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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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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知觉的时候,闻见空气中有一股老坛酸菜的味道。
没想到死了在阴间也有人模仿汪涵的面。
睁开眼睛,一个陌生人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见我醒了,开口说了一句:“空吧哇。”
什么玩意儿?没想到阴间语言都不通,这是得学外语的节奏。
瑛志站在床尾,道:“终于醒了,海水喝饱了吗?”
我想开口说话,但是刚发出声音就吓了自己一跳,嘶哑得像几百年没说过话一样,勉强开了口:“瑛志我来见你了。”
“见你个大头鬼,”瑛志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我,“醒了就别装死了,起来喝水。”
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死,胸口呼吸心跳都还在,唯一不好的可能是胃里不太舒服。桌边那个“呼啦呼啦”吃泡面的人这时端着碗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还不错嘛全须全尾的。”
“你,你不是之前那个……”我惊讶出声,嘶哑的声音像含了一口几百年的老痰。
坐在床边的年轻男人开口道:“初次见面,我是乔一柯,之前我们通过一次电话的。”
他指了一下吃泡面的小鬼:“他是木忍,我的鬼使,有个喜欢撒谎的小毛病,之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你们……”有太多问题想要问,我一时居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瑛志:“你先把水喝了。”
我“咕咚”灌了一大口水。
上个世纪的时候,周瑛志的爷爷那一辈还是做阴阳先生的。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祖业,十里八乡远近闻名,据说追溯到不知道哪一辈的时候还给皇帝算过卦。传说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名声大噪一时,积下了不知道几辈子的家业。但是到了新社会,人人都信马克思,阴阳风水是四旧,没人信了。家族产业也被一代一代消耗得差不多,周瑛志的爷爷周兰旭就回了老家,当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靠着之前的生意剩下的一点老本,还娶了一房老婆。但不知为何,结婚到了第五个年头,他老婆就是怀不上孩子,求医问药也找不出办法。
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他这一辈才开始的毛病,据说祖上几代都是这样,不仅传宗接代很难,就算生下来也很难活过满月。祖宗说这是因为他们干的这一行做的是逆天改命的活计,窥探天机自然没什么好结果,会惹怒真正的神仙。
给人算了一辈子命的周兰旭算不出自己的命,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有一天他上山砍柴,据瑛志他奶奶说,那天就是跟往常不一样,出门只听百灵叫。周兰旭经过山沟里见到一只通体全白的白鹿,循着那鹿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山沟,闻得一个人类婴孩啼哭的声音,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个啼哭的孩子,那就是周瑛志。
他爷爷为他取了一个“瑛”字,意为美玉,一个“志”字,期望他有远大志向。
捡回周瑛志没多久,周兰旭就得了疾病死了。这死得也很蹊跷,说是早上起来吃了一碗冷饭,下午就上吐下泻,夜间就凉了。死前叮嘱瑛志奶奶说,这是找到了下一代人,他该过去陪先祖了,务必要把这个孩子养大继承家业。
说是家业,其实曾经显赫的周家已经是家徒四壁,靠瑛志奶奶种两亩地吃饭,后来周瑛志上学还是政府补助的学费。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直到那一年瑛志学校忽然来了消息说他死了。
乔一柯道:“我的师傅是周家先祖至交,奉他之命回中国寻找周家后人。”
“这么说……”我清了一下嗓子,看向瑛志,“你还活着?”
瑛志翻了个白眼:“我要是还活着怎么还会是这幅模样,你都成中年大叔了。”
“准确地说,”木忍放下面碗又拿起果盘里的一个苹果,“他现在跟我一样,半人半鬼。”
“这是我宗的一种秘术,”乔一柯解释说,“能够将人的魂魄保持在一定的状态,用来役使鬼界的生物为己用。”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是很懂。
说实话我小时候就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毕竟当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时候,你也不会多唯物。这种情况随着我慢慢长大,能看见的越来越少,前一段时间我甚至已经相信那些鬼怪全是我臆想出来的产物了。此刻我以为死了多年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一个自称鬼使的半人半鬼和一个阴阳先生在我面前大谈玄学,我实在是无法一下子全部消化掉。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相信的样子。”木忍咬下最后一口苹果,把果核扔进垃圾桶。
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第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不说出这些呢?”
木忍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像是忽然有了活气:“逗你玩儿呐。”
“木忍很顽皮,之前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乔一柯替他道歉说,扬手翻出一道符咒将木忍“啪”地钉在了墙上,跟一拖鞋把蟑螂拍死在墙上似的,木忍就一动不动了。
但是还能说话,他嬉皮笑脸说:“嘻嘻。”
“那,乔一柯先生是吧?”我道,“我曾经给你打过电话,为的是确认之前被袭击的时候救我的事情,当时你为什么不说出真相呢?”
“是我让他别说的,”瑛志站在床尾抱着胳膊看着我,“唐城你可真没良心,这么快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木忍在墙上说:“不快哦他都变成欧吉桑了。”
没人理他。
我低声道:“你才是,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就算你变成鬼也好,半人半鬼也好……”
“别装深情了,我死之前你还不是照样想把我甩掉。”瑛志还是神情冷冷的,话里也掉着冰碴子。
我说不出别的话:“对不起……”
“哼,”瑛志笑了一声,有点嘲讽的意思,“我……”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乔一柯扬手又是一道符咒封住了木忍的嘴,很平静地说道:“少看点少女漫。”
然后转向我,看了一下手表说道:“比起这个,唐先生,这间钟点房时间要到了,超时要加钱的,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详谈?”
我才留意到我们待的地方是一家旅馆,于是即刻就翻身下床了。
胃里也不再不舒服,喝了温水之后已经好了很多。大概就是多喝了几口海水的原因。
“我们走吧。”
乔一柯解了木忍的封,他立刻道:“小气鬼小气鬼!葛朗台葛朗台!我跟你们说,这个人吝啬到一日元都要记账,每次超市里的减价商品他……”
乔一柯又把他的嘴封上了,说:“你刚刚吃的泡面,宾馆里卖的比外面多两块五,这个月不许再吃东西了。”
乔一柯掏钥匙开门,对我说:“请进。”
“你们就住这儿吗?”迎面一股灰尘味,我能想象到这房子晴天的时候空气里有多少灰尘在飘。
“师傅说,心有高洁身居陋室亦无不可。”乔一柯很自然地在破旧沙发上找了个角落坐下了,好像坐在某豪宅的高级沙发上一样端庄。
木忍:“其实是因为便宜。”
的确是。这里是城北的一个废弃小区,开发商修到一半没钱了,房子又卖不出去成了烂尾楼,周围都是这样一栋栋黑漆漆的屋子,从窗口看出去还挺诡异。
木忍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说:“请用。”
说实话,我现在已经不渴了。更为重要的问题是我从上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已经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瑛志从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一罐什么东西递给我:“只有这个,吃吧。”
我接过这个铁皮罐子才发现是一罐黄桃罐头,蛋糕店里用来做装饰的那种,一罐有个小桶大。
“你们就吃这个吗?”
“没得你挑,”瑛志走到一边,自从我醒来开始,他对我的态度就十分冷漠,“还有菠萝,两种口味你看你想吃哪个。”
木忍轻飘飘地落在我边上,不同于白天他像个活人能吃能走,现在他更像一只鬼了:“那家伙弄了一箱这个,靠吃这个过活,厉害吧。”
“乔一柯吗?”我看向在沙发另一头闭目养神的人。
“对啊,”木忍低声说,“我和周瑛志可以不吃东西,但是他是人诶,天天就吃这个,也不怕防腐剂吃多了变成僵尸。”
“唐先生请自便,我先失陪。”乔一柯突然站起来,说完就往浴室走了。
“他喜欢泡澡,”木忍小声道,“日本人都喜欢泡澡,入浴剂你知道是什么味儿的吗?牛肉汤!那味道太真实了就不怕泡着忍不住喝一口……我有时候总感觉有些日本人脑子不好使……”
他在说什么我没仔细听,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都在独自待在一边的瑛志身上。
他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个子比一般的少年要小一点,脸上有点孩子气。可能因为眼睛比较圆,看人的时候像小动物一样,专注又有点警惕的样子。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了,看我的时候还多了一分陌生,毕竟隔着十年的光阴。
我忍不住想,如果他没有死,我们可能会吵架,但是一定会和好的。然后一起长大,一起上大学,像所有普通的人一样,相濡以沫地度过岁月。
或者如果他没有被乔一柯变成现在这样,早就成为一缕亡魂,那我此刻也就死在海里,追随他的脚步一起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奈何桥边等我,还是根本就饮下一碗孟婆汤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就像我之前那样。
但是没有如果,他就真真切切地在我面前。尽管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木忍不知哪去了。
我放下罐头走到瑛志身边,开口说话声音却是哑的。准备了挺久的话还没说出口,沙哑的声音立刻就能把空气变得尴尬。
“……”我低声清了一下嗓子,“你变成这样多久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的阿加莎的《无人生还》,最近日语版也要拍出来了。”他说了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我根本没关注过这个,只好“啊”了一声。
“英剧版比较长啊,而且比较恐怖,我昨天看了日本的版本,感觉完全不恐怖呢,木忍说因为播放的时间的关系,不是在深夜播放所以尺度有限制……”他慢慢说着,目光看着对面黑着灯的房子。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沉默地听着,听他说完了对日语版的全部看法,最后以“仲间由纪惠还是长得很好看的”结尾。
第二天早上木忍把我的手机抛给我,说是在海边替我收回来的。
我打开手机,只见一连串的来电提示,于是回拨了一个电话给小张。
“唐队,你……”电话那头小张颤颤巍巍地开口。
“活着呢,”我说,“这不是灵异电话。”
他长舒一口气:“那你昨天发那个短信给我??我还以为你真要自杀了,打电话给你你关机,我还跑去你家里,你再不回我电话我就去给你立案了……”
“你就当没看见过那个短信吧。”我打断他的聒噪,看着木忍又拿了一罐黄桃罐头放在我面前,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
“那你到底怎么了?失业中年人想不开要自杀?我跟你讲,昨天你提交疾病证明的那个诊所因为违规经营被查封了。”
我停下撬罐头的手:“吴大维那个诊所?”
“对啊,”小张似乎在“哗啦哗啦”翻文件,“之前是个卖老鼠药的,估计是莆田系出身。”
“噢。”也算为民除害。
“所以你赶快找个正经地方鉴定一下,我就不信你好好的能得什么精神病,“小张严肃道,”我们警局需要你,快回来上班吧。“
挂了小张的电话,乔一柯已经收拾得正正经经坐在了我对面。
“唐先生,既然你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那敝舍就不多留你了。”
这是礼貌地赶我走了。我道:“当然,我这就离开。”
我看向跟木忍一起站在乔一柯身边的瑛志。乔一柯似乎已经看穿我想说什么,道:“我的本意虽然不是让瑛志成为我的鬼使,但是他现在身上有法则约束,必须履行鬼使的义务。”
仿佛我们说的与瑛志无关一般,他既不说话也不看我。
乔一柯将我送至门外,道:“唐先生走好。”
“那个……”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我以后还能来这儿吗?我就是来看看他。”
乔一柯罕见地笑了一下,让他看起来很温和的样子,道:“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对于周瑛志来说,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真的是救他吗?或许他就顺其自然地死去,摆脱掉此间种种不是更好吗?”乔一柯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变成半人半鬼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既不属于鬼道也不属于人道,成为异类,但是他仍然选择这么做,你不明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