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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山雨欲来 ...

  •   沈孟虞昔日上清凉寺请求皈依佛祖时,曾言除为父鸣冤、助沈氏一族东山再起外,其余万般,只如云烟过眼,一切索然,故白度禅师虽有心劝他勿要如此早下定论,却最终拗不过他态度坚决,只能依他所求授他居士戒。

      受了居士戒后的沈孟虞抛却一切眼色耳声,一言一行更像佛门清修苦行僧,为自己定下诸多规矩,不越雷池一步,亦不看池外风景一眼。白度禅师看着沈孟虞佛法愈发精进,只是身上的烟火气越来越淡,真心渐渐隐去,他身为长辈无法劝阻,也只能惋惜。

      所幸,就在沈孟虞即将放下一切前,还有方祈突然出现,将他拉回人间。

      “……昔日我曾因他的身份特殊,隐瞒颇多,甚至于有利用之嫌,这是我做错了。即使他无心于此,我也应将一切真相告诉他,让他自己做出选择。他想做什么,我陪他做,他想要什么,我帮他夺,哪怕他会因我的欺瞒恨我气我,我亦无怨无悔。”

      白度禅师听着沈孟虞将他和方祈相识的经历娓娓道来,直言自己愿听从心声指引,重归烟火表白心迹时,只觉得百感交集。

      “先师德韶曾言,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古人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是也。无论立于片瓦星颗砾之间,抑或红尘青山之外,随处即可开悟,”他叹息着道,“如今你能在人间世觅得自己此生所求,认清本心,佛祖也当含笑。”

      “你既然已经悟了,那此处便不是你长留之所,我送你下山吧。”

      说罢,白度禅师施施然站起身,只向沈孟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勿要耽搁,早日还归才是。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且慢!”

      方无道气势汹汹地推开精舍大门,大刀金马地用身体堵在门口,一副不打算放人的模样。

      沈孟虞惊讶地看着凭空出现的方无道,还有些发愣:“盗圣前辈,您为何会在这里?”

      方无道当日被沈孟虞以方祈的身世威胁,一再退让,最终只守住一年只偷一样宝贝的底线,即使对沈孟虞这拐带自家小徒儿的狐狸精恨得牙痒痒,也只能约定在明年开年后入宫偷人,帮助他澄清当年真相。

      只是他不喜金陵城中乌烟瘴气,遂在和方祈打了声招呼后就来清凉寺里寻故友玄镜下棋,一待就是数日。没成想今日他晨起在寺中练习轻功身法,竟发现沈孟虞也上了山,还在白度禅师面前亲口坦白心迹,他在屋外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墙角,心中对沈孟虞的印象改观不少,这才忍不住从阴影里跳出来堵人。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方无道挑眉,只反手关门,将二人又推回屋中,“我先前只答应过你年后再帮你入宫偷人,如今离新年还差几日,我就是在千里之外也不算违约,你小子凭什么管我?”

      说罢他忽然顿了一下,脸色一变的他箭步上前,直接出手揪住沈孟虞衣领:“不对,你是真打算将一切告诉他,包括他的身世?你不是答应过……”

      沈孟虞反应不及,被抓个正着,一旁白度禅师见势不对,正打算上来劝说两句,分开他们二人,却见沈孟虞只是迎着方无道愤怒的视线抬头,眼中虽有歉意,却意外地闪烁着更加坚定的光芒。

      “对不住前辈,此事是我食言,但方祈他有权知道所有真相,”沈孟虞道,“前辈您是世外高人,俗世里王侯将相在您眼中不过尔尔,您教给方祈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道理。故前辈您之所以不愿告诉方祈昔年真相,并非是因这天差地别的身份,而是怕他一夕之间知晓自己曾被生母那般狠心地抛弃,备受打击,从此留下阴影对吗?”

      方无道上无父母,下无妻子,身边只收了方祈一个徒弟,对于自家小徒儿,即使表面上一脸嫌弃,心里还是护着宠着,只恨不得他远离一切腌臜事,平安快活地过完一生。

      他将沈孟虞开头的一番吹捧收进耳中,却只是手上放开沈孟虞衣领,沉沉脸色未变:“你既然都知道,那为何还要这样做?”

      沈孟虞理好襟口,从容道:“因为您错了。方祈他虽单纯心善,心智却极为坚定,行事虽有些出人意料,但实则看事认人自有眼光,心思清明透彻,洒脱豁达。他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亦有自己的行事之法,足以自己承担一切。我相信他必不会为前事所累,您身为他的师父,难道不信他吗?”

      他身为方祈的师父,十几年朝夕相处,对自家徒儿的了解难道还没有你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多?

      方无道本想这样回顶沈孟虞一句,然而他转头一想,忽惊觉方祈这半年间身上的变化竟全都与沈孟虞有关,饶是他前一刻再怎么信心满满,此时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趁着盗圣怀疑人生的当口,沈孟虞抢身上前,试图绕过这一尊门神推门出屋。他为求通悟,在山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此时只恨不得能在顷刻之间还归家中,将满腹心意说予方祈。

      “你……你小子给我站住!”方无道憋了半晌,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反驳沈孟虞,他愣神中被沈孟虞捉住空隙,直到沈孟虞已拉开屋门,一脚跨出门外,他即使心有再有千不甘万不愿,也只能认输服软,回身将人拦住。

      “格老子的,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说什么?”方无道骂道,“不过你就这样回去,口空无凭地告诉他身世,有谁会信?罢了罢了,我算是服气你们两个,我的名声也不要了,你跟我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方无道说罢气势汹汹地转身就往外走,沈孟虞听他说得严重,脚下也是一顿。他与白度禅师对视一眼,思虑再三,也只能先压下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心,紧随其后。

      他们绕过寺中星罗棋布的殿宇禅房,避开一众往来僧侣,最终行到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塔前。方无道此时再没有隐蔽身形,而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叩开佛塔紧闭的大门,他与那守门的沙弥说了两句,确认过玄镜禅师此时正在塔中禅定,他转身招呼沈孟虞二人一句,也不说来意,只径直踏上塔中曲折盘旋的楼梯。

      从来不沾俗务的玄镜禅师竟与昔年旧事也有关系?沈孟虞诧异,他转头看看白度禅师,却见白度禅师也是一脸茫然,似和他一般也是头一回知道此事。

      沈孟虞心中的疑窦越滚越大,他想了想,只得跟在方无道身后拾级向上,往那愈发逼仄的塔中行去。

      佛塔是住持参禅之所,并不向外人开放,此时塔内一派寂静,沈孟虞自上了楼梯上踏过,甚至能听清因足音震颤导致的木屑纷飞之声。为防火患,无人的楼层中不燃膏烛油灯,唯有从天光从楼梯拐角的高窗处射入,几经辗转,昏昏地照在生漆剥落的栏杆上,塔中的一切都泛着古旧而苍黄的色泽。

      直到盗圣推开第七层佛堂的大门,强光刺目,一切豁然开朗。

      “老秃驴,我来找你取回先前放在你这儿的东西。”方无道率先踏进佛堂,对一寺住持的称呼一点也不客气。

      正站在窗前为净瓶换水的灰袍禅师闻声回头,在看清方无道身后跟着的沈孟虞和白度二人时他手上颤动了一下,一枝枯梅脱手而出,落在窗外。

      玄镜禅师将其他几枝梅花插好,转过身来,他的脸上褪去平日严肃,只留下一副似悲似喜的神情。他双手合十,先向堂中供奉的佛像虔诚一拜,这才开口问道:“阿弥陀佛,你最终还是决定不再瞒下去了吗?”

      方无道回头一指沈孟虞,摇摇头道:“你我昔日一念之差,无意中搅合进这庙堂之事时,不早就算到了会有这一天吗?无论是你佛家所说因果报应,还是我道家所言天行法度,我们装了十七年世外高人,总还是要还回去的。”

      玄镜禅师默然,又过了半晌,就在沈孟虞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再进一步问清这云里雾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时,只见玄镜沉沉一叹,忽然从桌上的佛龛里取出一座用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四角方盒来。

      锦缎揭开,露出内里包着的嵌宝莲花宝函,白度禅师眼尖,一眼认出这乃是昔日供奉佛祖舍利的鎏金银宝函。

      他震惊地看着玄镜,又看看与自家师兄乃是莫逆之交的盗圣,一个荒谬的猜测到了嘴边,令他忍不住低声惊叫出来:“师兄……这不是先前送进宫的佛骨舍利宝函吗?为何会在你……你……”

      白度的话没有说完,玄镜却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一手按在宝函顶部錾刻精美的银莲蕊心,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从不离身的宝函钥匙,他没有打开宝函,而是将钥匙放到身旁的桌上,闭眼低声解释起当年的来龙去脉:“昔年先帝盛宠齐妃,知齐妃有孕,特意从清凉寺中请了佛祖影骨一枚入宫,铸成玲珑舍利锁相赐。那时我修禅入了迷障,只道妇人不配供奉佛骨,对先帝此举心中愤愤,遂生出贪念,暗中托方兄入宫窃回舍利。”

      佛家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玄镜禅师虽未亲身入宫盗窃,但万事由他而起,生出偷心,便已是破了盗戒。白度与玄镜同出一门,向来尊敬这位早早接过住持衣钵的大才师兄,然而直到十七年后,他才知原来这位看似完人的师兄背后竟还有如此隐情,万般惊骇之下他不禁后退两步,靠着身后的供桌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沈孟虞也是头一次听说玄镜禅师与盗圣昔年的合谋,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座闪着金光的莲花宝函上,沉吟片刻,转向方无道提出疑问。

      沈孟虞道:“若是盗圣前辈您与禅师合谋盗宝,那为何事后未在江湖上漏出一点风声?昔日舍利失窃一事震惊朝野,引起轩然大波,宫闱流言皆称是齐妃所为,前辈您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牵连他人,又为何会让齐妃为您背这个骂名?”

      沈孟虞此话问得诛心,方无道放下手中正在摆弄的梅枝,苦笑两声,赶在玄镜帮他解释前自己主动开口。

      “此事是我的错,”方无道说,“我那日盗得玲珑舍利锁后又恰好撞见齐妃弃子的一幕,只忙着救下方祈。后来知道我山上来与这老秃驴会和,才知山下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已成定局,我若此时将舍利一事宣告天下,必会牵连出先帝遗腹子之事,我不想惹那么多麻烦,故才和老秃驴定计,选择秘而不发。”

      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被带进坟茔,所谓真相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方无道昔日入宫盗宝,本是为留名炫耀,谁料世事无端,偏偏被他碰上那一场改朝换代的翻覆,他在这世俗的权力倾轧面前选择了退让,然而他最终还是要到这俗世中来,亲手揭开一切的真相。

      “拿来吧,是时候该还了。”方无道叹息一声,一手摊开在玄镜面前,示意他将那枚玲珑锁从宝函中取出来。

      然而玄镜却只是将那宝函摩挲数遍,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舍利不在我这儿,我已物归原主,”他没有看方无道,只是迎着沈孟虞恍然大悟的视线,轻轻颔首,“就是那一日临走时我交给方祈的那枚长命锁。”

      长命锁,锁命长,先帝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全都寄托在这一片小小的金锁上,然而谁料阴差阳错,这一份心意竟在十七年后才重新回到它本应归属的主人身上。

      “什么?你这老秃驴竟自作主张把玲珑锁还回去了?你他娘的这些天怎么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是不是朋友……”

      那边方无道骤然听闻舍利下落,气得直跳脚,这厢沈孟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左臂,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反而愈发坚定了要将这一切告诉方祈的决心。

      “盗圣前辈,事已至此,我们尽快下山吧。”他出言制止了方无道骂骂咧咧打算和玄镜过招的打算,向二位禅师点点头,先一步踏出佛堂。

      方无道答应过沈孟虞要帮他澄清真相,即使心中对这摆了自己一道的老友还有气,也只能暂时收手,先处理方祈的事。

      然而他们二人才从昏暗的塔内走到已上中天的日光下,老远却见沈家的下人沈安正急不可耐地在屋檐下乱蹿寻人,看那架势,似乎已经把清凉寺的每一块地砖都翻了个遍,就差再上房揭瓦了。

      沈孟虞从未见过沈安如此慌里慌张的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刚欲开口叫住沈安,不防沈安扭头看见他,眼中一亮,一个猛子扑过来,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将京中变故说予他们二人。

      然而即使他的声音压得再低,沈孟虞听在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不好了郎君,今日辰时杜姑姑拼死派人从宫中传话,只道冷宫事态有变,陛下要对齐太妃娘娘动手。方小郎恰好听闻此事,他担心太妃娘娘安危,已先一步入宫救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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