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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楔子
      春分一过,国子监的梨花都开了。
      日头很暖,洒在人身上,一身的清寒冷厉都汰了去大半。年轻的监学生们躲了一整冬的懒,见日头好,皆收了懒骨,搬出书来,在梨花树下放了绒垫,津津有味地读起了经书来。
      院子里不同于清寂的雪日,此时处处生机勃勃,一派葱茏与随意。
      杨晏歌抬了下眼皮,复又将书卷盖在了脸上。暖洋洋的天光洒在他青白的衣衫上,似将他一身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耳边鸟鸣清响悦耳,眯眼小憩一时半会,倒也惬意十足。下方传来朗朗书声,此刻也成了他躲懒偷闲的天籁之音。
      不过,好梦很快被一声肃厉的咳嗽声给打破了,饶是如杨晏歌这般随意的监学生听见国子祭酒的这声咳嗽,也得赶紧从树上翻身下来。
      树下朗朗之声断了片刻,杨晏歌正从树枝上坐起,随后国子祭酒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杨晏歌推开遮在眼前的梨花,瞅了眼祭酒负手而去的背影。
      “没事儿,遛弯儿。”树下的同袍朝杨晏歌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继续歇息。
      杨晏歌松开花枝,梨花瓣飘落,落了树下同袍发髻上几片,谁也没在意。春日暖风,经常会吹落梨花瓣,没人会在意,没人会觉得漫散春日里这样的风景与众不同。大家都习以为常,在如今的太平天下,一切都显得平常而自在。
      唯一不自在的,是杨晏歌眼角余光瞥见的一抹玄色冷硬铠甲。
      倒回树干上的杨晏歌懒得再起身,他微微侧过头,见阳光下,一个穿着玄色铠甲的少年一双漆黑的双眼正炯炯望着自己。
      少年长得俊朗,杨晏歌判断,等他到弱冠之年,定是威武不凡的将军。脑中刚做下判断,那玄甲少年就收回了目光,似是怕打扰这群生机勃勃的年轻国子监生,少年垂下眉目,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国子监丞的身后。
      “新来的?”杨晏歌纳闷,看少年那一声泠泠铠甲及孔武有力的身躯,倒不像是个会读书的。好奇归好奇,杨晏歌现在没空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他想的就是好好在靠在这梨花树枝上晒晒太阳,睡个好觉。

      第一章识于年少
      玄甲少年来自雁门关,一个了不得的地方。
      了不得是国子监丞说的,但听见“雁门关”时,杨晏歌觉得确如国子监丞说的那般。
      古时赵武灵王为御胡林、楼烦,建起雁门,命名将李牧驻守,以却匈奴。汉武帝时,李广、卫青、霍去病皆于此打败匈奴,这是一个被历朝名将守护的关隘,是大唐极为重要的关卡。能守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了不起的人呢?
      然而,杨晏歌对玄甲少年的初印象称不上好。
      “武德三年,太宗组建苍云军,因玄甲为铠,人称玄甲军。贞观元年,太宗改国子学为国子监,设六学二馆,苍云军与国子监生皆为太宗门下,苍云军让燕小将军来与我等老夫子请教,实在抬举了。”国子监丞呷了一口茶水,笑呵呵地捋髯说道。
      燕卫风到从小就在朔北边关长大,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但他记得临走前薛帅的话,长安不同于雁门关,那里的人,那里的物都有一套说法,薛帅说多余的话不要说,不懂的话不要问,但心中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燕卫风坐得笔直,他思量着国子监丞的话应该是好话,于是他僵硬地抿了下嘴角。
      国子监丞倒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北边来的小将军,与国子监里的学生们不一样,这位小将军话不多,懂规矩,人聪明,一看就好教。何况薛帅书信中写的是教这位燕小将军一些算学与儒学,国子监丞大概也猜到了薛帅的良苦用心。军人嘛,总不能一直不通文墨,不懂天人之理,毕竟打仗靠的一是经验,二是脑袋。
      “本该将你安排在算学弟子那一处安住,但近来学生多,唯有国子学这里还有余铺,你就与杨晏歌同住一处吧。”国子监丞搁下茶杯,笑眯眯地看向站在一旁眼皮耷拉的学生。
      “多谢监丞。”燕卫风真的话不多。
      杨晏歌也没拒绝,他握着一卷书,将人带到了自己的屋子,倒也颇为细致地向新来的同伴介绍了国子监中的规矩。等他一通说完,也不管人是否听仔细了,换了册书卷,走到院外的一株梨花树下,攀着树枝,一眨眼功夫就躺在了梨花树上。
      燕卫风想,杨晏歌是有功夫的。

      国子监学里学的东西对于燕卫风来说着实无趣,因是薛帅的推荐,燕卫风才能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前,将晦涩难懂的字句一个个塞进眼珠子里。
      与他相比,杨晏歌看书的速度相当惊人。燕卫风记得自己初来时,杨晏歌手上拿的是《春秋》,不到三日,他就在梨花树上将厚厚一沓的《春秋》全看完了。
      今日杨晏歌未看书,几个相交不错的好友约杨晏歌去赴宴,燕卫风也被叫了去。
      天宝三年的长安城,是最富饶的国都。
      朱雀大街上,宝马香车来回不绝。女子们头戴幂篱,将俏丽的面容遮掩,却将妖娆妩媚的身姿留在了众人的眼中;胡姬围垆当酒,引得过路人纷纷相往;那沿街次第开着的酒楼里,白衣士子正酣畅淋漓地挥毫泼墨,在惹眼处留下自己的佳作。
      监学生们置身于长安,早已见惯了各种奇妙景物,皆熟视无睹。燕卫风惊讶于长安的奢靡与繁华,每一处皆要瞧上几眼,才会挪动步伐,故而慢了那些监学生许多。
      等杨晏歌发现队伍里似乎少了个人时,他们已快至那乐游原上了。
      “晏歌你看什么呢?”同伴并未留心燕卫风不见了,见杨晏歌忽然停下了步子转头回望,也跟着往下望去。
      熙熙攘攘的长安城,姹紫嫣红,人流如织,连早习以为常的监学生们也不得不再感慨一句——江山多娇!
      “人不见了。”杨晏歌敛眉,目光在那熙攘的人群中挨个扫过,并未发现那张有些英俊,又闷得慌的脸。
      “谁不见了?”燕卫风的存在于国子监来说并不稀奇,加之他鲜少露面,除了与他同住在一处的杨晏歌外,没人会立即想起还有一个年轻的苍云小将军也跟了过来。
      杨晏歌让同伴先去赴宴,自己快步下了乐游原,顺着来路去寻,约莫一小会的功夫,杨晏歌就寻到了燕卫风。

      被少女们围簇着的人少见的面色窘然,他的玄色铠甲上落了一片雪白的梨花瓣,少女们娇羞地指着一树花枝,羞赧地说道:“小将军,能替我折下这枝梨花吗?”
      燕卫风瞧了少女一眼,不做声,腾身折下树上花枝,递给了少女。围在一旁的少女们欣羡地惊呼,又分外仰慕地打量着燕卫风。
      杨晏歌一时蒙了,偌大的长安城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算那打马而过的金吾卫也不稀奇,这北处来的燕卫风倒是个稀奇的人,能引得长安城的贵胄之女们青眼相待。
      不过,也是啊,长安城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唯独这不谙世事的小将军却见不到。
      “走了。”杨晏歌不是个爱煞风景的人,但燕卫风是他带出来赴宴的,迟了不好。故而他远远地站在少女们之外,对燕卫风挥了挥手。
      燕卫风听到了杨晏歌的声音,又瞧了瞧围在身前的少女们,他不忍拂了少女们的意,也不忍耽误了杨晏歌的时辰。燕卫风想了一下,跃上花枝,一脚踏在梨花树上,稍稍用力,皎洁的花瓣飘落,如临雪海,惊艳了天宝三年的长安城,也惊艳了独爱梨花的杨晏歌。
      如雪的花瓣飘来,燕卫风看着宛如沐在雪中的杨晏歌,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他来长安城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
      那一年天下太平的长安城,两个少年初次相识,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的美好而值得期待。

      第二章知于乱世
      国子祭酒曾这样评价过当年还在国子监求学的杨晏歌,他说杨晏歌“聪颖有余而耐性不足”,当时正在打瞌睡的杨晏歌忽然站了起来,当着国子祭酒和众学子的面说道:“祭酒您直说我懒不就行了。”国子祭酒摇头道:“狂生尔。”杨狂生的名号就此传遍了国子监。
      然而在国子监中,就连国子祭酒也只是敢笑骂杨晏歌,因着杨晏歌身后还站着长歌门,以及大唐名相张九龄。
      偏偏,这位受名相及众人看顾有加的杨狂生真如国子祭酒说的那般,落第了。
      落第那一日,杨晏歌的好友们纷纷来劝,但见杨晏歌又懒洋洋地歪在梨花树上躲懒,大家心照不宣地又回去了。
      “也不知那燕小将军是怎么与杨狂生成朋友的。”有人嘟囔。
      燕卫风在天宝四年的春天就离开了国子监,临走时除了国子监丞和几位教习先生外,偌大的国子监只有杨晏歌一个学子来送别燕卫风。在国子监一年,燕卫风秉承薛帅教导,话不多,守礼节,善聆听,在先生们眼中燕卫风很像曾经的儒将裴行俭,可在年轻学子们的眼中,不怎么爱笑的燕卫风难以亲近。
      而杨晏歌,一个懒散人,居然与燕卫风交上了朋友。有人猜测,应该是两人住在一起一年,同窗之谊比较深厚,也唯有杨晏歌自己知道,其实这位燕小将军啊,只是看着难以亲近罢了,至少哄那些高门深宅的少女们,颇有一手。天宝三年春分乐游原上的那一幕,已成了长安城少女们的谈资,无人知其姓名来自何处的玄甲小将军风靡了整个长安。
      “哈!哈!哈!”躺在梨花树上偷懒的人想起了一年多前的时光,没来由笑出了声来。
      坐在梨花树下温书的同窗拍了拍树干,让上面的人别发出扰人的声音:“快温书,不然三年后你又要让九龄公失望了。”
      杨晏歌撇嘴,进士登科又如何?这朝堂哪有逍遥山水自在惬意,何况没有九龄公的朝堂,更不是他期待之处了。
      但杨晏歌毕竟是长歌门人,他不可能忤逆门主,也没有胆子与退隐在长歌门的九龄公对着干。
      “知道了。”杨晏歌打开书卷,脑子里还是一年多前燕卫风在乐游原上踏上花枝摇落梨花雪时的片段。
      何时还能再见呢?

      天宝四年的秋天,凉意重。
      杨晏歌打了个喷嚏,却未停住脚下的步伐。
      今日赴宴,他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他顾不得宴席上的觥筹交错,慌忙辞别,直奔国子祭酒的府邸。
      国子祭酒将信笺压在书卷下,看着满头大汗的学生,灰白的眉头敛起:“不是在御史中丞府邸做客吗,怎这时候来了?”
      一向懒洋洋的杨晏歌收起了身上的那份闲适与懒散,清冷得如同悬在天上的孤月,他顾不得抹去额间的汗水,恭敬地向国子祭酒长揖:“求祭酒上书圣人,苍云军非是贪生怕死之辈,怕是有人故意挑起战事,逼薛帅和苍云军……”
      杨晏歌话未说完,国子祭酒抬手止住了他,国子祭酒神色哀恸,眼中却无波澜:“晏歌,你是为燕卫风说情,还是为苍云军?”
      “有……有区别吗?”杨晏歌讷讷,不似往日那般散漫。
      国子祭酒点头:“有,很大的区别。为燕卫风,我可以以国子祭酒的身份替他说情,为苍云军……”国子祭酒怅然长叹,“谁都说不了情。”
      杨晏歌心中激荡,他握拳驱前一步,大声问道:“是朝中人要陷害苍云军?”
      国子祭酒并未回答杨晏歌的质问,等同于默认。朝中人,敢陷害苍云军,官位只高不低。杨晏歌瞬间明白了,区区一个国子祭酒的奏本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那其他人呢?
      杨晏歌不过是一个监学生,他的手腕伸不出国子监之外,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在长安城是白白混了过去。九龄公离开朝堂有太多的不得已,他非是自己要离开,而是有人逼他离开,离开后九龄公又将他送进了国子监,目的是什么杨晏歌曾经没想过,如今他终于清楚,可为时已晚。

      凤栖楼里的酒宴刚开,杨晏歌摸过一坛酒,不就碗,直接仰头整坛地灌。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口为苍云军不值的气,一口除不去朝堂奸吝小人的气。
      “晏歌,差不多别喝了。”好友扯了扯杨晏歌沾了不少酒水的衣袖,劝道。
      杨晏歌推开好友,继续大口喝酒,一坛喝完,再换一坛,饶是酒量再好,也醉了。
      “这污浊腌臜满布的朝廷,有什么好混的!若是我杨晏歌当宰相,早将那些跳梁小丑们都砍个干干净净!”杨晏歌一脚踏在凤栖楼的栏杆上,对着灯火辉煌的西市嚷嚷,熙攘的大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仰头望着楼上那青衫白衣的俊俏青年喊着要肃清朝廷的浑话。
      好友吓得连忙捂住了杨晏歌的嘴,可饶是这样,也没阻住这大不敬之言传遍了整个长安。
      一年多前,燕卫风因踏枝摇花雪而成为长安城惊艳的风景。一年多后,杨晏歌因酒楼骂朝廷而成为那一年长安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糊涂啊!”事后国子祭酒痛惜地骂道,他救不了杨晏歌,若非远在长歌门的九龄公写了封疏奏,杨晏歌此生怕要在大理寺渡过了。
      而此事一出,彻底断了杨晏歌的为官之路。
      等杨晏歌醒悟唯有成为朝臣,站在权力巅峰,才能翻云覆雨,才能为苍云洗脱罪名时,他已在长歌门待了近十年。

      天宝十四年春,长歌门里梨花开得正好。
      杨晏歌合上书卷,取下了窗前信鸽腿上缚着的信笺。
      “九龄公,长安来的信。”杨晏歌恭敬地将信笺递给了一旁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摊开信笺,眸光瞬间凝起。
      “长安不妥了吗?”十年后的杨晏歌收起了全身的懒骨,他清清淡淡的,如庭院外清寂月光下照着的那一株梨花,淡远而飘渺。
      张九龄放下信笺,望着杨晏歌:“十多年没去过长安了,你想回去吗?”
      杨晏歌愣了下,而后淡淡笑道:“十多年前的长安,春日里风景宜人,如今还一样吗?”
      张九龄将信笺放在烛火上:“晏歌,天下不安了,我救不了长安城里所有人,但想救下国子监里的一草一木,你可懂?”
      国子监啊,那是孕育大唐中枢人才的地方,那里还有成千上万的藏书,一旦大唐风雨飘摇,国子监岂能保全?
      杨晏歌敛衣拱手:“晏歌明白了。”
      “你很聪明,万不得已该如何做,我相信你该明白。”张九龄捋须,他相信自己的这个学生。

      天宝十五年三月。
      国子监里新来了一位先生,一身青衫白衣,人却冷冷清清的,让人不敢亲近。据说这位先生曾经也是国子监生,但为何未考取功名,又为何十年后回来,没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如今安禄山叛乱,已取太原、洛阳,下面便是皇都长安。如今的国子监里早没了往日的闲适与疏阔,人人皆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国子祭酒早已换了人,为人唯唯诺诺,毫无主见,国子监丞也一样。唯一没变的,是国子学住所处的那一株梨花,迎春绽放,如雪如雾。
      梨花落尽的那一日,国子祭酒慌慌张张地来找杨晏歌,说天子要离开长安了,不日就走,让杨晏歌赶紧收拾东西离开长安。
      “国子监不管了吗?”杨晏歌问。
      “人都管不了,还管什么国子监?”国子祭酒似乎终于敢大声了一回,又一口气道,“大明宫里的那位不也连大明宫都不要了吗,赶紧跑吧!”说完,国子祭酒也不再管杨晏歌就走了。
      杨晏歌看着铺了一地的书卷,而后又蹲下身继续晒书。书要晒,不然会有虫,就像这天下一样,不除虫,终会腐朽的。
      国子监里人去楼空,余下的只有这一书库又一书库的巨著。据说叛军快要进城了,城内没来得及出逃的百姓恍恍惚惚的,杨晏歌走在长安城的街头巷陌,景色其实与十年前并未有太大的改变,但心情却不一样了。
      当年让他名躁长安的凤栖楼人去楼控,夕阳落后,就像个沉默的巨兽,孤零零地蹲在那里。城外的喊杀声愈来愈近,长安城内的守军们早能逃的逃,能跑的跑,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迟早要被叛军攻破。
      但也不是都走了,杨晏歌发现好像还有一队守军没退走,他们潜伏于暗夜和巷陌,将自己的利爪全都藏了起来,伺机而动。
      轰然一声巨响,杨晏歌听出那声响是来自春明门,春明门被破,叛军入城了!
      杨晏歌疾步匆匆,走进国子监内,反手就要关门,却被门外一股力量抵住了。
      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张英武又略微熟悉的脸,目光交错,两人皆顿了片刻,而后门内人嘴角弯弯,门外人露出了冷硬的笑容。这么多年了,燕卫风还是不太会笑。
      杨晏歌把门打开让门外的一队苍云军进来。说是一队,其实也就十来个人,都穿着陈旧的铠甲,头盔上的白缨已经被染成了灰色,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落了彩。
      燕卫风一看就是这小队苍云军的领头,当年的燕小将军也不是白叫的。
      “有追兵?”身处战乱中的长安城,杨晏歌或多或少都有警觉。本来两人相遇,该有一番感慨,可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杨晏歌迅速判断出了这一小队苍云军就是留在长安城的那队神出鬼没的守军。
      燕卫风点头,四下打量了一眼国子监,十年前他也曾在这里住过,风景旧曾谙,也有些不同。“书库可借一用?”燕卫风问。
      杨晏歌二话不说指了个东面较偏僻的书库给他们,燕卫风拱手相谢,接着对身后的苍云军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跟上。
      杨晏歌看着从身边走过的苍云军们,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身对燕卫风道:“燕卫风,你信不信我?”
      燕卫风停下脚步,手中陌刀拄地,发出铿然而坚定的声响:“我与你交友,自是信得过你。”
      那就足够了。杨晏歌笑了起来,当年他与燕卫风相交,不仅仅因乐游原上那一树的梨花雪,还因为燕卫风是个简单而坚定的人。
      燕卫风等人身影自眼中消失的一刻,一连串的砸门声几乎要震碎了耳膜。杨晏歌施施然打开了门,弯刀寒光闪过,杨晏歌急速后退,险险躲过了那一招。
      出刀人高鼻深目,穿着一身短衣皮靴,一看就知是安禄山的叛军。杨晏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儒雅地向已跨进国子监的领头人作揖:“不知杨某何时得罪了大人们?”
      为首的人虽也是高鼻深目,倒是比他身后带着的一群狼牙军们要懂礼些,气度也不似粗人,他扫了一眼杨晏歌,又往他身后紧锁的屋子里看了几眼,好似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何处:“原来是国子监,大唐孕育人才的中枢机构,如今倒没见几个人了。”
      这句话嘲讽意味颇重,杨晏歌脸上神色未改:“国子监集天下之学,天下之学又非只有一个国子监,国子监框不住天下才子,天下才子也不仅仅向往一个国子监。”这话弯弯绕绕的,但头脑灵活的人一听就明白杨晏歌的意思,他说得不急不缓,声音也温和,虽是在回击来人,却也保持了该有的礼貌。
      来人倒是觉得杨晏歌有趣,有趣归有趣,该抓的人还是得抓。面前这个白衣青衫的儒学士不足为虑,他也就懒得抓。
      来人抬起手,身后的狼牙军一部分亮出兵器,一部分点燃了火把。杨晏歌厉声疾呼:“至圣之地,你们想作甚!”
      来人挑眉:“听闻国子监藏书成千上万,书库连栋,要捉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如何确定那些人在此处?”杨晏歌驱前一步与来人只有一臂距离,他喝问道。
      来人似是为难地揉了揉额头,继而笑道:“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走一个,等我放火烧完,不就知道他们在不在这里了?”
      杨晏歌气极反笑:“要成为天下之主的安将军也不过如此。”
      来人拉下脸来,声音也冷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秦始皇千古一帝,而秦二世而亡,乃因秦始皇焚书坑儒,令天下欲相秦朝之士人胆寒不已。若无留侯博浪沙一锤,砸响天下士人反秦之心,秦何至二世而亡?若安将军想学秦始皇,我杨晏歌就立刻让开,给你们机会!”杨晏歌拂袖一挥,当真侧开了半个身子,让出了一条路来。
      来人脸上寒霜微去,他忽然哈哈大笑,厚实手掌压在杨晏歌肩头,另一只手止住了身后的狼牙军:“敢问先生,那该如何做呢?”
      “收聚天下英才,传教天下之书,方能守万世基业。”杨晏歌凛然说道。
      来人压在杨晏歌肩头的手用了用力,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颇有兴味地问道:“你说你叫杨晏歌,就是十年前在凤栖楼大骂唐皇的那个狂生?”
      谣言一传开,就变了模样。当年他虽愤愤不平,倒还未敢去骂皇帝,不过已十年过去,天子都出逃长安,杨晏歌又为何要在乎自己的声名如何?
      “正是。”
      “那再请教先生,如今先生落在我安庆绪手中,先生又该如何自救呢?”来人是安禄山的第二子,安庆绪。
      杨晏歌淡淡道:“那就看晋王是否想永远做晋王了。”他刚还称呼安禄山为安将军,安庆绪以为杨晏歌是不愿承认大燕的存在,如今又唤自己为晋王,安庆绪觉得此人识时务,知进退,不着边际,倒是个可用之才。
      “本王明白了。”
      十年前,在凤栖楼大骂唐皇的杨晏歌成了安庆绪拉拢唐臣为其所用的棋子。但在杨晏歌眼中,安庆绪才是他手中吃掉帅棋的相棋。

      安庆绪未就此放过国子监,杨晏歌他请了去,但国子监该搜的还是得搜,该围还是得围。燕卫风早年在国子监内走动,对国子监熟悉,领着一队苍云军巧妙地躲开了狼牙军的所有搜查。又过了几日,围在国子监外的狼牙军又撤去了一波,燕卫风等人瞅准了时机,逃出了国子监。
      国子监后门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燕卫风心中一凛,陌刀上手,他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月色下,陌刀闪过一缕寒光,却被来人一柄剑给挡了下来。
      剑光反射,一闪而过,却足够看清楚来人的面容。
      “杨晏歌?”燕卫风停下陌刀,向来不苟言笑的他,感觉到心底有一股感情隐隐蹿动。
      杨晏歌点头,他看出了燕卫风有话想与他说,但此时此地不是一个好机会。
      “我能帮你们的就到此处,再多的,就看你们自己了。”杨晏歌塞了一张信笺在燕卫风的手中,然后一闪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燕卫风总觉得杨晏歌语调奇怪,但杨晏歌来得快,去的也快,他什么都来不及问。
      等天亮后,他看清了信笺上写的字迹:“通济坊,稷下书院,去那里,这几月暂且按兵不动。”

      第三章守于浮世
      稷下书院,不过是一处私学,可又不同于普通的私学。
      门刚打开,燕卫风就感觉到书院中与众不同的气氛。迎客的是一位年轻却儒雅的学士,他警醒地打量了一遍燕卫风及他带来的人,而后伸出手问道:“东西呢?”
      燕卫风一愣,幸好他未将杨晏歌的信笺给丢了,将信笺放在了迎客人的手中。迎客人也不打开看内容,他只瞧了一眼信笺便让燕卫风等人进了书院。
      “夫子他人没随你们一同来?”迎客人合上门,问道。
      燕卫风年少时与杨晏歌相处过一年,但对其人秉性的了解,也只在于一个懒,一个冷字上。杨晏歌行事作风看上去又不着边际,纵然那一日在国子监内杨晏歌让自己相信他,燕卫风也仅仅是相信,却不知他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见燕卫风没回话,迎客人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他自言自语道:“也是,夫子心思也不是他人能够揣摩到的。”说罢,他将燕卫风引至了后院,并丢给了燕卫风几件衣服,“稷下学院是书院,你们这一身装扮会引起叛军注意。让你们装学子倒也不像,就先装作杂役罢。”
      燕卫风思量一番,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衣衫。杨晏歌让他们暂且按兵不动,又引他们来此处,定会有安排。此时叛军已占据长安城,他们这一队十来人的苍云军行事更该低调。既然燕帅和郭帅让他们留在战乱的长安城中,就是让他们能发挥最大的作用,现在绝对不是时候。
      如此,燕卫风一行人在杨晏歌的安排下,躲进了稷下书院,直到杨晏歌再一次出现。

      至德元年腊月,长安城很冷。
      雪很早就落了,飘飘摇摇的,整个颓败空寂的长安城好像被棉絮盖住,听不见声,也传不出声。
      再过半月就是除夕,虽逢乱世,百姓们年节还是要过的。自燕卫风他们来了,书院里的采买全都交给了他们,这也方便他们上街打探情况,不久前听说安禄山要招揽天下文人,招贤令贴遍了整个长安城,可应者寥寥,如今贴在榜上的招贤令或被人撕了,或被雨雪打得字迹模糊,不过是个笑话罢了。燕卫风踩着雪走在巷陌,再拐一个弯就到了书院,书院外却被围了一圈的叛军。燕卫风顿下脚步,抬手让身后的同伴们停下,高过院墙的梨树盖满了雪,犹如冬天里绽放的梨花。燕卫风也喜欢梨花,十年前乐游原上他的鲁莽,却让他记住了梨花雪中的那一袭青衫白衣。
      此刻燕卫风无暇欣赏雪景,他绕过了书院,翻上了书院隔壁的房顶,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书院的房顶上。
      燕卫风屏住呼吸,匍匐在屋顶,借着雪花,倒也没被叛军察觉到他的存在。
      书院内,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男子低头望着被叛军制住的学子们,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燕卫风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他定睛看去,着实吃了一惊。
      站在胡人男子身旁的分明就是杨晏歌!
      “杨先生你看,这就是你所说的招揽天下贤才。圣人告示已下四海,而长安城内的这些学子们却未有一个前来,他们甚至……”胡人随手指了一个学子,冷笑道,“还骂起了圣人来。这天下,像杨先生这样的贤才可不多了。”
      或许是太冷了,杨晏歌将手笼在袖中,一身白色貂氅将他裹得分外严实,他抬了抬眼皮,神色冷厉:“圣人礼贤下士,杨某真心敬佩,但此事还不可操之过急,应徐徐图之。”
      胡人笑了,他一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睨着杨晏歌,声音却冷得很:“徐徐图之?只怕这还未图,长安城就被唐军给收了回去!”铿然一声轻响,胡人推刀出鞘,闪耀的寒光刺得人眼生疼,他凑近杨晏歌,威胁道,“杨先生也跟本王说过,若无留侯张良博浪沙那一锤,秦也不会二世而亡,可见这些文人骨头硬得很,还不识时务。杨先生,你说该如何办?”
      杨晏歌瞳孔猛地一收,冷声道:“用不了,那就关起来,总不能让他们学留侯一样。”
      “关?”显然,胡人对杨晏歌的建议并不满意。
      杨晏歌淡然地转头,与胡人对视:“殿下,现在杀了他们,可是会功亏一篑。世人不会认为是圣人杀了他们,圣人的求贤令还在外头摆着呢,杀他们的可是您带的兵,您的下的令。”
      安庆绪骤然白了脸色,他听懂了杨晏歌在说什么。安禄山的确恼火天下世人不为他用,但若自己顺了父亲的意思杀了这些世人,若日后被天下人谩骂,安禄山可将罪责一概推给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他登上那个位置,才能将这骂名转给安禄山。
      安庆绪敛眉,半晌后,他推刀入鞘,只让亲兵们将这些冥顽不灵的学子们带走。
      耳畔全是谩骂声,有骂安禄山的,也有骂安庆绪的,更甚者是骂杨晏歌背信弃义,甚至连十年前他骂唐廷的旧事也都翻了出来。杨晏歌只是笼着手,任他们骂,神色如常。
      雪落了杨晏歌一身,几乎将他染成白色,而躲在屋顶上的燕卫风咬牙握紧了拳头,他心头窝着一团熊熊烈火,足以将下面那长身玉立的人给烧得灰飞烟灭!
      忽然,一直未动的杨晏歌抬起了头,清冷的目光与燕卫风愤怒的目光交接,燕卫风心底的那团怒火好似被浇灭了一般。那双眼眸里,没有波澜,没有寒风,一如春日里那一树被月光照着的梨花,清清淡淡,简简单单。
      “你在想什么?”燕卫风心里问杨晏歌。
      而杨晏歌好似自燕卫风的眼中读懂了对方的疑问,他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信我。

      至德二年,即安禄山大燕圣武二年,正月初一。
      大明宫内难得灯火辉煌,杨晏歌受邀在列,他是半年多前才归顺大燕的唐人,故而朝廷内许多人都提防着他。杨晏歌毫不在意,他甚至自在地端起了面前的酒坛,大口饮酒,这一点倒于胡人有相似之处。
      安庆绪欣赏杨晏歌,一来此人识时务,二来杨晏歌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今夜,当普天同庆之时,就是绝佳的时机。
      安庆绪抑制心中激动,与杨晏歌干了一坛,天色已暗,耳边烟花响起,好一派歌舞升平。酒过三巡,杨晏歌装醉,他歪倒在几上,打着酒嗝,只用安庆绪能听见的话音说道:“殿下该去看看圣人了。”
      这是杨晏歌与安庆绪约好的信号,安庆绪也装作酒醉不支,在手下们的搀扶下离开了大燕皇帝还未来的酒宴。
      杨晏歌将头压在胳膊上,看着安庆绪离开,之后便沉沉睡了过去。他太乏了,筹谋半年,总算要成功了,在尚未完全控制住长安城内局势前,他需要好好睡一觉,才有精神继续谋算最终的胜局。
      天空烟花绚烂炸开,一阵阵欢呼渐渐消失,直至一声惊呼传来,杨晏歌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偌大的含元殿内,安庆绪泣不成声,刚还欢庆新年的人们一个个如丧考妣,最终不知是谁嚷了一声,才让大家回过神来。
      “圣人薨逝,总得有人来继承皇位,大皇子……”
      “圣人临终前说过要传位于晋王,我等可以作证!”
      朝堂上一时乱做了一团,歪在一旁的杨晏歌静静地看着这乱哄哄的朝堂,提起个酒坛,而后猛地往大殿中央砸去,“哗啦”一声响,惊得大殿中央的人纷纷让了开。
      人们愤怒地瞪向杨晏歌,而杨晏歌却是不惧不躲,他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目光自在场众人一个个看过去,最终落在了安庆绪的身上。
      那眼神很冷,很冰,吓得安庆绪以为杨晏歌要对他做什么,但杨晏歌不会,这局是他布的,杨晏歌自然不会背叛他。
      果然,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杨晏歌当先跪在了安庆绪的面前,高声呼道:“参见圣人!”
      有眼力见的也纷纷应和,一时间大殿内此起彼伏地参拜声,就连那些原本反对的人也纷纷跪了下来。
      安庆绪登上了他想要的位置。
      杨晏歌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人看见他嘴角那一抹冷笑。

      安禄山忽然病逝,晋王安庆绪即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内。这其中,还有一则惟妙惟肖地传言,说是安庆绪的青衫谋士杨晏歌当日在乱哄哄的朝堂上噗通跪倒在安庆绪的面前,高呼“参见圣人”,安庆绪才能成功登上皇位。而事成后,安庆绪要封赏杨晏歌,杨晏歌却以半壁江山未拿下,不敢邀功为由,拒绝了安庆绪的一切封赏。
      燕卫风一拳砸在玄甲盾上,他信杨晏歌,但杨晏歌又怎么一次次地能做到这种地步?
      “将军,有个小乞丐送了封信来。”一个刚从街头打探消息回来的苍云军将一张沾了污泥的信笺递给了燕卫风。
      燕卫风接过,这信笺他再熟悉不过,纸张虽沾了泥水,可上头印的浅浅的梨花印清晰可辨。
      “那小乞丐带来了吗?”燕卫风问苍云。
      苍云点头,将正在吃着糖葫芦的小乞丐给带了进来。那小乞丐大概也是个老江湖了,看见燕卫风等人,倒也不惧,也知道燕卫风找他是要做什么。
      “是杨先生给我的。”小乞丐吐掉山楂籽,又咬了一个糖葫芦,边吃边说,“哦,就是最近那个传遍了长安城大街小巷的杨晏歌。”
      燕卫风惊觉起来,手已握住了陌刀,这个小乞丐神气活现,对杨晏歌也颇为了解,如今杨晏歌的身份,不得不让燕卫风戒备着个小乞丐。
      小乞丐混迹长安街头多年,又出身丐帮,哪瞧不出燕卫风的意思,他用糖葫芦棍指着燕卫风,有模有样地学着杨晏歌的动作,笑道:“燕卫风,我杨晏歌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人?”
      小乞丐的气度远不及杨晏歌,但学起来还有几分神色,燕卫风松开了握紧陌刀的手,自嘲一笑,他问小乞丐:“这是他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杨先生说,如果那个苍云将军要打我,我就这么问你。”
      “……”燕卫风无话可说,论了解对方,燕卫风远不及杨晏歌。
      知道杨晏歌非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燕卫风心头压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他又给小乞丐塞了些钱,让其他人将小乞丐安全送出去,这才打开了信笺。
      “里应外合,在长安城散步唐军将要攻长安城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

      叛军能连克数州,将唐皇赶出长安,叛军实力也不容小觑。
      至德二年五月,郭子仪领军攻向长安,却被叛军打退。燕卫风接到消息,有些焦急,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通过小乞丐与杨晏歌传递消息,终于有一日,杨晏歌送来消息,让燕卫风再散布唐廷已集结陇右、河西、安西、西域等地军队,广平王李俶任兵马大元帅,副将郭子仪率兵五十万,联合回纥等部落要再攻长安。
      安庆绪不像其父安禄山,他眼光短浅,再加之杨晏歌的从旁撺掇,安庆绪焦急万分。长安城内叛军不过十万,敌我悬殊过大,安庆绪求问杨晏歌,杨晏歌叹道:“长安城怕是守不住了,圣人不如撤走洛阳,再寻对策。”
      安庆绪对杨晏歌信任不已,连连点头,接受了杨晏歌的计策。而杨晏歌却未与安庆绪离开,杨晏歌道长安城一战,他需留在城中坐镇,免得让广大将士失了信心,也为安庆绪撤退留下充足时间。
      安庆绪信以为真,至德九月,当唐军猛烈攻城之时,安庆绪眼见大势已去,急忙退走洛阳。就在安庆绪离开后,杨晏歌忽然消失,叛军中无主心骨坐镇,一败涂地。
      战火之中,一袭青衫白衣落落而行,杨晏歌脚步坚定,迎着通济门那的一队玄色的苍云军走去。
      刚经过一场厮杀后,燕卫风还未缓过神来,感觉到身后有人,燕卫风想也不想,陌刀往后一刺,却堪堪止住了攻势。
      燕卫风心中一凛,玄甲盾挥出,“哐当”一声,又被一柄琴给隔住了。
      “燕将军威风赫赫,晏歌佩服。”杨晏歌轻轻一笑,退开了几步,与燕卫风分开了一些距离。
      燕卫风这才看清来人,他咧嘴大笑,带血的手掌用力拍在了杨晏歌肩头,在对方干净的衣衫上留下了一个血掌印。
      杨晏歌毫不在意,他将琴负在身后,替燕卫风拿了玄甲盾,与他肩并肩走在了一起:“广平王已在大明宫前,我带你去。”
      “好啊。”燕卫风哈哈大笑了起来。

      长安城收复,有一大半的功劳都归杨晏歌。
      然而,杨晏歌却未得到封赏,甚至连一声称赞也无。
      燕卫风替杨晏歌在郭子仪面前解释,郭子仪也只是摇头一叹,广平王与他都知道杨晏歌不会背叛大唐,也知收复长安该记他一功,可是圣人旁早有人在嚼耳根子,何况杨晏歌曾经的名声也不好。
      燕卫风愤愤不平:“十多年前长安城里年轻气盛的一句话也能记在今日,若说不是有人故意针对,何故至此?”
      杨晏歌倒是淡然得很,谁都需为自己曾经的鲁莽买账,不是一句年轻就可以将责任全都推给十年前的自己。
      “无妨,我所求也不是那一官半职。”国子监内的梨树刚抽芽,等开花还要有些时日。
      长安收复,逃离的国子监生和夫子们也都回来了,这里没有了杨晏歌的一席之地。
      “那你有何打算?”长安、洛阳皆已收复,大唐看似要重新拼在了一起,但燕卫风觉得这一场战乱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他怕杨晏歌心灰意冷,回长歌门去。
      杨晏歌抬了下眼皮,颇有兴味地打量着燕卫风:“燕将军说呢?”
      被杨晏歌这一问,燕卫风倒语塞了,思索了半晌,燕卫风才斟酌着说道:“苍云军虽洗雪了污名,但一切都需人手,以及帮着出谋划策的人。燕帅同我也说过,能招揽的人尽量招揽,或许屈就你,你可愿做我的军师?”
      杨晏歌笑道:“那不是跟风军师抢饭碗?”
      “他是燕帅的军师,你是我的军师。”燕卫风脱口而出。
      杨晏歌弯起嘴角,望着庭中那一株梨花树,也不作答。
      燕卫风揣不透杨晏歌的心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刚能说那么多话已经难得得很了,至今他还未在燕帅面前也说这么多。
      话不多,人规矩,守礼节,看上去如此而已,其实骨子里还是有些皮的。杨晏歌想,不然当年在乐游原上,燕小将军跳上花枝踩落梨花雪,其实并不值得人称道啊。可他就是看入了眼,看出了这人的耿直与不同。

      尾声安于此世
      战事结束后,杨晏歌带着燕卫风回了长歌门。
      那一年春日,九龄公在长歌门溘然长逝。
      梨花树下,青衫白衣人备了酒,等着威风赫赫的玄甲苍云将军来喝酒。
      等燕卫风来了,那一桌的酒壶却全空了。
      杨晏歌醉卧在梨花树上,一只脚悬在外,雪白的花瓣落了他一身,头饰也松了开来。燕卫风无奈,他将倾倒的酒壶一个个摆好,坐在树下的石桌前,仰头望着树上的人。
      月色清辉,洒在杨晏歌的身上,杨晏歌微微动了下身,燕卫风心头一突,连忙伸开手,稳稳地将摔下树来的人接在怀中。
      只是……燕卫风皱眉,杨晏歌好像有重了些,下次还是让他别再灌那么多酒好了。
      一瓣梨花落在了怀中人眉梢上,掩盖住了他飞扬的眉头,也卸去了他一身的清清淡淡,只留下这人的疏旷与闲适,安于此世,恰是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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