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寧越

40、40

　　方木有时在想，是不是人的命数其实冥冥中早已经被老天定好了。你何时出生，何时死去，何时结婚，何时生子，一生的起起伏伏，欢喜悲苦，其实早就在命运的巨灵之手中绘好了。可是为什么有的人的一生尽是悲苦呢？就好像一条灰色的路，一眼似乎就望到头，没有任何惊喜可言。

　　李泽在向温寒汇报情况，不出所料，不要说中国，国外RH阴性AB型血的肾源也是异常紧张，有的人甚至为此已经等待了十多年，而更多的人，则是在无尽的等待和折磨中，痛苦地死去。

　　其实像天天这种病况，又是稀有的熊猫血，如果是一般人，医院早会下达病危通知书，委婉地让病人家属准备后事，可是面对的是温家大小姐，他们便不会再说什么，但是即便温家财大势大，生命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温寒听完，声音异常冷静，“地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卖肾基地也不要放过，去放出消息，我就不信整个中国十多亿人，我会找不到一颗肾。”

　　“……是。”

　　李泽明白消息一旦放出去，迟早会有肾源找上门。可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方木在病房门口看到了温尹，他的神色有几分憔悴，胡子也没有刮，下巴上有淡淡青色，他为了天天想必也是焦头烂额。

　　温尹看到她，开口道，“我就来……看看她……”

　　方木说：“你哥哥已经在想办法了。”

　　“我知道……”温尹点点头，抬脚似乎就想这么离开，方木喊住他，“你去哪？你不想看看天天吗？”

　　这种时候，他还在畏惧温寒的责备吗？温尹回头，“有他在，我不需要留在这里。我要去想办法救天天。”

　　“……好，好吧。”方木想，如果温寒都找不到的话，温尹又能怎么样呢？可是这样的时候，他又必须去竭尽全力做些什么，而自己，又能做些什呢……

　　温尹看到方木面有惨色，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想了想，说：“温家不止还有我们。也许还有希望。”

　　这是什么意思？方木听的愣愣的。

　　温尹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温寒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合眼了，七十二个小时。

　　天天这时候已经恍恍惚惚醒了过来，她看见温寒就坐在自己身边，于是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青色的嘴唇就像一朵萎败的小花。

　　“哥哥……”

　　温寒低下身凑近她，“天天？”

　　“哥哥……我想回家……”

　　温寒点头，“好，等治好天天的病，哥哥就带你回家。”

　　温天缓缓眨了眨眼睛，她望着哥哥，望着他如画的眉眼，那双眼睛在对自己笑的时候总是亮闪闪的，好像有星星在里面，可是现在，那双优美的眼睛遍布红血丝，就像一头被人逼进绝地的兽。

　　“哥哥……”

　　“嗯？”

　　“我们回家吧……天天不想治病了……”

　　温寒猛然一颤，他说：“我，我一定能治好你。”

　　天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对什么失望了一样。

　　她虽然智商只有孩童，但是哪怕真的是五岁的孩子，在经历十多年病痛的折磨后，也并非对生死一无所知，尤其是自己的。

　　也许这十多年来，虽然她天天一副天然烂漫的笑容，可其实早已经对生死看淡，明白每个人的寿命都似乎有一个定数，而自己，是格外少的。

　　无法看淡的人，是他。

　　他始终无法放下一些执念，比如她的生死，比如仇恨。

　　可是刚才那一刹那，天天眼中的疲惫如针一般刺痛了他，他恍然惊觉，是不是这么些年，自己的坚持其实是错误的。他不惜究常人之不能，苦苦为她续命，不过是延续了她的痛苦，满足自己的执念而已。

　　命有定数，是时候该放手了。

　　温寒走出病房，如同一个游魂，这么些年，无数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都未能击败他分毫，而刚刚天天那个疲惫失望的眼神却瞬间让他无能为力，溃不成军。

　　“温寒……”

　　不知道是第几声，熟悉的呼唤将他从沉思中唤回，方木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她的眼中含有泪光，手里拿着一张纸。

　　她将那张纸递给温寒，他迟疑接过，那是一张化验单。

　　“……你和温尹都不符合，天天又是这么稀有的血型，我都没敢往自己身上想，可是没想到，竟然真的可以……你看看……”

　　“AB型RH阴性……淋巴细胞毒试验阴性……配型成功……”

　　温寒看了一眼她，又再次确认了一下化验单，上面确实写着配型成功。一瞬间，他竟然呆住了，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方木见他这个模样，反倒笑了笑，眼中仍有泪花，“你怎么啦？开心傻啦？我和天天配型成功了，天天有救了！”

　　温寒沉默了数秒后，一把将她搂进怀中，他抱的是那么紧，方木没有看见他眼中如海的深色。

　　“你真的愿意吗？我们虽然结婚了，但究竟她与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你真的愿意为了她捐出一个肾吗？你知道就算手术成功，她也不会长命百岁，而你……”

　　方木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温寒眼眸轻颤，方木望着他的眼睛，说：“没错，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她是你的命，我怎么能不救。”

　　温寒凝望着她，方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中除了感激还有一种特别悲伤的色彩，好像一个伤口渐渐渗出了深红色的血……这抹色彩忽然让她有点不安。

　　也许他在担心自己，因为换肾之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也许以后就不能太累了，但好在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应该没什么关系。好像也听人说过可能会少活一点，她虽然也不想早死，可如果少活几年可以换给天天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她是愿意的……

　　方木这样想了想，安慰说：“你放心，我会没事的。我虽然不信什么宗教，但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是有神灵的，也许有些安排我们现在不懂，但之后的某个时间，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有缘由的，也许这就是上天为什么让我们相遇……温寒，你那么好，你说过我和天天是你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两个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别担心。”她说着，还微微笑了笑。

　　温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深深地搂进怀中。

　　因为温天的手术事不宜迟，方木很快就住进了医院，进行过各项的常规检查，手术日期大致定在三天后。

　　其实手术前，她还是有些紧张的，她控制自己不去查什么单肾的影响，看到手头边有几本从家里带来的书，她便随手拿起一本。

　　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才出院不久，不禁感慨今年真是跟医院结缘了，但愿这次手术之后，一切都可以好转吧，但她又马上想到，这次手术对于自己是唯一能够做的了，但对于天天，也许只是一个开始，她最大的问题是严重的心肌炎，这种病甚至时刻伴随着猝死，也许能否成功进行这次换肾手术都是未知……这么想着，她便不禁沉默地低下头，手里拿的是本宋词。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然而下一秒，病房的门被轰然推开，方木吓了一跳，苏子川脸色铁青地走进来。

　　方木暗喊不好，手术的事情为了瞒过子川，她连林秀都没有告诉，子川怎么会知道的……

　　他盯着她，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子川……”

　　“你做这样的决定，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一声？”

　　方木微微苦笑，“我不想你担心的。”

　　“嗯。那就不要做了。”

　　“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手术不要做了。我不要你做这个手术。我不要你把自己的一颗肾给那个女孩。你哪句话没听清楚？”

　　方木知道，子川一定不会乐意自己做这样的手术，因为它毕竟透支的是自己的健康，但虽然艰难，他也会理解，因为毕竟这个手术可以救天天一命。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这样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这样太自私了。对我来说，也许我的健康会受影响，又也许不会，但这却一定能救下天天的命，她已经等不及……”

　　“我就是自私！”苏子川勃然打断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我就是不要你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什么温天，在我看来，她那条苟延残喘的命远没有你的健康重要。”

　　“子川！”

　　苏子川抓住她的肩膀，“你知道如果只有一颗肾，你的生活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吗？你知道以你的血型来说，这个手术意味着什么吗？那个温天即便换了肾，你真的以为她能活很久吗？她甚至都未必能撑过这场手术，可对你的伤害却是一辈子的！”

　　子川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紧紧盯着方木，他多么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他多么希望现在就带着穿病服的她离开这里。

　　可是苏方木只是淡淡一笑，眼中有几分感动又几分无奈还有几分难言的情绪，她太明白子川都是为了自己，可是他做决定可以六亲不认，自己却不能。

　　“子川，那是温天，是一个很可爱温柔的女孩子，长得非常漂亮，是我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很可惜，她之前经历了一场车祸，所以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了，而且永远像一个五岁的孩子一样。医生原本说，她应该活不过十岁。可是温寒很努力地为她治病，今年她已经二十岁了。”

　　苏子川眼神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其实我也知道这场手术未必能救得了她。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等不及别的肾了。而且我真的想要救她。”

　　“……”

　　方木想了想，又缓缓说道，“更重要的是，她是温寒的妹妹，天天对于他来说，就像我对于你，我怎么能不救呢？”

　　苏子川低下头，忽然一个现实震醒了他，她和自己已经不再一样了，她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丈夫和亲人，她做许多决定时就不能再只是为自己或他考虑了。

　　“好。”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手术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

　　“她需要一颗肾，我和你是姐弟，你可以，也许我也可以。我现在就去化验。”

　　什么？！苏方木猛然愣住，苏子川已经抬脚要离开，“子川！你别闹！”方木喊住他。

　　苏子川回头，声音无比平静，“怎么？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

　　“可……”苏方木万万没想打子川竟然要这么做，焦急道，“这原本跟你没什么关系啊，我的就可以了……你何必……”

　　苏子川淡淡一笑，“你也总算明白我的感受了。”说完他便走了。

　　他走出病房的时候，看到门外已经站了一个人，似乎已经站了许久。

　　温寒。

　　他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拎着一个保温筒，里面是才为方木买回来的皮蛋瘦肉粥，因为她最近胃口总不是很好。

　　他淡淡看了一眼苏子川，没说什么，然而下一秒，苏子川就猛然上前，犹如一只暴怒的豹子，揪住他的衣领重重把他按到了墙上。