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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后来呢?师祖?”虎头虎脑的小徒弟背不下基本功,滴溜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趴在老人的膝头缠着他说明道清,“他真给您去挖桔子树了?”

      老人慈祥地抚过徒孙的头顶,笑了一笑:“小子,读过朱自清的《背影》吗?”

      自小逃课逛相声园子的小鬼自然一愣。

      “没文化,叫你用功你偏不学无术。”老人二郎腿一翘,长衫一掸,矍铄的眼中依稀可见昔年审时度势的精明,“什么橘子树,那是‘叫爸爸’的别称。”

      小徒孙:“……”

      徒弟适时过来,撵走了贪玩儿的小鬼,欠着身,恭恭敬敬地朝老人鞠躬:“师父,该登台了。”

      是了,登台,登台。

      滚滚浿江淘不尽千古英雄,乱世终了,始于奉天城头的隆隆炮声。

      群雄并起,征尘渐落。

      声声喟叹之中,繁华凋落复又兴明。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准将军见太平。

      有人青史留名,而其余世人,匆匆忙忙,浑浑噩噩。

      而今已是八十年后。

      大帅成了历史书里的人物。

      说相声的还是说相声的,虽然也磕磕绊绊混成了“泰斗”。

      好像只是一个恍惚,那些岁月就已经倏忽而过了。

      他在徒弟的搀扶下,并不矫健也不算颤颤巍巍地走到舞台中央,念完一段儿定场诗,掐好了时间摔对了醒木。

      相声正文未出,台下已是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九十八岁高龄的老相声艺术家,最后一次巡演到此,轰动了全城。

      最低票价高达998,愣是一票难求。

      “奉天我来过好多次,最初我就在这儿说相声,这儿可是我的福地!”老艺术家抱拳致谢,“感谢诸位父老乡亲。”

      观众热烈鼓掌还礼。

      “不是我说,你们可比以前的观众好糊弄多了。”老艺术家一本正经地感慨,“老式年间,我去帅府说相声,就会一定场诗。那家伙,台下有往上楔砖的,有往上突突枪子儿的……说一段儿相声能赚三间瓦房,还附带一军火库。”

      台下笑声震场。

      老艺术家静了一静,对徒弟点点头:“那会儿赚的可比现在多。”

      观众笑声更高一浪。

      ……

      “我还给大帅当过幕僚。”

      “是吗,您出了什么好计策?”

      “那肯定是好主意,当初气的全城的小鬼子都在骂娘。”

      徒弟颇感兴趣:“是吗?那您可得跟我们说说。”

      老艺术家偷偷摸摸:“我跟大帅说,给小鬼子们安排食宿——吃饭的隔壁全是厕所,住宿的地方都没茅房,逼得小鬼子们没办法,都去菜地解决,解决完了回桌吃饭,这下儿好了——”

      “好什么?”

      老艺术家笑得挺坏:“刚才熟悉过的菜,都热乎的,全在桌子上。”

      徒弟做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接了一句:“那他们是得骂娘。”

      观众皆是愉快的嘘声。

      ……

      舞台明亮,灯光璀璨。

      乱世枭雄的恩怨情仇,在时光的烟尘里都付笑谈。

      热烈的气氛持续到尾声。

      演出结束,曲终人散场。

      老人坐在后台,喝着刚沏的普洱歇嗓子。

      散场的人群传来观众的议论声。

      小年轻儿不知天高地厚,嬉笑中什么都敢说。

      “听说高老以前给大帅当过那个?”

      “胡传的吧,高老为人口碑还行。”另一个吊儿郎当地接到,“再说了,古往今来,大帅有抢唱戏的,有抢演电影的,有抢唱大鼓的……哪个把说相声的抢回来摆床头?”

      另一个沉吟一番:“也许这大帅口味重。”

      年轻人嘻嘻哈哈哈地走了,徒弟掀帘子进来,正听到这一句,退不出去进不得,只能站在阴影里,看老相声泰斗若有所思。

      半晌,老人道,“我真叫大帅抢回去过。”

      徒弟见他并无愠色,想来老人一辈子风风雨雨,什么没见过,不至于为顽童两句胡说走心,这才凑上前来赔笑:“您说过。”

      老人并不答话,只是自言自语:“大帅啊……这些真事儿,如今说出来,也没人信咯!”

      徒弟一顿,觉得这天儿聊不下去了,只能转移话题,以没大没小来掩饰尴尬:“尚小楼师爷还在的时候,给我们小辈儿讲过您和师娘们的故事呢,他老人家一直纳闷儿,您一辈子娶过八个师娘,您最爱哪个?”

      “我最爱哪个?”老人接道,“我最爱英雄。”

      徒弟在背后直抖搂手,心说幸亏这会儿没叫记者。

      老人却幽幽又道:“哦……你那个师娘,就叫英雄。”

      徒弟:“……”

      老人又问:“知道为什么我成了相声泰斗老前辈吗?”

      徒弟:“……”

      “对,你想的没错儿——因为我比我的前辈们活得都久。”

      徒弟:“……”

      好俚戏,想得开,没架子……

      近百岁高龄的相声泰斗几乎有一切讨人喜欢的品质。

      但是“讨人喜欢”,似乎也是此一时彼一时。

      那位动辄“妈了个巴子”的英雄,还曾经在他的“品质”下生不如死。

      “明天有安排吗?”老人问,“我想在奉天城走走。”

      “师父想去哪儿?”

      “大帅府。”

      ——————————————————————————

      大帅府第翻新成了旅游景点儿,朱漆大门重新刷过,现代的审美与配色把老人气的有点儿糊涂。

      只有百年前的青石板砖到底深沉了岁月的颜色,依稀看得出旧时的剪影。

      老人转过风叶鸣廊,在回廊边的假山边儿蹲了半天,指给徒弟一个经年风化的窟窿:“这是个弹孔,当年我打的——打偏了,当年我也没摸过枪。”

      这声调字正腔圆,语气活像邀功。

      不仅如此,这位还认定旁边儿的工作人员是认出了相声大师的尊容才无比激动。

      而徒弟觉得,人家小年轻可能单纯想举报老爷子破坏文物。

      高层当年住过的厢房实在够偏,翻修的人找不出什么历史遗迹,干脆将此间改了放映馆,视频短片轮回播出。

      寥寥数句言语,说完了这位爱国将领金戈铁马的一生。

      泰斗不语看完,给视频做出了一句精准的评论——“扯淡”。

      视频的最后,这位总体爱国的将领死于转移物资的途中,但对他转移物资的动机做了一正一反两种猜测。

      “我还能不知道,他转移物资为了什么?”

      当年,大帅在他的指导下,终于学会了耍狠之外的蔫坏损,整得小鬼子怨声载道。

      而小鬼子的憋屈,很快化成了报复。

      战线太长,小鬼子军力吃紧,最终决定以战养战,由于大帅一明一暗,一软一硬的抗争,对方感觉到了这个表面嘻嘻哈哈的大老粗骨子里的硬气,干脆的放弃了招安,直接招来主力,荡平奉天作为基地,以期继续南下。

      双方于奉天城外激战三月,大帅到底兵力不及。

      他南下去搬救兵,对方推脱物资短缺无法发兵奉天,他一怒之下,携全部物资南下,只要求对方尽快行军。

      他就死在这次押运的路上。

      被老人叫来的专家五十多岁,带着瓶底厚的眼镜儿,听相声泰斗抑扬顿挫地说完这段历史,用批判的眼光审视了一番这慷慨激昂:“您有什么依据,说历史是这样?”

      “依据?”老人道,“我当时就在押运物资的车上。”

      奉天的寒冬风雪如刀,炸/药早就埋伏在他们必经的路上。

      那位表面五大三粗实际心细的汉子似乎早有察觉,车队即将驶入埋伏区前,大帅一脚将他从车上踹下。

      你念你的定场诗,我带兵打我的仗,各归各路!

      什么?我抢回来的?不算数!老子看见你的脸就下不去屌!

      往前走?不行,给老子往回走,敢跟着老子崩了你!

      他为这场战争出谋划策许久,虽然多数主意上不得台面,但实在有用。

      他懂他不肯亡国的节气,知他经天纬地只愿做英豪。

      他以为他们尚能算朋友。

      却只等来这临门一脚。

      他从未感受过满心冤屈,负气在雪地里哆哆嗦嗦地走出不远,回头只听见冲天的爆炸声。

      他是军人,前路刀山火海,吾往矣。

      而他从没想过拖着个说相声的百姓送死。

      冰冷的风雪夹杂着滚滚热浪,大帅身边的亲兵悉数死伤,他拖着伤势沉重的大帅不停不歇地走了两天,才把大帅交到自己人手里。

      然而太晚了。

      亲信只来得及召回他的大公子,听他最后的部署和遗言。

      而他的遗言,除了强调怎么干小鬼子他娘以外,居然有一句是给他的。

      大帅说,人生难得一知己。

      愿来生永沐太平,不经硝烟。

      ——这东北汉子拽文不太成功,口音东北味儿太重,以至于这句话怎么听都像“人生难得一只鸡”——这后来也成了他的相声段子。

      那专家乍然听完这一番历史真实,推推鼻梁子上的瓶底:“敢问您是大帅的什么人?卫兵?亲兵?亲信?怎么从未有记录提起过您?”

      “哦,我年轻时是大帅派人抢回府里去的,这屋,以前我住。”

      老泰斗语惊四座,差点儿惊碎了专家鼻梁上的瓶底子——他研究过大帅生平,当然知道大帅抢艺人回去干什么用。

      徒弟吓出一脑门儿汗,老艺术家却直乐。

      “怎么?大帅能抢唱戏的,能抢演电影的,能抢唱大鼓的,不能抢说相声的?”

      “能……能……”

      老泰斗却懒得指教了,“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大帅都说了,人生难得一知己,我跟你说什么?

      奉天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老人踏出庭院,初雪萧萧而落。

      徒弟颤颤巍巍跟出来,怕他摔了,却见老人已经大刀阔马地坐上了副驾,最终只得了一句吩咐“开车”。

      徒弟战战兢兢开出去许久,也不敢开快,生怕这老小孩儿觉得吵架没过瘾,要回去再战五百回合。

      然而他一侧目,却发现老人已经入眠了。

      而一片白茫之中,老人却看见身长九尺、孔武英豪的汉子。

      他站在前方,吧嗒吧嗒抽那一袋旱烟。

      自己走到近前了,对方才一侧目。

      妈了个巴子的!

      说相声的!你这是诋毁老子名声!

      老人没话说,只是笑着。

      恨不相逢,故人入梦。

      瑞雪纷纷,亡者的英魂保佑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

      愿来岁永是一个丰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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