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话 冰窖 ...
-
那天,我们途经一座很有些了年头的府邸,府邸位于镇子中心,虽然受不住岁月的败落,气势却依旧宏伟。府邸的大堂摆了一口漆黑棺材,屋檐底下挂着灯笼,许多穿麻衣的人面无表情地进出,机械一般站着、坐着或跪拜,他们恸哭但听不见声音,声音被府邸上空阴沉的云霾攥紧透不出来。
我们走至门前扣环,想讨要一点食物和水。跟我们同行的还有个老人,他裹了一件破烂的棉袄,花白的头发长到了泥地,满脸皱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春天即将融化的碎冰里,所有路过的人都只是奇怪的看他一眼便嫌恶避开,仿佛遭遇瘟疫。
于是他叫住了我们。
“我年轻的朋友,请问这是哪儿啊?”
我思忖了一下直言不知,他抬头四处打量片刻,深陷的眼窝很快迷蒙水雾,结成冰花,他又走了几步,无措的跺脚,“这是哪儿啊!”他盯着前面马路上驶过的汽车瞧了好半天,小声问,“这是马车吗?”
我知道他所说的马车就是那种用马拉的车,我并未回答,但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他努力抻直腰杆眺向沉寂的府邸,脸忽而扭曲起来,浑身剧烈抽搐,他哑然张嘴,张到最大,可终究空茫无声,血迹斑斑的双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捂紧胸口像缺氧的鱼一样,许久才从喉咙传来几个间断的低泣。
我知道其实他想哭,可是眼泪不论怎么都流不出,我甚至知道他快要被失落和绝望活生憋死,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立即断气。当一个人受着巨大的远超负荷的痛苦,呜鸣、嘶吼、语诉都是苍白贫乏的,谁也不能感同,相反还越加嘲笑。
我默站一旁,等他平复。
天渐暗了,他佝偻着单薄的脊背艰难的走在路边上,似乎一刹间变更老了,雪花落满他的肩膀和长发,刺骨的风刮来,萧索且凄凉。我看他踩过却没有脚印的地面,不由问道:
“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他抬头悲戚的四面环顾了一遍,自言自语着反问道,“我去哪呢?啊——,我该去哪里?”
这时一辆大巴在远处停了下来,很多人争先恐后的朝内挤,很多人推搡着焦急往外走,匆忙分散隐入镇子当中。老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窘迫的瞅了一会儿汽车,又望了一眼前方延进深雾的公路,伫立原地没动。
我不知道那辆大巴要开去哪里,或许是最近的一个城市,或许就是哪里都不去,只是不停地走在路上,但我还是说道:“我有两块钱。”那是泽斯给我零花的,任何地方通用。
他领会了我的意思,面间踌躇,想接受我的提议,可教养让他保有最后的矜持,“我想离开这里,快点离开这里,我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他两手交叠撑在拐杖上哽咽,“再多呆一会儿我就要难过得死掉,我身上没有这里的钱,我愿接受您的好意,朋友。”
我们交谈的空隙大巴已经开走,只能等待下一辆,他像泄了气般颓坐到草地,默默流泪,又低头用袖口去擦。“我一生当中没有做过恶事,”他说,“原本我也是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出身名门,富有才学,结交的都是王孙贵戚,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厄运突然降临——我获得了一个预言,哈!一个预言!”
“我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邻国求学的皇子,一个是当朝太子,我们三人同进同出,义气相投,那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日子,没有贵贱殊别,没有深仇血恨,我们谈古论今、心无畏惧,彼此满腔赤诚,我想这份情谊会一直持续下去,当他们两个隆登高位,也势必会继踵守护,让两个国家形如手足。”
“这一切都在我获得预言的即刻打破了。”
“我预知到连年大旱,瘟疫横行,饿殍遍地,犹如末日的景象,太子坐在龙椅上垂手享乐,他不知人间疾苦,他遮住眼睛不去看争端四起、堵住耳朵不去听老弱哀嚎,他只相信眼前的歌舞升平,只相信摄政王告诉他的繁华锦簇,只想醉生梦死不问俗事,任由邻国的铁骑冲击边境,一路驰骋,受万民拥护,才终至结束了混乱。”
“我不能把预言说出来,我一旦说出就会失效,会反过来应验。太子是个好人,可他注定成不了一统天下的帝王,他性格儒懦仁厚,缺乏判断,容易受奸佞蒙蔽左右,而皇子对百姓却会是个明君,他将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我看见那全新的时代,科技飞速发展,包容着一切能期盼的品质,富足、公正、安泰,遭遇许多苦难的脸重扬灿笑。”
“我背叛了我的国家、我的家族,我背叛了我最亲密的挚友,我选择了他,在他们两个中间,我选择了他啊!可我忘了,他同样窥觑我的预言,他派暗探抓住我,把我投到地牢,拘禁起来,逼迫我开口。我忍着鞭笞和烙铁,我想总有一天他会醒悟,会放我重归故里,因为我才使他唾手江山。”
“地牢没有光,潮湿又狭窄,我等啊等,日复一日,慢慢的,送饭的次数减少,刑罚跟着停了,最后连看守的人也没有了。我饮着从岩壁浸出的水珠,生吃着老鼠蟑螂的尸体,我一动不动的躺着,满眼漆黑,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稀薄的稻草不能驱寒,我两脚发麻胀痛,牙齿不停打颤。我听见他攻破了我的国门,屠杀我的同胞,将长刀捅进太子胸口,大股殷红的血溅入他脚下的泥土,从四面八方汇聚成河流。”
“我想我有过一瞬间的后悔,我希望那刀捅进的是我的胸口,我希望死掉的人是我,可是我无法后悔,丰碑的背后永远意味着牺牲。”
“我听见胜利的欢呼,听见虔声的颂赞,我听见他被两国拥上帝位,昭告大赦、实行新政,我听见高楼林起、朝市喧闹,唯独我被彻底遗忘在了角落。”
“我又听见马蹄辗转,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跌荡,他们从我头顶轰隆跨过,奔近跑远,余留一地残垣断壁又重整迁居,没有人再记得我。”
“我做错了什么?”他抱拢膝盖拿手背去止眼泪,“我想要问他,我想要知道为什么。寒气加重了,像浓雾一般侵吞四周,朝我逼近,我很清楚寒气一旦触身必死无疑,而人就是这样,总不甘愿死,哪怕死远比活着容易。我摸索着沿墙往内挖掘,用垒起的泥块阻挡寒气侵袭,我的手指磨破了,血干了,不分白天黑夜,不敢一刻有停,可等我终于挖通坍塌的洞口,拼尽全力逃了出来,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属于这里。”
“您看见了那座府邸吗?”老人抬头眺望向青灰屋檐的上空,“我记得当中的点点滴滴,外面的街还有以前的残影,如今物似人非,他们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他颓然的垂下眼吁声,“我的脚要结冰了 。”
大巴从深夜驶近,停靠到路边,老人站起身,拍打掉衣物沾染的泥尘,跟我告别:“谢谢你。”
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看见寒冰很快沿他走过的地面生出。
永不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