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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上元节(小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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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我没有按照香帅的建议留在华山,而是陪着打算摆摊赚外快的师兄师姐一同下了山。
江南的黑瓦白墙临水而建,沿岸挂着一排正红色的灯笼,烛火穿透红色薄绢,被船桨划碎,水面便荡起幽艳的粼光。
我就顺着这蜿蜒的水路,慢悠悠地摇着乌篷船。
吱呀吱呀的摇桨声,淙淙的划水声,在流光的石板街上抖动着的渔火,一切都显得那么细致又宁静。
我划过水居人家,迎面的就是富丽堂皇的红漆高墙。高墙缠绕着绰约的蔷薇花影,在长年累月的烟雨中被熏成了淡凛的轻红。
天犹在水,舟中人便是满袖的天风。眺望远方,可见落日滴落胭脂万点,踏云衔枝的鸟雀染着天际垂下的金黄暗光,宛如簟纹灯影。
每当受不了华山严寒的气候,我就会跑到气候温和的江南,找一株凝露含香的海棠树,伴着清风芬蔼放松的睡上一觉。既能舒缓身心又能逃掉一天的课业,唯一的缺点是睡的时候不能翻身,而不翻身又很容易落枕……去年那一觉睡过了头,待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是满月当空的深夜。
醉影照着天长,绛烛残泪映着灯影幢幢,清凌凌的月光如缎似水般穿过花枝叶隙,我靠着花枝睁开了眼。
“……你心念本善,只不过是放不开俗世纷杂,所作所为亦非本愿,我不怪你。”
不知是谁在树下对话。我选的睡觉地方一般都很偏僻,随意地瞥了一眼,视线就停住不动了。
“放不开吗……”
露天的茶馆孤零零的亮着一盏灯笼,灯火映雨满楼,冷香萦遍,一缕茶烟穿透摇动的帘影,漫过古寺幽房,融进了巫山十二峰的细雨微朦中。
我看到方思明以手托腮,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手中的茶杯。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
微弱的烛火顺着眼尾滑入方思明的眼眸中,照亮了一片旖旎的眸光。他轻声念道这几句歇语,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蓦地讽刺一笑,“师父曾说佛能渡众生,如今这般,倒是佛祖也渡不得我了。”
我想起方思明似乎是在每个门派偷学过武功的,但能让他心甘情愿以敬语称呼的,我只知道有高师姐。这个“师父”……我不动声色的瞟了他对面一眼,看到一个让我记忆十分深刻的老和尚。那日我练轻功不慎摔进少林,被扫地僧抓着扫把满少林打的时候,他挡在我的必经之路上,苦口婆心的劝扫地僧放过我这个施主。佛家认为众生平等,又万物皆苦,合在一起可能就是让所有人平等的吃点苦,如果没有苦那就制造一点苦,所以扫地僧选择连劝架的师弟和我一起打。托他的服,本来能逃掉的我硬是被打得卧床不起半个月。
月光落在方思明秀致的眉宇之间,烛光点点,在他的侧脸后烂漫聚集。
方思明微微眯起眼睛,抬头望着夜空。
天色黝而不浊,含着月光,恰如他回忆着什么般细腻温和的目光:“我并未对华山的清风十三式下手,遇到那个小蠢……华山少侠也只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思明,你如今身份特殊,再与少侠相处恐怕——”老和尚不忍劝道。
我听到这里,心里委实有点不快。一味慈悲却又没什么办法帮你的和尚其实让人觉得很头疼,怼了感觉对不起他,不怼又感觉对不起自己。就像一个人已经深陷泥泞,你趴在沼泽边对他说“没事,不长眼掉下去不是你的错,只是这沼泽长得不对地方”,而不是抓紧时间救人,涵养差点的可能就一把泥糊上去了。
“师父。”
方思明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越过树梢我能看见他眼中压抑的,隐藏起来的汹涌暗流。
“佛能渡人,但只有小蠢货能渡我。”
晚风乍起,管乐丝竹的叮铃清响从远处笙歌鼎沸的夜市上传了过来,红墙宫闺内烟花砰的绽开,是那种瞬间迸发出斑斓璀璨的烟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宛如幕布的夜空吹落千万星雨,月夜山色光转如昼。
海棠花动春声颤,盈十里煌绸交错。
这景色应该是很美的,可是我连那烟花是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山上镇下的人都在看烟花,听着那凤箫声动,金缕雪柳编织的辉煌如梦。方思明背枕着山河,当一缕烟拂过他的鬓角眉眼,烟花的余光落在他的脸上,我在看他。
零落的灯火在风中轻轻颤抖着,雾霭沉沉的原野寂静的仿佛沉睡了一般。
夜色泼墨一样洒了下来,就好像从他的眉眼寄来了一场落雨,那种浓郁纷繁如油彩壁画的入世之美越发鲜艳,幽深如海,似乎要把路过的人都拽进去。
纵百死而不悔。
“师父,谁都可以,这个人不行。”
老和尚静默片刻。
他合掌轻叹:“这是妄念。”
隔壁搭台的戏班上,青衣花旦咿咿呀呀地唱着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戏腔婉转,琴瑟缠绵,扬琴叮叮咚咚的响彻长街。我扶着树枝,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溺水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盛开的海棠花扑簌地砸着我的脸,扑面而来的浓郁花香让人手脚发麻。我想这到底是锣鼓还是扬琴,为什么明明离得这么远还清晰得仿佛尽在咫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扬琴,只是我的心跳声。
很长一段时间,方思明给我的感觉都是游离的,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我站在他的身边,稍微抬头就能瞥见那如明珠宝玉一样光华外泄的美丽脸庞,但那都是碎片化的,琉璃一样的眼睛,挺直的山根,润红的唇……怎么也无法拼出完整的轮廓。每当我试图接近他的时候,我都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冷漠和抗拒。
像站在最高处去俯览风景,眼前是偌大的,旷远恢宏的风景,是美丽而遥不可及的渺茫之梦。
我困惑过自己为什么喜欢他,把方思明的长相身世背景扳碎了仔细琢磨,然后得出没有一项能吸引我的结论。可一旦想起十二连环坞的初遇,那场动荡冰冷的湖水中淡淡的一瞥,星楼月影之景,想起那在月亮上都能看到的光芒……那宛如灵魂深处挤压的空虚和欲望,才是直扣心房的冲击。
当若即若离的神秘消失于点点闪烁的星光中,潮水的悠扬声转身响起,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幽蓝的水底了。
人会不会有倾向毁灭的意识呢?若是有想要与广阔一起弥散的冲动,跳进深渊的欲望也就有迹可循了吧。
星光层层叠叠的从海棠花上淌了下来,风摇影动,婆娑之影沉溺于长风臂弯,流连忘返。这不是方思明第一次维护我们的友情,而是第一次,如此强硬,不容拒绝的表示出自己的态度。一个人闷骚到这种程度也是十分稀有,要不是我误打误撞的听到了他的自白,天知道我原来在他心目中有如此地位。我想到这里,忍不住翘起嘴角,什么嘛,小心翼翼当珍宝藏起来,又怕别人抢走的紧张,这个人可爱过头了吧。
衣摆安静的在风中舒展,马尾发丝漂浮不定,我在风中坠落。看着视野中星罗棋布的美丽夜空,也不知撞到了多少衣架栅栏,可是一点也不痛,摔倒在杂乱的布料里,我还在笑。
有脚步声从近处传来,我抬起头。
云逐楚风,江秋雾霭沉沉,方思明的黑袍在风中逶迤,轻得宛如一蓬烟。那精致的浮纹片羽仿佛显摆一样,慢悠悠的从我视线边缘拖过。
他走到我面前,估计是知道自己说的话被我听到了,脸色很不好。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也不说话,只是绷着脸极力维持着淡然,但瞄到我笑眯眯的脸后还是忍不住瞪了我一眼。
“树上待得很舒服?”方思明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相对而望的是凝固般的沉默,方思明的睫毛微微一颤,面容染着烛火的微光,映着海棠花色的微红。他不自然的甩了把袖子,有些狼狈地别过了脸。
“……你给我起来。”
我这回变成抿嘴的笑着,没有动弹。
方思明很轻的吸了一口气,脸上的平静在恼羞成怒下岌岌可危:“我让你起来,没听到吗?”
“嗯。”我状似严肃的点了点头,可眼睛还是笑得都快睁不开了。眼看着方思明佯装出的平静即将消失,我在他快要一个爆栗弹我脑门之前制止了作死的行为。
我歪了歪脑袋,迎着海棠花的花萼相辉,对他伸出了手。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金谷击节,琵琶琳琅,西厢记的戏子唱腔清丽柔婉,似诉衷肠。
青鸾镜里,花冉冉,眉诉语。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得……”
方思明垂眸看着我,背着月光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片刻的迟疑后,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力量让身体突然失去平衡。
锣鼓喧天,戏曲声骤然高昂。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缠在身上的布料带着身旁零零碎碎的货架横杆,叮叮当当的落了满身满院,视野一晃而过的繁丽色彩。混乱间也不知道被几根竹竿打到了头,一层一层的纱巾绫罗罩了下来,我一只手紧紧握着方思明,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爬起起来。
“嘶,方思明……你没事——”
抬眼的一瞬间,撞入了双美丽的金色眼睛。
靠得太近了,我甚至能感觉到方思明的呼吸轻轻的扫过脸颊,柔柔软软。
我望着方思明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干燥的,炽热的,蓬勃到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情绪,即将冲破束缚喷薄而出。就像那天际的烟花,咻的一声划破寂静荒野,蓦地开出霞姿月韵,遮天蔽日的花来。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茫然又不知所措。
日夜交替之时,石板细巷沿路的灯笼被一盏盏的点亮,夜深两行锦灯笼。
灯火透过绛红的纱衣,晕染出一片水红色的春波。方思明的脸陷在光影之中,他直望过来的目光似乎含着虚幻的,微弱的期盼,却又隐约有凄惶之色。
我不懂得描述。
这种不知如何营造出的粘稠的微妙错觉,让我想起幼时秋姐姐凝望心上人时周身的氛围。我那个时候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世家小姐的秋姐姐,会为了一个甚至没有亲口答应会娶自己的男人离家远行。我在稻香村长大,自记事起就没见过李复准备过秋姐姐的婚礼,我和毛毛小月一起讨论李复到底是渣男还是把秋姐姐当备胎,讨论到热火朝天的时候被莫雨一句冷淡的“你为什么不去问本人”打断。我思索了几秒,觉得甚有道理,就兴冲冲的跑去问秋姐姐了。如今想来莫雨这混蛋应该是在搞我,要是我不幸正好遇到李复,肯定会被抓去练习轻功一个月不带停。
还好我遇到的是秋姐姐,她听到我的问题,只是为难的笑了笑。她转头去看远处站在树下的李复,目光倏然间就温柔了下来。秋姐姐望着李复,树下静立的李复也若有所觉的回望过来。那时候我还小,还处于能被莫雨坑然后接着回头坑毛毛的年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我仅有的风花雪月,也是我仅有的夺目闪电。”
我的第一反应是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完全听不懂。可那种无法形容的氛围还是很深刻的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如今与方思明对视,这段快被遗忘的记忆忽然就涌了出来。
一城烟雨一楼台。
一花只为一树开。
厚重的红纱遮住外面的世界,入眼的色彩都像泛黄的古画,忽然感觉自己身在世外之境。烛火如烟,烟雾缭绕,时间定格在停滞的钟摆中,让人升起地老天荒的错觉。不去想明天,不去想永远,只活在这一刻。
那晚的灯火的确很美。
如果时间能止步那一刻就好了,停在最美好的时候,永无止息。
倘若阖上眼能长久,可惜睁开眼梦变。
我从回忆中睁开眼,头顶依然是繁茂幽发的海棠花,开的堆簇密集,在雨打风吹中娇怯的颤动着。我躺在树干上,枕着手臂,江南的春雨伶仃几点,冷溶溶地混在花露轻蔼中。湘弦幽幽,夜台冷清,零风吹落单瓣落花,携来路人轻微的脚步声。
我拍了拍身上的落花,拨开了挡在面前的一大串花枝,探出头对着树下经过的人挑眉一笑道。
“你来得——”
恰逢雨连天。
入目是一面水红色的油纸竹伞,雨洗得明澈艳丽,伞面上绘着一大束垂下来淡粉海棠花。
春风卷起飘零的海棠花瓣,流连在漂亮的伞面,湿漉漉地粘在水红色的波光中,竟让人分不清哪些画出来的,哪些又是真实的。
我想朱文圭大费周章的把我骗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定然不是特地展示这把少女心十足的竹伞的。我屏住呼吸,右手暗暗放在了腰间的暗器上。
云气蔼蔼,微云外一抹遥峰影影绰绰。雨水纱帘般轻轻朦在海棠花枝上,淋漓的雨水顺着枝条细细流淌,平静的空气中响起寥落的流水声。
伞面稳稳地抬了起来,雨水摇摇晃晃地倾泻而下。
山中道观的清虚宫外摇响白玉铃铛,琤琮玉珠响。青年沐浴在从枝叶间隙洒下来的幽微阳光之下,仿佛缠绕着细微的光粒,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千猜万猜没想到来的是华山的万年死敌,我瞅了眼对方身上的云纹鹤翼。自从楚师祖抢了萧疏寒的未婚妻,武当那群母胎单身的弟子就仿佛自己老婆被抢一样义愤填膺,总让人怀疑他们武当内部的想法是“掌门的老婆就是大家的老婆”。这个太过黑暗的想法最终被师兄一掌击毙,他痛心疾首的说楚师祖的孩子都能能生娃了,小华你怎么能这么污蔑先祖呢。我闻言十分惭愧,师兄拍了拍我的肩膀正色道,应该是华山的老婆,然后他就被高师姐一脚踹进冰湖冷静冷静去了。
世上最好的报复是以牙还牙,可奈何我们华山几乎满门单身汉,唯一几个情窦初开的女弟子性取向也很正常,要想以牙还牙就意味着武当的弟子必须去断袖。可能被迫断袖对他们来说是有点残忍了,他们不想对自己这么残忍,于是选择对我们残忍。武当不抢华山的未婚妻,他们开始抢华山弟子心目中比老婆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说钱。我初入华山和师兄下山卖艺,就遇到了拦路抢钱的武当,师兄们互相拉扯着对方大喊“我先走你殿后”,但还是被一堆武当冷笑着拽进小巷子里。我躲在树后,看着师兄绝望的挣扎,连藏在内衣里的铜板都被抠了出来。待武当吐槽着华山穷鬼一边扬长而去,师兄就只剩下一条裤衩躺在破碎的衣料里嘤嘤嘤的哭泣。那画面实在是太过于震撼,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个江湖是如此的不讲道理,不想被别人强扒就只能强扒别人。
青年道长的黑发被碎雨打湿了些,微微泛着蓝光。他安安静静地站着,正出神的微仰着头。
他的眼神冷冷淡淡的,带着细腻的凉意,无法准确描述那种特别的感觉,让人只觉得清寒端贵,冷若兰芳。
确认过眼神,是打不过的人。上一个给我这种感觉的人还是萧疏寒,果然终日打雁,终被雁啄。我叹了口气开始掏钱,安慰自己只是接下来会遇到朱文圭的杀手想保存实力,而且被扒得衣不蔽体有损我华山形象。
摸遍全身上下只有一堆铜板,我捂着眼非常心疼的把钱扔给了他。
雨打风吹,飞絮飞花,雨水啪嗒一声砸在他的掌心,零碎的铜板伴随着被打落的海棠花,落在了他冷净纤细的手中。
他沉默的看了眼手中的铜板和海棠花,又复抬头看向我,不言不语的样子看上去更加冷冰冰的吓人。
乌黑的瞳仁,雪白的襟口。
犹如仙境传说中出现的样貌,太过无机质而显得不像真人,如同封在冰山中的玉像,每一寸都渗着美玉的寒光。
“……嗯?”
“你别看我,我真的没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