重宝匣中,此匣的开启方式全天下只有寡人才知道,你等……”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却听另一边方无道突然冷哼一声,被人无意间看扁的盗圣正憋着一肚子火,他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撒气,遂将所有力气用在脚下,顷刻间袍袖扬起,人影已在殿外。
“这有何难!你给我等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方无道手上拎着十二重匣中最小的那只碧玉匣,在殿外一众禁卫的注目下光明正大地返回殿中,这厢沈孟虞从皇后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御制纸笔,诏书草就完毕,萧赞就是再想拖延,也于事无补。
重重密锁的碧玉匣在盗圣手里就像纸糊的一样,方无道不过随手摆弄一下,匣中机关吱吱作响,无数人向往的、渴慕的、觊觎的传国玉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暴露在世人眼中,美玉无瑕,比萧赞此刻的脸色还要白上三分。
方无道手上托着碧玉盒,走近前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直接将玉玺交给沈孟虞或者皇后时,却见他走到一半忽地一转,却是径直来到方祈面前。
“这是你的东西,师父交给你,你想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从来未将此等俗物放在眼里的盗圣此生头一回为权势折腰,单膝跪地,郑重其事地将玉玺奉于自家徒儿面前。
一殿默然中,陈皇后抱着太子,刚想说些什么,只是原本与她结盟的沈孟虞却在此刻忽然出手,不知何时染上殷红的衣袖挡在她面前,袖底寒光一闪而过,陈皇后心头一凛,再不敢出言置喙。
方祈没想到师父会做到如此地步,持剑的左手微微一颤,青锋脱手而出。一旁萧赞刚想借机逃脱,却被方无道狠狠剜了一眼,周身上下被强大气场封锁的他被迫束缚在原地,嫉妒到几近滴血的眼睛只能愤愤不平地盯着那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呆愣在那里,过了半晌,才伸手拿起玉玺。
玉玺乃国之重器,分量不轻,方祈右手有伤,只能用双手捧着,就连指尖都在颤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转身,向着大殿深处还陷在昏迷中的齐妃双膝跪下,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随后起身,一步一步上前,来到执着诏书的沈孟虞身前。
他从沈孟虞手中接过诏书,提起玉玺。翰墨为证,朱砂做鉴,任稗官野史如何将这段真相流传后世,正史之中无从得见的那一名小贼名讳就此湮没,不必提起,亦无需记得。
“我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
沉甸甸的玉玺嗡然坠落,擦肩而过的一瞬,方祈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