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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心意三 ...


  •   经过大半个月的休养,楼孤寒伤势大好,归家的日子便也近了。

      这天夜晚,沈元问:“想不想去觐天学宫?”

      “想啊。”

      楼孤寒不假思索说。

      觐天学宫宗师云集,中洲修士哪个不想考学?

      学考每四年一次,得等到两年以后。

      沈元道:“你若想去,我安排你入学。还有温颜杨屹之。”

      楼孤寒愕然:“学宫能搞这一套?!”

      “可以。”

      “……”

      楼孤寒半天说不出话,咽下一口汤药压压惊。

      作为中洲至高学府,觐天学宫地位非同一般。楼孤寒曾经天真以为,学宫是神朝唯一一个权势无法染指的圣地。沈元此话一出,觐天学宫在他心中形象有点崩。

      心情平复一下,楼孤寒说:“不了。我想回苍岚山。”

      苍岚山根基未稳,他做不到丢下山长北行。

      沈元道:“也可以带上徐行。”

      楼孤寒:“……我不是这个意思。”

      苍岚书院不仅仅是一所道术学院。这么多年,苍岚书院为湘南培养了千余炼体士,如果书院没了,杨司军处境将何其艰难。

      书院走上正轨之前,他必须留在苍岚山。

      楼孤寒道:“你要去京州?”

      沈元道:“天府。”

      楼孤寒道:“天府多好啊,天下第一雄城,听说比清州城还要繁华百倍。”

      “嗯。”

      “听说皇朝神兽镇守于天府宫之上,监视京州每一寸角落。”

      “嗯。”

      “……”

      楼孤寒佩服死了这家伙把天聊死的功力。

      空气安静许久。

      沈元道:“天府不过年节。”

      楼孤寒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认真想了想,试探说:“那你来苍岚山过年?”

      “……”

      “咱们一起吃年夜饭,守岁?”

      “嗯。”

      猜中了!

      楼孤寒松一口气。

      这家伙还是这么别扭,除了那句报复人的“我担心你”,有话偏不直说。

      他就不一样了,伸出手,大大方方说:“过来牵个手,我攒攒能量。”

      沈元下意识后退一步,驻足片刻,走近握住他,说:“肉身与道心相和,人身一切感知,都会折射到心境之中。无思无觉,便不会沾染人间尘缘。”

      楼孤寒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实在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人话。”

      沈元没有理他。

      楼孤寒有些无奈:“唉,有什么话直说不行么?你不说,我其实……挺不会猜你在想什么的。”

      “噼啪”,蜡烛芯子发出轻微的一声爆响。

      烛火温暖而柔和。

      光华照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漆黑的眼瞳光彩灼灼。

      沈元神色平静看着那双眼睛,缓声道:“你在影响我的‘知觉’。”

      楼孤寒一愣。

      难道他在沈元识海中留下的一点意念,至今还未消散?

      歉意涌上心头,楼孤寒慌忙想要缩回手:“抱歉,我不知道……”

      却被对方紧紧握住。

      沈元握着他,轻声说:“我不讨厌,‘感觉’。”

      不讨厌,慢慢有点习惯,习惯他们待在一起,甚至忍不住,从对方的意念中“窃取”一点“人”的情绪。

      “我不讨厌,你。”

      仅仅是不讨厌吗?

      楼孤寒想起沈元有事没事在自己身边晃悠,捉妖、花谷、洛水宴,哪都跟着,问他要不要去京州,约定一起过年……

      他突然笑起来:“嗯,我还是蛮想去觐天学宫的。安排就算了,两年后北上考学,我自己来。到时候在京州,你别嫌我烦啊。”

      “嗯。”

      “……”

      算了就让天聊死吧,他放弃抢救了。

      ·

      三月末,新生入学,苍岚书院气象一新。

      老生热情似火,以杨屹之的心态来说,那是因为,有新人帮忙干活啦。喂兔子,新生干;浇灵田,新生干;看火添柴分草药,新生不干谁来干……

      楼孤寒回山享受了一把学兄待遇,心情很是愉悦。

      徐山长积极办事,系统也没闲着,尽心尽力做规划,山脚小镇已经有了雏形。楼孤寒到镇上转一圈,在新盖的店铺多买了些吃食。

      路过百草园他碰见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见到他两个孩子放下手中活计,规规矩矩叫:“楼师兄。”

      两人同个村子里出来的,都姓张,以前没个正经名儿,进书院后徐山长给他们各自取了,一个叫张抱朴,一个叫张见素。

      楼孤寒朝师弟招招手,分给他们两份油撒子。

      “功课做了么?”楼孤寒问。

      两人乖乖应:“做了。”

      他们大概是新生之中最勤奋的两个了。

      半月前,徐山长委托府军统领去大圩一带招生,结果撞上宁家捉捕妖兽,妖兽发了狂,张家屋一村人都死了,周统领只救下这两个孩子,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痛失亲友,一夜成长,懂事得让人有点心疼。

      楼孤寒拍拍他俩肩膀,语气温和说了些话,然后去授课堂忙别的事。

      他走后,两个人坐在石台阶上,一口一口吃油撒子。

      张抱朴突然说:“以前我爹带炸撒子回家,很硬,没这个好吃。”

      “放久了当然不好吃。”

      张见素说,“我以前没吃过。”

      两个人沉默下来,发红的眼睛有水光闪烁。

      他们从小生长的村子在湘川河畔,村人大多清贫。张抱朴父亲是木匠,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木匠,他家底稍微宽裕一些,但日子也不好过。

      湘州人日子都不好过。

      水患、瘟病、傜役、这种税那种税,每年爹娘都会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可他们一年一年活下来了。

      直到周统领来到他们村,给村里每个孩童测资质,说他们有灵根,能修行。湘川边上的小村子从没出过仙师,大家不明白修行到底意味着什么,只听说送孩子修道可以减税,都羡慕极了。

      张见素记得清清楚楚,临行那天晚上娘亲给他收拾行李,“要尊敬老师”这句话说了十四遍,她毕竟没有念过书、没有修过道,除了这句话,也没有别的叮嘱了。

      张见素一晚上没睡,看着窗外小小的一片夜空,一会儿黯淡一会儿明亮。那夜星星多好看啊。他看了一个晚上,和以往每一个黎明一样,日光划破天际,天就要亮了。

      然后……

      天塌了。

      为什么暮春会有妖兽呢……

      张见素那时不明白。他知道妖兽最常在冬天出没,因为冬天山中没有食物了。所以寒冬腊月,乡镇的人便会聚到一起,府军每年都会出现,替他们驱赶妖兽。

      为什么暮春到了,还会有妖兽呢……

      他们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那个黎明。

      他们随周统领来到绍安城,然后来到苍岚山,这里的人都那么体面,不愁吃穿。

      除了那个叫阿饶的小姑娘,她的奶奶瘦弱不成人形,新生关心她问她怎么回事,她一点不忌讳,把鳢水村的往事说给他们听。

      张见素悄悄看她的奶奶,往日瘦骨嶙峋的老人家,一把握得过来的手腕,如今长了些肉了。

      曾经那么辛苦的老人家,在苍岚山活下来了。

      那天晚上他蒙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他想起了喜欢唠叨的阿娘,寡言有力的阿爹,还有村头那只见到他就摇尾巴的大黄狗。

      ——他们原本也可以活下来的。

      为什么,暮春会有妖兽呢?

      徐山长告诉他俩,因为苍岚郡世家捕捉妖兽,把它们从深山中赶出来了。

      ……

      “捕猎妖兽,何必把它们往湘川两岸赶?”

      宁远忍不住问。

      宁俞一副教导的口气说:“那一片有矿脉的。姓温的总拿百姓说事,现在人死光了……”

      宁远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父亲口唇开合,耳边一片嗡嗡声。

      “那是几千条人命啊,爹!”

      宁俞冷声说:“那是一条灵石矿脉。”

      ……

      绍安城西门,赈济救灾的粥棚搭了起来。

      “妖兽真他娘该死。”

      “唉,年年都这样,有什么办法。”

      “还好宁家出资救济灾民……”

      “是啊,宁少爷真好心。”

      ……

      一声声,一句句。

      慨叹、赞颂、感激,情真意切,无比刺耳。

      宁远去了西门一次,便再没有露面。

      他穿过富丽的雕栏画柱,假山莲池,走过长长的竹林小道,走进一间破落的小院子。

      今日阳光明媚,小小的院落亮亮堂堂。他用了点力气,推开紧闭的屋门,灰暗和霉味儿一下子占据感官。

      床铺边坐着一位高大但清瘦的老人。老人嘴角带着笑,目光浑浊,痴痴望着前方。

      尽管那里什么也没有。

      宁远抱起有点发霉的被褥床单,拿到院子里晒了。老人记性不好,厨房里堆满碗碟瓶罐,有的洗了有的没洗,宁远一只一只分开,全部冲洗了一遍,动作有些慢,他穿着华贵精美的锦袍,做这些事情总不如麻布衫顺手。

      小院有了人声,老人浑浊的眼睛放出一点微光,扭头唤道:“念儿,念儿……”

      宁远洗好了碗筷,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她上街买菜去了,庆祝嘉偃关打了胜仗。”

      老人果然咧开嘴,深密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睛映出闪闪的光:“打胜仗了吗?打胜仗了吗?”

      “是啊,打胜仗了。”

      宁远搀着他走出小屋,坐上院子里的藤木椅。

      老人眼里闪着光,含含混混说:“唉,念儿肯定早起去西城了,西城菜便宜……都打胜仗了,还这么省……家里又不是没有钱……”

      说着,说着,他眼中光芒黯淡下去,望着院里那棵枇杷树,痴痴地发着呆。

      宁远坐的是一张小小的藤木凳子,两条长腿有点别扭地张开。他已经长成十九岁的青年,却如儿时一样,靠着老人的膝盖说话:“阿翁,我最近,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断断续续说起那个奇怪的湘人,说起他遭遇的那么多不能理解的事。虽然心里明白,爷爷早已不认得他是谁,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听他说话,可是除了爷爷,这些话,别的人也不会听。

      听着,听着,老人眼光闪了闪,抬起枯瘦的大手,摸摸孙儿的头发。

      “他是不是,凌将军的儿子?”宁志来问。

      宁远眼睛闭着,眼睫微微地颤:“是的。”

      “凌将军啊……”

      宁志来咧开嘴,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轻声给孙儿讲军营里的故事。

      “战鼓是不是响了?”

      老人忽然说,挣扎想站起来,张皇地左右观望,“念儿,念儿……”

      宁远连忙搀他手臂:“没有,打胜仗啦,今天您休息。”

      “哦……”

      老人神情放松,看向庭院一角,松弛的脸颊绽开笑容。

      尽管那里什么也没有。

      两人一样安静地坐了一上午。午时宁远煮好了饭,灭了火,饭菜端到桌子上,等待老人不知何时的清醒。

      宁远走出这间小院。

      ……

      十二岁的宁远走出这间小院。

      爷爷口中的“逆子”将他带到富丽堂皇的府邸,给他穿上华贵精美的衣裳,一日三餐不再是粗茶淡饭,身边有数不清的奴仆侍从,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称一声“少爷”。

      爷爷教导他说,要做人,做个好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父亲说:“做好人,没有活路。”

      唤做父亲的男人将他拖进陌生的天地中。

      他看到做好人会遭遇厄运,攀附权贵会平步青云,爷爷从小的教导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可现实告诉他这样才是对的。

      他努力听父亲的话,伪装成一个清贵的大少爷,北上,结交世家子弟,曲意逢迎。

      没办法啊,他是湘人,京梁人看不起他多正常啊。

      他本来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违背良心本性错下去,可是,为什么……

      湘州边界那个月夜,宁远站在人群中,远远望着浑身浴血的奇怪少年,迷茫地想,为什么,他能依靠自己呢?

      宁远不明白。

      他转身去寻那道高大的人影,可是那个魁梧的退伍军士,已经变成了记不起孙儿是谁的老人。

      不会再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了。

      他已经错了那么多年。

      他的那片天地很多年前就崩塌了。

      ……

      初夏缱绻的午后,魁梧的年轻兵士坐在小院藤木椅上。

      他凝望庭院一角。

      那里什么都有。

      念儿在日光底下缝衣服,唠唠叨叨。宁俞那个别扭的死孩子摔了跤,趴在地上哭。庭院另一头冲过来一个更小的男孩,拉起他,在落满阳光的院子里欢笑奔跑。

      宁志来看着那个皮实活泼的男孩子,轻声念叨说过无数次的话:要做人,做好人,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宁志来炫耀臂膀留下的刀疤,一遍一遍讲述战场上的故事。小孙子趴在他膝盖上,眼睛里面有星星。

      “阿翁,我长大了,也要和你一样,到湘南去!”

      宁志来开心地笑出来:“我们远儿,将来一定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

      年轻的士兵在时光里迷了路,他看到将军大人横刀立马,而后战鼓停歇,同袍围着篝火唱歌,念儿靠着他的肩膀问你累不累,俞儿还未与他决裂,远儿也没有被人抢走。

      夜空广阔无垠,宁静高远,他们一直生活在这片天地之间,他保护着他们,谁也不能伤他们一分。

      他撑起摇摇欲坠的天,他就是这个世界无所不能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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