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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话 世界尽头 ...

  •   没有太阳,诡谲的赤红色晚霞从低矮的天空漫到贫瘠又荒凉的大地上,砂砾和干枯的杂草被无声的风吹动,四处沉闷、寂静得可怕。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独自站在这萧瑟的戈壁当中,她双眼浑浊,亘久凝望着远方,瘦削的脸颊刻满深褐色皱纹,麻布衣裙到处打着一块块难看的补丁,只有细长的影子投在身旁,仿佛随时都要融入这地方。
      当我们走过的时候,她出声叫住了我们,“啊,年轻人,”她说,“你们去哪?”我偏头望向泽斯,他靠近过来,裹紧我脖子上围的毛皮,于是她又说,“你们有水,有吃的吗?我又渴又饿。”
      我们给了她两个馒头和小半壶水,她伸出干瘪的手颤巍巍地抓起来,把其中一个放进围腰的兜里,拿着另一个边吃边不住地瞅我们。
      “我有多久没见到过人了,”她说,“你们要去哪里,年轻人?”
      泽斯冷着脸拉起我就走。
      “哎,年轻人,陪我说说话吧,”老妇人急忙可怜巴巴地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陪我说说话吧,”她哀求地看着我直抹眼睛,“好心的年轻人,陪陪我这个快死的老婆子说说话吧,我发誓我不会伤害您的,哦,年轻人。”
      我不知为何会对她一时心存怜悯。
      “泽斯。”我回头喊道。
      “我愿赐福给他。”老人聪明的立马双手向泽斯托起拐杖。
      泽斯站住警戒的打量过她一阵,最终让步:“不要离我太远。”
      我拾了一大捆干草和还没腐坏的树根,让泽斯生起火,把粗腌的肉切成小块,用剑挑着放上面炙烤。老人独坐在一旁,并拢双腿,呆怔的盯着噼啪作响的柴堆。
      她叹了声气。
      “我无法把我的痛苦直白的宣诸于众,因为那是藏在我灵魂深处的、不能违逆的命运。——命运,多么可怕的东西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命运让我走至这一步,还是我走至了这一步才有了命运,噢,您一定读过俄底浦斯的故事吧,我就是一个被命运摆布的人。”
      “我找不着适合的词来形容表述,让您理解我所感受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也难体会,只有那种冰凉的绝望和恐惧烙印在我心头,我像被坚韧的罗网缚住,我试图张嘴叫喊,我想锤胸大哭,歇斯底里的发疯、咒骂,但是,我一样都办不到,我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尽管我都悲伤得快要昏过去。”
      老人勾腰两手抱上了膝盖,火光晃动着她的影子。
      “你遇见了什么?”我问。
      老人木然的扭转眼珠看我。
      “我第一次在一座崖顶醒来,风很冷,四周漆黑,那时的我年轻、漂亮,有一头让人嫉妒的长发。我不清楚自己是谁,只觉得原本应该死了,可是我甚至来不及高兴,又被巨大的紧迫死命攥住——末日来了。我赤着脚急奔下山,我隐知有一个人能拯救世界,我不认识他,但如果我碰着了一定能够认出。我跑啊跑,还没跑到山腰,世界开始崩溃,暴虐如同瘟疫喷发,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
      “我摔倒了,爬起来,茅草划伤了我的手臂和腿。我穿过街道,挤脱蜂涌逃窜的人群,我踩着一路尸体,终于赶来一个院子前,那院子砌着围墙,里面的灯熄了,寂灭得没有一点声音。”
      “我走近去推门,门一碰立马掉了,浓稠的腥气迎头扑鼻,我抱着的最后一丝希望落空,院子中央载了一棵树,整棵树已经染红,枝丫上挂满了碎布条、肉块,地上、墙上,随处都是血,流动的血,凝固的血,殷红的血,乌黑的血,才刚有一场多惨烈的恶斗。我什么都未能改变,我来晚了一步,只一步,院子静悄悄的、阴森森的,他死了,救世主死了,我连他的面也没见着,他就死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又从原先的地方醒了过来,我一分钟不敢耽误,冲下山,直往院子跑。我注意规避阻绊的石头、荆刺,计划着更快捷的路径。我没有来晚,我看到了那人,他站在一旁,正闲适的观探。我顾不得解释,强行拉他离开,否则他将死于这里。”
      “他是一个有深远影响的领袖,英俊睿智,我告诉了他即要发生的可怕事实,请求他召集民众立刻迁徙,灾难会马上降临,通讯会被扰断,单个的力量根本无足抵抗,我们必须联合更大的城市,全面争取为人类保存一点血脉。他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听了我的劝诫,把人组织起来。”
      “我们的人很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他们丢三落四、闹哄成团,带着笨重的家什、牲口、板车等等,不像是逃命反像去郊游。我焦急万分,只好来回喊话,试图说服他们快走,但他们嬉笑的浑不在乎,看我仿佛低劣的骗子,我不能真拿皮鞭抽赶他们。”
      “路上终于有人出现了异状,他们身体莫名长斑,斑点会迅速扩散、腐烂,紧接眼白全翻,呲牙乱咬。我知道其实长斑的人早已经死了,古代称作丧尸,可他们仍旧不肯信我,直至我赌咒发誓、放言恐吓,他们才勉强同意把这些人关去队伍后面。”
      “我反复警告、训喝他们,不要接近囚笼,不要触染污源,一旦有病症必须立即通报,他们当面应承我,背脸照样一套,我心惊胆战的巡视、日夜不息的防备,结果有什么用?我阻止不了。”
      “我们要经过一条隧洞,隧洞内满是蠕爬的巨型蛆虫,每个比车厢还大,身体肥胖白嫩,它们埋头专注赶路,没多余理睬我们,不弄出声响,我们就能安全从蛆虫腹足的间隙中走。所有的人都一同轻缓了手脚,自觉守序,我以为我胜利在望,命运却又一次嘲笑了我,一个小孩突然半途抽搐、嘶吼,指甲硬化变长,显地救不回了。我劝他们趁早烧掉或者隔离,但他们不听,他们仇恨的目视我,说孩子分明还活着,怎能凭我空口滥行,责难是我招来了邪秽想谋害他们。我毫无办法,没有时间了,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他们排斥我、孤立我,我清晰的可见既定的未来。”
      “越来越多的人死了,从最先的那个小孩咬了他的母亲,之后他的母亲咬了边上帮衬的邻居,他们转头扑向人群,一个咬一个,牙齿沾着血和筋肉,末日还没有来,人都死光了。我心痛如绞,而对我的折磨远不及结束,我甚至不能干脆的随他们一起死了,——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我不顾一切的直奔下山,刚跑半腰,他却出现了,我怔然地望着他,千言万语似乎瞬间梗进喉咙。他抓着我的手,让我坐到草丛中,捧住我的脸细吻,他说‘别怕,我知道。’我想我前面的两世或许只为了这世的相遇,所有的焦惧、无助和委屈被他一声安抚。我欣快接受了他的示爱,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果断大力召集民众,阐明厉害,把他们整顿编制,轻缁速发。我们平稳通过了隧洞,沿着盘虬的公路迁往另个城市,指南针失灵,有一名祭师预卜方向,那是很高挑的女人,涂抹着厚粉,持一根法杖,浑身刻薄冷漠,她不喜欢我——她的眸底深藏嫉妒。”
      “我们走了五天,中途一部分人因疲惫、饥饿脱离,并且再也没有回来。水源枯竭,我们靠捕捉昆虫和挖掘草根煎熬,队伍萎靡不振,稀拉的拖长数里。我游说他们聚拢,否则一旦被切断,不能前后照应、逢迎变故,我口干舌燥、心同火焚,但他们连眼皮也不抬。”
      “我害怕的事情不久发生了,附近的乡镇成片沦陷,涌现出大量的丧尸,循着气息朝我们包抄过来。我受惊恐的人群冲散,又随他们四处逃窜,我晕头转向,才发觉早偏了原路,我的腿跟浇铸了铅一样,肺叶炸裂般难受,而后面的人正一个接一个赶超上来,我全然绝望,我预感这次我不会重新醒了。我彷徨无措,假如结局没有改动,所有人始终都要死掉,那我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惩罚我吗?”
      她把脸埋进膝间,“我看见了一座木屋,一座掩在山丘当中的木屋,我只能赌,赌房子足够结实、赌丧尸不够聪明。我拼了命往木屋边跑,和我一起的还有十来个人,木屋非常破旧,落满灰尘,已经荒弃了好些日。我们搬来家具阻挡门窗,用衣服废纸塞紧缝隙,很快丧尸密密麻麻的翻越了土坡,成千上万,我隔着墙壁嗅到了浓烈的恶臭,地面急促震动,整个木屋像被洪水围绕的孤岛,丧尸前仆后继的疯狂撞击,不停抓挠,张嘴咬,我们的防御随时将临崩溃。”
      “有人压抑着低泣,有人失血昏迷,有人拿刀插进自己的肺管,有人解了腰带悬挂横梁,有人蜷缩角落里悄息的冷了。——我不想死,我不甘心,我那么辛苦的一路熬来,凭什么要认?就算死我也决不沦作丧尸!”
      “我说服还能动的人准备奋力一搏,我的丈夫出现了,他站住朝木屋遥望,身旁跟着祭师,正从丘沿经由。我不敢贸然发声,我爱他,他同样深爱我,我笃信他不会置我不顾、不会轻易舍弃他的属民,又企盼他立即离开,他单人独马,怎么救我们呢?他势必得召集成倍的人手、牺牲更多性命,里应外合才可能换取我们生机。”
      “哈!我本以为如此,他是高瞻的领袖、是大众所期,他定做不下因私情陷难别人的事,但他是我的丈夫、我仅有的依靠,他也断不肯任我一个人孤处绝境,不求苟生,惟愿共死。我万万没有料到,祭师不过训责了几句话,竟凭几句话他迟疑了,悲恸的背转脸去,随后两人一起并肩走了。”
      “我明明就在这里啊,那个女人撒谎,我还活着,这里还有人,他居然听取了谗言,甚至不来亲眼认证。”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半天,外面的丧尸终于撤干净了,木屋的人只存余三个,一个疯癫了,一个失神落魄。我推开门,沿着前头留下的脚印走,我想我会追上队伍的。”
      “我滴水未进,从清晨走至傍晚,终于能远的望着垫尾的几个人影,他们疲惫的拖住双腿,拐入公路弯内。我喊他们等我,但他们丝毫没有停,我陡生一股恐惧,我急忙朝他们消失的方向跑,跑出数百米,四肢便胀痛酸乏,我又扔掉太重的用物,铜壶、勺筷、围巾、棉外套、火机,最后是肉干、葱饼、糖果。我甩脱长靴,漫天血红的霞云逐渐笼罩荒芜的大地,当我踩及公路中段,天空和大地轰然晃动起来,像要碎了一般,瞬间我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末日,大地倾斜、苍穹将覆,而我付诸的所有努力简直可笑。”
      “你一辈子绝不会想看到那样的场景,人多渺小,天地却巨硕无边,浩瀚浑厚的威势下,你再聪慧显贵也比不如一颗砂砾,你一切的感情都衬得轻薄,灵魂剥离体外,你的心头不悲不喜,双眸映照山崩海枯。”
      “劲风刻刀一样残暴肆虐,卷飞泥块、草木,我站立不稳,用手死命抠住夹缝,伏趴公路。骤缩的气压让我口鼻充血、耳朵嗡鸣,我快昏厥时,我觑见破裂的天空和颓败的大地震抖着急遽接近,就在它们相撞的一霎,光影交错,倒换了位置,那不是我能窥视的,只一眼,我便彻底坠入了黑沉。”
      “我重醒转来,天复平静,大地一片祥宁,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所有的人全不见了,没留半点痕迹。我不知道我该继续往前抑或原路折返,他们已经等了我很久,可他们是走前边等我,还是停后头等我?会不会当我回去,他们从屋内笑迎出来?又会不会我当途经一个村落,认着几个似曾的面孔?”
      火堆烧至了余烬。
      “你是那个祭祀。”我开口说。
      老人露着更为迷茫的神情。
      隔了半晌,她低喃问:“那她呢,她在哪?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死了还是活着?前面是哪里?后面又通向哪里?哪边是左、哪边是右?——我要往哪儿走?”
      我无法替她回答,就像我不能体会她痛苦的万分之一。
      当我和泽斯离开的时候,她仍久久的、久久的佝偻着背伫立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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