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子*

2、上

　　上

　　短短数月，我的妹妹李妍，不，现在应该称她李夫人，关于她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翩若惊鸿的万方仪态，已经传遍了汉宫的每一个角落。宫人们盛传她是款步走下瑶池的仙子，皇帝甚至为她修筑了飞瑶台。

　　我曾当着妹妹的面道：“陛下不怕天庭捉拿我这思凡下界的妹子？”皇帝则揽过我妹妹，大笑道：“如果天庭来拿夫人，朕就发兵扫平天庭。”说着挥了挥黑色的袍袖，目光笃定，仿佛大汉的铁骑已随着这一挥踏破了南天门。

　　妹妹忽正色道：“王母娘娘曾说，凡人不能侍奉天子，宫中的娘娘都是天仙下凡，犹恐天子不能称心。如果臣妾再不能让陛下称心，臣妾与众姐妹便要坠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皇帝显然对妹妹这一番话极为受用，拧了拧妹妹的脸道：“朕岂舍得让夫人坠入地狱。”

　　过了几日是陛下生辰，又逢乞巧节，宫中大开豪宴，朝臣与诸侯王的使者们都齐聚未央宫。身为狗监，不能与朝臣们一起步入西宫，哪怕是居于末席也是死罪。可以与皇帝同榻，却不能与大臣同席，思及此，不由哧哧笑了起来。

　　躲在殿侧的高台之上，遥遥观望，一片暗白不时在石阶上浮动，我向来喜爱在这里俯瞰未央，清风滑过，殿阶上的玉石轻击黄金壁带，清脆悦耳。可惜如今不是仲夏，否则可以看到暗红的朝服在石阶间连绵起伏，仿佛鲜血拖曳了一路。

　　一辆马车驶入了公门，我认得，那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车驾，转身走下这入云的高台，仿佛踩着云雾，脚尖竟有些轻浮。远远看着，大将军恰巧也下了车，我这方留意到他车后还跟了一匹骏马，他的车夫正欲去牵，不想他抬手止住，亲自走了过去，阳光正恣意地挥霍着，骏马栗红色的毛皮泛出诱人的光彩。

　　他牵着马朝这厢走来，眼看便要从我身边走过，我从柱后转出，跪于地上，朝他一叩首：“李延年拜见大将军。”以前陛下让群臣对他行叩拜之礼，不过这些年还依循着这话的人已越来越少。

　　“请起。”声音温和而平静，对我的突然闪出及叩拜，他似乎毫不诧异。也是，想必他还以为似我这般卑微之人，纵然他再失势，见了他也不敢不拜的，即使我的妹妹已位比列侯。

　　“这不是大将军吗，竟于此处撞见。”他正欲牵马离开，身后忽传来朗朗的笑声。我转过头，原来是皇帝新封的术士栾大，他身长七尺，面容俊美，腰间还配着皇帝封的六个将军印，走起路来砰砰做响，倒不嫌重得慌。瞧见我也在一旁，倒是颇有礼地作了一揖：“原来李大人也在。”

　　栾大伸手欲摸大将军牵着的马，“别碰，这马认生。”大将军忽开口道。果然，还未触及马身，马蹄已蹬了两下。栾大慌忙缩回手，不自在地笑笑：“大将军这马是要献给皇帝陛下的吧，但这畜生这般不驯，若摔坏了陛下，大将军可担当得起？”

　　我眯起眼，在一旁自在地观看，终于，大将军那一贯淡然的神情透出了几分不悦，蹙了蹙眉：“良驹不是任何人都能碰的，他只挑选优秀的骑士做他的主人。我相信陛下必能被他选中。”说着轻轻抚了抚马首，眼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疼爱？犹如柔和皎白的月色笼着轻烟抚摸着柳梢。

　　我猛然意识到，大将军对栾大的驳斥，并非因为他的无礼，而是栾大侮辱了他的马。听他这说法，仿佛不是他要将马献与皇帝，而是要将皇帝献给这马，想及此，不由以袖捂口呵呵地笑了起来。

　　栾大只得称是，毕竟那人眼下还是朝庭的大司马大将军，太子的舅舅，平阳公主的丈夫，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暂时得罪不起的人物。

　　……

　　领着宫中的乐师们，奏出精心准备了数月的乐曲。钟吕丝竹起起伏伏，在这香木为栋、杏木作梁的未央宫内，抑扬着令人心醉的清浊。闭上眼，沉迷于这氤氲着香气，弥漫着脂粉，响彻着五音，却依旧掩不住杀意和血腥的殿堂。指尖挑抹，畅想着琴中的千军万马冲入歌舞升平的胭脂阵，女人的惊呼和着烈马的嘶吼，帛裂刀折，马蹄将一江月色踏得粉碎，酣畅淋漓。

　　知晓朝臣们必不能听懂我的乐声，我抬起头，望向皇帝，他是我在宫中除了师中以外的唯一知音。只是皇帝似乎并未在听曲，微眯的眼中折出骇人的精光，正注视着下方的一席。这令我好不失望，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一惊，险些分了奏琴的心思，赶紧低下眉，仔细奏曲。

　　虽然只有一瞬，但我却看得清晰，皇帝注视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席间摆弄着酒杯的卫大将军。只是那欲贯穿一切的目光是如此地难以琢磨，似乎带着愤恨，又似乎……炽热无比。而卫大将军并未注意到皇帝，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指正随着乐声微动，若有所思。听说让他带领铁骑踏破右贤王的营帐时，匈奴人还在抱着美姬、饮着琼浆。不知道这乐声，是否勾起了他那远去的戎马生涯。我忽然觉得，也许，他是这殿中，除了我和师中，唯一听懂这乐曲的人。

　　那一瞬间，我发自肺腑地赞叹，除了皇帝，他是最让我敬重的人，不过我认为，我和他一样，值得我自己，敬重。

　　曲终收拨，照例有人感叹弦音之和美，皇恩之浩荡，在那风马牛不相及的赞叹声中，我已经开始演奏下一支曲目，这是我从江南民谣中所得的灵感，信手拂来，清歌悠扬。

　　不禁又抬眼望向大将军，可惜他显然没了方才的凝重，而是颇有兴致地望着案上的佳肴，准备享用。丰润的唇角洋溢出心满意足的笑意，对皇帝刺向他那欲加愤恨的目光，竟无丝毫察觉。

　　“大将军打算献给朕什么啊？”终于，皇帝十分不悦的声音从坐上传出，由高而下，冷淡中恍惚压抑着不知名的，却汹涌澎湃的情绪。殿上群臣俱是一惊，方才司仪官已报过礼单，卫大将军献给陛下的一匹乌孙国的宝马。

　　大将军抬起头，似深潭一般的眼眸中闪过零星的疑惑，不过他马上起身对皇帝施礼道：“启奏陛下，臣献给陛下的是一匹乌孙骏马。”

　　“那朕为何没有看见。”众人都察觉出皇帝的有意刁难，露出迥异的神情。赵破奴微微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栾大似乎很是得意，他方才就对那匹让他吃瘪的马颇为忿然。

　　“臣原本是想宴散之后再请陛下过目，既然陛下现在想看，臣亲去牵来。”大将军站起了身，向殿外走去，我见陛下左手似乎微抬了一下，但又垂了下来。大将军从我身边走过，步伐平稳，并没有露出丝毫这席间有些人期待的狼狈。丝竹声还在继续，只是已无人听曲。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弹奏的兴致，绕云而飞的清歌，和殿中蓄势待发的沉默，相得益彰。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渐渐逼近，众人一阵惊叹，可惜我背对着殿外，只看到金色的夕阳投射下颀长的身影一直蔓延到殿中，覆上了我的琴。不过先前我见过那马，知道那是一匹毛色怎样纯净诱人，神态何等高傲自若的良驹。我抬眼偷望高高在上皇帝，他眼中分明迸射出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无法明了的炽烈。

　　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大将军正信步往殿中走来，未央的晚风正牵扯着他那暗白的朝服，夕阳给他镀上一层鲜红得令人揪心的光彩，随着衣裾流闪浮动，分明红得像血，只是恍惚间，何以清冷似霜。

　　他施礼后得皇帝允许再次入席，刚举起箸，却忽闻一声：“大将军真是不容小觑，朕的上林苑都没有的良马，大将军竟能先睹为快啊？！”殿上刹时鸦雀无声，众人还未来得及体察这话的涵义，皇帝陛下竟已拂袖而去。我怔怔地出神，望着大将军起身离席，往内宫走去的背影，才突然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手下的七弦琴，已不再有人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